納森書屋《推理懸疑誌》的讀者,對不夜侯已經熟悉起來。


    這份熟悉是建立在不夜侯前麵那三部短篇的基礎上,雖然這是一個才出道兩個月的新人作家。


    不過熟悉不代表就喜歡。


    比如某沙發品牌的前台服務員大妮,就對這個不夜侯很不感冒。


    大妮看不夜侯的第一部作品叫《人間椅子》。


    她至今還忘不掉那一天看完《人間椅子》後的感受——


    當時。


    她就坐在公司剛剛推出的旗艦款沙發上。


    那是個單人沙發,很重也很大,精致的皮革包裹著軟軟的海綿。


    彈性十足。


    體感非常舒服。


    坐在這樣的沙發上,大妮覺得非常享受。


    然而那本還沒看完,她就猛然跳了起來,再迴頭看那個完全可以藏個人進去的寬大沙發,隻感覺渾身好像有螞蟻在爬!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大妮所在的賣場裏麵,足足擺放了上百張類似的沙發!


    那一刻大妮就恨不得當場逃離!


    她感覺賣場的上百張沙發都散發著陰森森的氣息!


    可作為沙發品牌的前台,這就是大妮的工作,她偶爾還要充當銷售向客戶推薦某款沙發什麽的……


    總之。


    那幾天大妮工作狀態很差,心中恨死了不夜侯,好幾天才調整過來。


    是以。


    上個月《推理懸疑誌》再次把不夜侯的作品放在首篇,大妮直接就選擇了無視。


    從後往前看!


    結果可想而知,上期雜誌的最後一篇作品,也是不夜侯寫的!


    避開了開頭!


    逃不過的結尾!


    今天大妮又訂購了《推理懸疑誌》。


    打開第一篇大妮便哭笑不得,果然還是不夜侯的作品,這個雜誌還能不能好了?


    怎麽每期都有不夜侯!


    不夜侯是你們雜誌的爹麽?


    大妮心中吐槽,下意識想要跳過不夜侯的短篇,不過對方這次作品的標題卻忽然讓她覺得,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向陽之詩?”


    就標題來說沒有絲毫恐怖陰森的感覺。


    恰恰相反,這個標題甚至帶著一種和諧的暖色調,又是陽光又是詩的。


    看看吧。


    感覺不對就立刻跳過好了。


    主要是不夜侯這次的短篇標題,和前幾個故事的畫風不太搭,實在是讓她忍不住有些好奇,或許這就是人性中的複雜了,明明對這個作者不感冒的。


    心念一動間。


    故事正式開始了。


    【我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睡在一個手術台上。坐起身看見這是一個散落著東西的寬敞房間。有個男人坐在椅子上。他在離我不遠處靜靜的思考著什麽。看到我醒來臉上便浮現出笑容。】


    經典第一人稱。


    不夜侯的所有故事都是第一人稱展開。


    不過這個短篇的開頭倒沒什麽驚悚的地方:


    一個男人製造出了一個機器人。


    這個機器人就是“我”。


    我被男人帶到了一片樹林,這裏有個房子,遠處還有個墓地。


    故事中的“我”很好奇:


    為什麽我們要住在樹林裏,別的人類在哪裏?


    男人說:


    人類被突然覆蓋在空中的細菌感染,幾乎已經全部喪命。


    在被感染之前,他和伯父搬到了這裏。


    可惜他的伯父還是感染了細菌,已經死了很久。


    房子遠處那個墓地就是他伯父的。


    嘖嘖。


    大妮邊看邊搖頭。


    不愧是你啊不夜侯。


    開局就借這個男人的嘴,輕描淡寫的表示,人類已經差不多滅亡了。


    這個不夜侯的文字,總是這麽一如既往的冰冷無情,他在描述生命和死亡時有種讓人皺眉的理性。


    仿佛生命與死亡就是這麽簡單。


    好在這個故事目前沒有出現驚悚元素。


    大妮繼續看下去,然後頭就搖的更厲害了。


    因為男人淡淡地說:


    “昨天做了檢查,我也感染了細菌,我死了以後你就在大伯的墓地旁邊挖個洞把我埋了就可以了。這就是我製造伱的理由。”


    好嘛。


    可能代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條生命的男人也要死了。


    而“我”隻是個機器人。


    這個故事目前依然不讓人覺得恐怖,但對生命和死亡的描述,愈發讓大妮感覺到不夜侯的絕情和冰冷。


    接下來的日子裏。


    我開始照顧這個男人的臨終生活。


    作為機器人,我沒有情感,也無法理解生命和死亡的意義。


    男人意識到這點,說道:


    “為了讓你正確的埋葬我,我想要讓你明白‘死’是怎麽一迴事。”


    看到這。


    大妮突然樂了。


    死是怎麽一迴事?


    不夜侯這種絕對理性的文字,能寫出生命的厚重嗎?


    她突然有些好奇:


    不夜侯接下來會怎麽寫“死亡”這件事情。


    文字一如既往的理性,不過多了一些生活的細節。


    我們住在森林裏,門口有個菜園子,經常有兔子偷吃蔬菜。


    我沒什麽事情可以做,就想著抓住兔子。


    可我隻被賦予了和成年女性一樣的機能,想要追到兔子是不可能的。


    兔子好像是嘲笑我一樣,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森林裏。


    男人好像很開心,一直在笑。


    他邊笑邊說:“在生活中慢慢的就會變的更像人類了。”


    迴到家裏男人還在笑,我雖然不是太明白,但心底深處有點癢癢的,體溫開始上升,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隻能撓撓頭。


    原來如此啊。


    看來這個就是一種叫“害羞”的感情吧。


    我忽然有點討厭總是笑著的他。


    在吃午飯的時候,他扣了兩次桌麵引起我的注意。


    正在喝湯的我抬起頭看著他。


    他用叉子叉起蔬菜,上麵有很多兔子咬過的痕跡。


    “為什麽我的沙拉和湯裏,都是被兔子咬過的蔬菜,你吃的怎麽都不是這樣的啊?”


    “這是偶然吧。幾率的問題。”


    我吃著沒有被兔子咬過的蔬菜沙拉迴答道。


    大妮噗嗤一笑。


    沒想到不夜侯也會寫這種詼諧的劇情。


    雖然對不夜侯不感冒,但大妮不得不承認這段生活細節描寫很好,有種讓人心生溫暖的感覺。


    機器人開始“害羞”。


    機器人學會了“惡作劇”。


    正如男人所說,“我”在生活中慢慢的,就會變的更像人類了。


    “好像和不夜侯之前的風格不太一樣呢。”


    大妮自言自語。


    故事還在繼續著。


    男人說他還有一個星期就要死了,好像是因為正確的檢查可以知道死期,可我還是不能理解死亡的意義。


    作為機器人,我的死亡是被預先設定好的。


    我將手腕放在耳邊,可以清楚聽到馬達的聲音,滴答滴答一秒秒,馬達停止工作時我也會死……


    在男人生命還剩五天時。


    兔子又來偷吃菜園裏的葉子,我還是想要抓到這個小家夥,於是義無反顧的衝了出去。


    天空下起了雨。


    我追著兔子跑到了懸崖邊。


    這隻有著白色毛皮的小動物無處可逃,靜靜的讓我抱著它,我感覺到了手中小小的溫暖,好像變得越來越熱。


    突然。


    懸崖開始塌陷。


    我狠狠掉了下去,懷裏緊緊抱著兔子。


    著地的瞬間,強烈的衝擊貫穿全身,我的身體有一半出現損壞,一邊的腳斷掉了,從腹部到胸部有著巨大的裂口,但對於機器人來說並不致命。


    我看了看胸前的兔子。


    在白色的毛上有紅色的東西,我知道那是血。


    兔子的身體慢慢的變冷了,體溫好像從我的手腕間流走了一樣。


    我兩隻手抱著兔子迴到了家,一隻腳一瘸一拐的走著,還不時從身體裏掉落東西出來。


    大雨一刻不停的下著。


    我艱難迴到了家中問男人,能不能救這隻兔子?


    男人搖頭說兔子忍受不了掉下來的衝擊力,在我的手臂中摔死了。


    我想起了在蔬菜間死命追逐的活蹦亂跳的兔子,再看看眼前白色的毛被染成紅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動也不動的兔子。


    “啊……啊……”


    我張開嘴想說什麽,但是沒說出一個字。


    我感到了胸口深處裏傳出的疼痛,我應該是和疼痛無緣的啊。


    可為什麽我會疼呢?


    失去力量的我跪了下來。


    我被賦予了流淚的功能。


    他用一種哀傷到極致的眼神看著我說:


    “這就是死啊。”


    我雙手抓住頭,我知道了,死就是失去什麽時的痛苦。


    ……


    大妮感覺自己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她之前在想,不夜侯這種筆下動輒死人的作家,真的能寫好生命和死亡的意義嗎?


    現在她知道了。


    不夜侯不是不懂——


    死就是失去什麽時的痛苦。


    故事用機器人的視角來描寫死亡,本該是理性且冰冷的,可看到這裏她卻忽然眼眶泛紅。


    故事還沒有結束。


    在男人修理我損壞的身體時,我第一次對他發火了:


    “我恨你!”


    為什麽要把我做出來?


    如果不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喜歡上什麽的話,我也不會對死和離別這麽的害怕了。


    我泣不成聲。


    我喜歡這個男人。


    可這個男人把我製造出來,隻是想讓我埋葬他的屍體。


    如果這樣痛苦的話還不如不要心,我憎恨他賦予我的這顆心。


    他露出悲傷的表情。


    他的生命也在一點一滴的消逝著。


    我想他馬上就會和兔子一樣不動了吧。


    “還剩幾個小時?”


    在他生命最後的倒計時裏,我看著外麵問他。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告訴我,他的生命還剩下多少秒。


    我有個疑問。


    因為病菌而死的話,能這麽準確的遵守時間麽?


    “我也能夠準確地知道自己的死亡時間,因為像我一樣的機器人是一開始就被設定好了停止活動的時間,然後你也是……”


    為什麽你要假裝成人類?


    我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前,聽到他身體裏馬達的細微聲音。


    雜誌翻到這裏。


    大妮的手突然頓住。


    她忽然感覺到巨大的哀傷,同時因為驚愕而瞪大了眼睛,這是一個讓人震撼的反轉設計!


    原來這個男人也是一個機器人!


    不夜侯擅長在故事結尾寫出一個巨大的反轉,可這次的反轉,帶來的震撼卻是心靈上的。


    故事的立意升華了!


    前文“我”對死亡的理解是:失去什麽時的痛苦。


    而這裏文章沒有明說,但其實是在講,生命是成長與傳承!


    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啊!


    大妮不想承認,可她真的被深深打動了。


    她想到外公走的那天,笑著握緊了自己的手。


    原來在死亡的瞬間,有個能握著自己的手的人,是這麽讓人欣慰的一件事啊。


    她的心裏一直放不下外公,可現在大妮才意識到,那個慈祥的老人臨走前露出笑容,其實是對生命的豁達,也是對死亡的坦然。


    故事中那位伯父已經死去了兩百年。


    男人這些年一直在思念著製造出自己的伯父。


    被賦予生命和人性的男人,終於在兩百年的孤獨裏崩潰了,於是他製造出了我,同樣賦予我人性與生命,生命總是渴望另一個生命的陪伴。


    我原諒他了。


    因為我知道了他製造我時的心情,或許我以後也會做同樣的事情,這一刻我抱緊了他。


    “謝謝你製造了我。”


    愛與失去讓人心響起悲鳴,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不幹脆把我做成一個什麽都不愛,沒有心的人偶呢。


    我曾這樣想著。


    可我現在感謝這個男人。


    【如果沒有在這個世界誕生的話,我就不會看到山丘上廣闊的草原。如果不給我心的話我就不能快樂的看著鳥巢。也不會因為咖啡的苦而皺起眉頭了。觸摸著這世界的每一個閃光點。這是多麽有價值的一件事啊。】


    生命。


    死亡。


    這本故事的兩位主角,是兩個機器人。


    可大妮卻無法再單純把這兩個角色視為機器人。


    就像是在人類的世界,孩子們也是對父母抱著這樣的心情吧,人類的傳承就是這樣。


    我們一代一代人,學習著愛與死。


    在光明與黑暗的輪迴中生存下來,直到孩子們長大了,延續起父母做過的事情。


    大妮忽然理解了不夜侯,或許正是因為對生命和死亡足夠了解,所以他的文字總是冷冰冰的,可這未嚐不是一種尊重。


    或者說是敬畏。


    “或許不夜侯黑暗的外表下,也有一顆溫暖的心,我不該單單根據前幾個故事就產生成見,就像這篇《向陽之詩》,他是一個值得肯定的作家……”


    這麽想著。


    大妮翻到尾篇。


    不出所料,尾篇也是不夜侯的作品。


    她懷著巨大的期待,繼續看不夜侯寫的故事。


    尾篇的故事叫《遠離的夫婦》。


    看到一半。


    大妮麵無表情的合上雜誌,自言自語著補充了一句:


    “當我沒說。”


    ————————


    ps:每天六千字保底,然後為盟主加更,再次感謝小恐龍愛吃魚同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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