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看著王木匠:“叔,要不賤些價錢吧?”


    王木匠笑道:“那不是誠心要買的,誠心買的,會和俺們講價錢的。”


    “他就是瞧著俺們這柴火堆頭大,隨口問問。”


    果然,又有一個年老的婆子,白頭發上紮了銀簪子。


    過來對王木匠說道:“賣柴火的,給俺家送兩捆柴去。”


    又問,“幾文一捆?”


    王木匠道:“二十文一捆,誠心買,一捆饒一文,十九文。”


    婆子看了看柴捆,點頭道:“那有勞大哥子,替我背家去。”


    又叫王木匠先搬下幾捆,挑撿了兩捆。


    紅豆不好意思叫王木匠一個人跑路,等王木匠背起一捆跟著婆子走了。


    趕緊也背起一捆,攆著送過去。


    小虎子看著牛車。


    等她和王木匠拿了錢迴來,又有好幾個過來買柴火的了。


    原來,紅豆和小虎子並不是往鎮上慣賣柴火的,柴捆又大又實在。


    往常這些鎮上人花十五文買的柴捆,捆子小還不說,柴火中間往往還被夾了枯葉和爛柴火。


    紅豆不曉得,王木匠卻知道。


    所以他才敢張口就和人家要二十文一捆。


    不到一個時辰,一大牛車的柴火就全部賣完了。


    也有不還價,給二十文的。


    也有計較半天,死活給十八文的。


    二十捆柴火,總共賣了三百八十三文錢。


    紅豆先給了王木匠十文,還剩三百七十三文。


    她和小虎子每人分了一百八十六文,把多餘的一文給了小虎子。


    又從自己的錢裏拿出五文,硬塞給王木匠,算他替他們送柴火到別人家的辛苦費。


    王木匠謝了又謝,才把十五文錢裝進口袋裏。


    小虎子做夢都沒有想到,他一個小孩子家,突然能掙到這麽多錢。


    一百多文錢裝在他破夾襖的小口袋裏,拿手死死捂著,生怕掉出一文來。


    紅豆看得笑得不行。


    她問了王木匠和小虎子要不要買些什麽?


    王木匠說,他經常來鎮上,今天不需要買東西。


    小虎子說,他隻要買油果子給他娘吃就行了。


    紅豆便叫他們先等在這裏,自己去買些東西。


    紅豆先去鐵匠鋪子,買了一把現成打好的砍柴刀。


    接著又去賣布匹的鋪子,各色布,樣樣扯了幾尺。


    紅豆先頭還很擔心,布匹是不是很貴。


    問了才知道,隻要不是絲綢綾羅,普通的麻布還是很便宜的。


    棉絮已經和陳大娘說好了,買她家的。


    遠遠的,她看見一家山貨鋪子。


    瞧見鋪子裏,影影綽綽有個穿了長袍的人,籠著手,一個什麽人正對著他說話。


    她認得,那人是她的大伯安老大。


    方才她也路過了二伯的篾貨鋪子,看見她二伯穿著舊短襖,正在鋪子裏麵編竹篩子。


    她還想去張屠夫肉攤子上割一斤肉的。


    想想,錢也被她快花完了。


    嚇著張屠夫倒沒啥,就怕爹又說她不會過日子,然乎個不了。


    紅豆抱著幾樣疊好的布,拿著嶄新的砍柴刀返迴。


    把東西都放在大車裏,幾個人走了一會兒,到了賣燒餅油條的鋪子。


    紅豆先買了十文錢的燒餅。


    給了王木匠和小虎子一人一個。


    又多給了王木匠一個:“叔,帶迴去給小惠子吃。”


    王木匠老大過意不去:“紅豆,怎麽好叫你又破費?”


    又多給了小虎子兩個:“給你哥和小草的。”


    才把剩下的燒餅問賣燒餅的要了一張寬大的幹毛竹筍葉包裹起來,放在大車上。


    小虎子果然隻買了五文錢的油果子,連三個燒餅一起拿著,喜歡的什麽似的。


    三個人趕著牛車,高高興興的迴家了。


    一路上,紅豆在心裏盤算著。


    先替爹縫製一件棉袍,做一雙暖和的棉鞋。


    自己暫時做一件粗布襦裙能替換就行了,其他的,等再有了餘錢再說。


    如此想著,她無意識的握了握那把嶄新的砍柴刀。


    進了村,王木匠去李大戶家還牛車。


    村口有幾個人,都對紅豆和小虎子投來異樣的眼光。


    紅豆才不怕他們,小虎子卻孩子氣的緊緊繃著臉,連鼻涕都忘記吸溜了。


    捂著口袋,抱緊懷裏的燒餅油果子,好像怕有人過來搶他的。


    紅豆看著小虎子走到他家門口,方嬸歡歡喜喜的迎接著,才腳步輕快的往家走。


    路過陳大娘家,看見娟子籠著小襖袖。


    一張小臉黃黃的,無精打采的坐在她家門檻裏曬太陽。


    往常,娟子都是最快活的。


    不是嘰嘰呱呱的說話,就是蹦蹦噠噠的玩耍,幹家務活。


    紅豆曉得,娟子這是餓的。


    臨近冬月,山田裏沒了什麽繁重的活計,龍山坳差不多的人家都縮減了口糧。


    偶爾做幾頓好些的吃食,也是緊著家裏主要掙錢的勞動力吃飽。


    老幼婦孺頓頓能喝上稠些的麵糊糊,就很不錯了。


    陳大娘家為了節省開支,也縮減口糧十多天了。


    娟子頓頓喝麵糊糊,一頓不飽十頓饑。


    她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哪裏還有精神蹦躂了?


    紅豆明明懷裏抱著幾樣的東西,娟子卻一眼就看見那些包裹在幹筍葉裏的燒餅。


    小孩子最不會掩飾欲望,紅豆瞧著娟子眼巴巴的樣子,哪裏還能硬著心腸走過去?


    “娟子。”


    這段時間,娟子心裏原本對紅豆有些畏懼的。


    可現在……


    娟子一聽紅豆喊她,簡直就像聽見了充滿希望的綸音。


    立刻站起來,腳不沾地的跑到紅豆跟前。


    紅豆從幹筍葉裏抽出一塊燒餅,遞給她。


    娟子卻睜大眼睛,並沒有馬上就伸手去接。


    她還是有些難為情。


    一個小妮,如果有了好吃的念頭,是很叫人羞愧的。


    “紅豆姐,我……”


    紅豆把燒餅塞在她手裏:“姐給你的,不怕,你隻管拿著。”


    娟子幾乎是哆嗦的拿著那塊燒餅,小臉上的表情:


    祈盼,渴望,驚喜,慌亂,羞愧,難為情……


    又怕被她娘看見她這樣眼皮子淺,好吃貪嘴。


    趕出來奪了她手中燒餅還給紅豆,還打她。


    可是,就算不是因為饑餓,她也很饞這塊燒餅。


    從小到大,她記得的吃過燒餅油果子的次數,一隻手的指頭都能數的過來。


    看出娟子的糾結,紅豆輕聲對她道:“別叫你娘瞧見了,走,去我家吃。”


    娟子頓時如獲大赦。


    拿著手裏的燒餅,一溜煙跑在紅豆前麵。


    一進屋,娟子就活了。


    ‘哢嚓,哢嚓’


    “……紅豆姐,燒餅好好吃。”


    紅豆見她狼吞虎咽,笑道:“你慢點吃,別茬著嘴。”


    娟子賊賊的看看外麵:“我怕俺娘看見,打我。”


    “紅豆姐,你可不要對俺娘說……”


    “哪會呢,呢自管吃吧。”


    一塊燒餅吃完,娟子還砸吧砸吧嘴。


    看著紅豆,說道:“紅豆姐,你真好。”


    紅豆正在把那塊灰色麻布布料抖開,想著怎麽替爹裁剪。


    聽娟子這麽一說,不由得笑笑。


    娟子有了食物下肚,又暫時恢複了嘰裏呱啦的性子。


    先是充滿了怨念的說道:“紅米姐每次有好吃東西,就非要拿出來饞人。”


    見紅豆沒搭話,又想到錢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買燒餅這樣好吃的東西。


    就說道,“紅豆姐,你上山砍柴賣錢那樣苦累,為什麽你婆婆家退親給你的錢,你又不要?”


    紅豆不禁抬起頭,看著娟子:“你咋知道的?”


    娟子道:“我聽大翠姐說,她奶奶得了你婆婆家給你退親賠償的兩貫錢,給他們家每人都縫製了一件新衣服呢。”


    頓了頓,又滿臉無辜的道,“我娘不叫我告訴安大叔。”


    大概在娟子的念頭裏,不叫告訴安大叔,告訴紅豆姐總沒啥。


    她卻沒鬧明白,她娘先頭這樣告誡她的時候,紅豆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半傻子。


    紅豆‘哦’,一聲,表示知道了。


    娟子又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


    “俺娘真好玩,一會說紅豆姐是傻子,一會又說不是。”


    “紅豆姐,你到底傻不傻啊?”


    見紅豆自顧忙,沒功夫搭理她。


    也知道不可能再多得一塊燒餅吃了,就有些泄氣的走了。


    娟子走後,紅豆忍不住出了一迴神。


    這些天,她隻顧為自己和爹的飽暖操持奔勞。


    幾乎忘記了,她還曾經有過一個婆家。


    “紅豆,紅豆。”


    “紅豆,安紅豆……”


    彌厚君故意拿腔著調的大唿小叫一片聲的在門外響起。


    紅豆直覺得頭皮子發麻。


    眼睛忍不住,到處找方才被她隨手放在哪裏的剪刀。


    彌厚君嘴裏叫著紅豆,人其實已經大刺刺的進來了。


    紅豆忍著性子:“彌少東,你怎麽跑俺家來了?”


    彌厚君滿臉的理所當然:“我還沒有吃晌飯呢。”


    一眼看見灶台上放著幾塊裹在幹筍葉裏的燒餅。


    頓時就嘻嘻笑道:“有燒餅啊?”


    老皮厚臉的走過去,把幾塊燒餅一起抓起來,抽出一塊就啃。


    邊吃還邊說:“餓死我了,正好填填肚子。”


    紅豆那個氣呀。


    這可是她留著他們父女倆當晚飯的。


    她從早上到這會,幾乎就沒有什麽東西下肚。


    要說餓,她可比這個財主少東更餓。


    就那,她也始終沒有舍得先吃一塊。


    如果不是多給了娟子一塊,她或者還會先吃一塊墊吧墊吧。


    這個人的臉,可真是城牆打一拐彎的厚。


    不,簡直就是打兩個拐彎的厚。


    紅豆沒好氣的說道:“我不是叫方嬸給少東煮晌飯了嗎?”


    彌厚君一邊大口吃著燒餅,一邊嗚嗚啦啦的說道:“我不吃方嬸煮的飯。”


    紅豆恨極:“方嬸煮的飯咋了?你吃了會死?”


    彌厚君一本正經道:“我嘴刁,隻喜歡吃你煮的飯。”


    紅豆沉下臉,真想一巴掌搡了他出去。


    彌厚君放下手中燒餅,掀了一下他身上的長袍。


    變戲法似的,拎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放在灶台上。


    道:“紅豆,拿了我的工錢,你一頓都別想省事兒。”


    “米菜我都拿來了,快煮了我吃。”


    “麻利點啊,我鋪子裏還有好多活呢。”


    說完,又哢嚓哢嚓,啃他的燒餅。


    紅豆隻得忍氣走到灶台邊,解開布袋子。


    一看,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低聲抱怨道:“少東隻要吃一頓晌飯,拿這麽多東西來做啥?”


    原來,布袋子裏裝了十多斤雪白晶瑩的大米。


    最主要的,還有一塊包在幹毛竹筍葉裏的,新鮮的五花肉。


    彌厚君笑道:“我也不知道一頓晌飯要多少米菜,就隨便拿的。”


    “來,我來燒火,咱們快點,我鋪子裏還有事呢。”


    紅豆歎了口氣:“彌少東,你就不要和我繞了,我還是拎了去鋪子廚屋煮吧。”


    彌厚君趕緊阻攔道:“別啊,紅豆,就在你家裏煮。”


    又笑道,“你不剛賣了一大車柴火嘛,買了布,又買了燒餅。”


    “就索性買些米肉,請請我這個少東,不會有人說什麽的吧?怕啥?”


    紅豆搖搖頭:“我怕什麽?我什麽也不怕。”


    “就怕少東等下和老於算賬,又要東扯葫蘆西扯瓢,說不圓圈了。”


    彌厚君已經啃完一個燒餅,拍手笑道:“好得很,紅豆,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隻要你不怕,賬就有我和老於去算好了。”


    紅豆便沒有再堅持。


    她還沒有那麽矯情,一定要拂了這位皮貨鋪少東的好心。


    紅豆家的廚具實在是少的可憐。


    一口鍋,隻能先煮飯。


    彌厚君坐在灶下燒火,居然也像模像樣。


    家裏那把破菜刀,這幾天被紅豆砍柴砍鈍的,殺雞都殺不死了。


    紅豆洗淨了那塊五花肉,拿新買的砍柴刀切剁。


    沒想到,這把砍柴刀如此有福氣。


    還沒有啃木頭屑,倒先切起肉了。


    紅豆迴來的時候,就已經晌午過了。


    一口鍋,煮飯又煮肉。


    全部弄好,太陽都快偏西了。


    紅豆實在是餓,就先吃了一塊燒餅。


    彌厚君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瞎扯,閉口不提趕緊吃飯,鋪子裏有活的話茬了。


    磨磨蹭蹭,安秀才已經迴來了。


    見皮貨鋪子的少東正在自個家裏和紅豆說說笑笑,老頭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


    彌厚君一眼瞅見安秀才來家,急忙拍打拍打身上的長袍,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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