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水同遊的夢裏,千麵鬼蛛正像怨婦一樣講述著它前生為人時,與雨兒她娘的糾葛。


    她曾經有個動聽的名字,乖璃。


    像左丘雨一樣,她從小生於世家,顯赫的身世,讓她成為無數少男競相追逐的佳人。


    而在這些人當中,她最看好也最喜歡的,莫過於那位叫左丘彥的青年才俊。


    兩家是世交,兩人更是青梅竹馬,情竇初開的年紀,難免情投意合。


    她有詩情,他懂武藝。她熟音律,他曉畫意。


    就在私定終身的兩個人,即將向長輩攤牌之時,一個叫秋瓷的女子出現在他們的世界裏。


    秋瓷是當朝都督之女,乖璃自幼熟識,以姐妹相稱,二人更是無話不說,耳鬢廝磨。


    那一日。


    他們私定終身之事被長輩發現,原以為兩家爹娘都會同意,卻因為種種原因,導致盛怒之下的意見不和。


    向來膽大的乖璃,決定為情私奔。


    正當左丘彥猶猶豫豫時,乖璃的好姐妹秋瓷出現。


    本意是想成人之美的秋瓷,卻在初見左丘彥時“一見鍾情”。


    那晚,正是相約離開的時候。


    乖璃和左丘彥等來秋瓷安排的船家,並與秋瓷餞別。


    原本隻想離開一陣子,待兩家長輩尋不見人時,自會同意這門親事。


    可惜。


    乖璃再也沒有等來日出。


    她和左丘彥同時吃下秋瓷準備的飯菜後,不省人事。


    等她擁有意識時,已經出現在一做牛鬼蛇神皆有的橋上。


    乖璃至今都不明白,為何她喝了那碗孟婆湯,仍然記得這些事。


    更加不明白,前生從未做過太多惡事的自己,竟會進入傳聞中的地獄,永無輪迴。


    乖璃不知在地獄度過了多久,隻知道每一刻都是在陰暗中煎熬。


    似乎蒼天有眼。


    在她最無望之時,一道裂縫出現在地獄,恰在她麵前。


    再也無法忍受的乖璃,像抓到一絲機會一樣,縱身躍入裂縫中……


    如今她還能記得,鬼差憤怒地咆哮,以及閻君驚詫的聲音。


    當乖璃自以為盡頭處就是光明時,她再一次跌入黑暗。


    地獄離餓鬼,一步之遙。


    在那個沒有靈魂和人性的地方,乖璃心性大變,就連樣貌,也在陰暗無光的環境裏,成為了這般醜陋的模樣。


    她恨。


    她憤。


    她慎。


    直到有一天,一個陣法出現在乖璃麵前,帶著她許久未見的光亮,還有她“朝思暮想”的聲音。


    她明白這不是輪迴,可還是毅然決然地踏入其中。


    人間。


    乖璃又一次迴到了人間,她處在巨大的陣法之中,望著四周那些久違的,凡人麵孔。


    不甘和怨念,再一次占據了千瘡百孔的“心”。


    隻是令乖璃沒想到的是,她出現的地方,正是寧西將軍府。


    再感受到秋瓷那格外“熟悉”的靈魂時,她毫不猶豫地找上了她。


    果然。


    秋瓷還是成為了左丘彥的女人,還是奪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


    為了讓秋瓷痛不欲生,生死不能,感受自己所經曆的一切,乖璃寧願成為她的夢魘……


    每當夜晚來臨,乖璃都會準時出現在秋瓷的夢裏,將這夢,當做她精心準備給秋瓷的“謝禮”。


    起初秋瓷並不知道她就是乖璃,可夜複一夜,身心俱疲的秋瓷,也隻能下跪認錯。


    似乎在這裏,乖璃不再是乖璃,成為了真正的厲鬼,千麵鬼蛛。


    ……


    直到夢裏的世界,重新變成白天。


    所有猙獰之物盡數消散在夢裏,換上那一望無際的荷塘。


    葉還是昨天的葉,水還是昨天的水。


    乖璃的故事也在夢裏的黎明到來時,在魚臨淵和水色麵前,溢出光明。


    水色拉緊了魚臨淵的手,仿若從乖璃的故事裏,感受到了男女之愛,也聽得到生死相隔。


    水色知道。


    龍魚不會死,也不會入輪迴,隻是意識消散後,會成為無數“魚魂”之一,滌去眾多生靈輪迴前的惡念。


    如乖璃這樣的怨魂厲鬼出現,正是因為,龍魚也僅剩身邊這一條了。


    水色還知道。


    弱水同樣不會真正意義上死去,會失去靈力變為“死水”,意識全無,也會進入輪迴,成為三界眾多生靈之一。


    隻是在這一刻。


    她仿若聽到了那句“是離世,亦是清歡”。


    情不自禁,將魚臨淵的手牢牢抓緊。


    感受到那纖纖玉指傳來的力道,魚臨淵望著千麵鬼蛛的思緒被打斷。


    身為必須護著弱水的一條龍魚,他從乖璃的故事裏,看到的不止情與恨,還有一隻如此明顯的“黑手”。


    可他自然也聽得出,“恨”由“情”生。


    不由自主,心生一問。


    若魚年將盡,水會不會“恨”魚……


    緩緩側過臉,魚臨淵凝視著水色,亦如千年來一樣清澈。


    魚想對水說的話,似乎在漸漸變多,也似乎越來越不知,如何開口。


    ……


    躺在不遠處的秋瓷已不再是一對白骨,血肉在陽光下重新長出,衣衫也隨之煥然。


    一陣輕咳之後,秋瓷蹲在荷塘之上,以水為鏡,以荷為妝,輕聲哼唱著動聽的旋律。


    她看不到,離她不遠的千麵鬼蛛。


    也聽不到,那屬於乖璃的聲音,對魚和水講述的一切。


    似乎那屬於秋瓷的夢,每一天都是“新”的。


    然而。


    那困在千麵鬼蛛內,屬於乖璃的靈魂,竟在聽到秋瓷哼唱的曲調後,止不住地顫抖。


    因為那曲子,以此時冷靜的她聽來,頗為熟悉。


    “這是?”


    保留著乖璃人性的千麵鬼蛛,巨大的身形向秋瓷爬動幾步,表現得有些難以置信。


    魚臨淵見狀,出聲喝止。


    “黑夜讓她受盡折磨,何必再給她一場白日夢?聽你所言,你就不覺得,事出蹊蹺?”


    “蹊蹺?”


    作為當局者的乖璃,早已被憤恨衝昏頭腦,哪裏還來的閑暇去思考,一切是不是一場接一場的“用心安排”。


    魚臨淵牽著水色,緩緩落在荷葉上,水麵無波。


    盯著秋瓷的背影,他在水色“景仰”的目光中,低聲開口。


    “有所思,必有所夢!盡管你占據著她大部分的夢境,施以折磨,可她仍然忘不掉這荷塘,離不開這曲調,又是為何?”


    千麵鬼蛛身上的千張人臉同時錯愕,似不願相信那個看上去簡單明了的答案。


    水色微微一笑,眉眼如波,已心領神會魚臨淵話裏的意思。


    “盡管秋瓷在每晚的夜裏都會跪地求饒,並不是因為她曾經毒害過你……而是因為,她在離世之後,不得已代替你,嫁給了左丘彥!


    這荷塘,應是你們二人曾經常去之處,這曲子,也曾是你們二人昔日同奏之曲。


    所以,她才會念念不忘……”


    聞言。


    千麵鬼蛛抱頭後退,不願相信。口器中傳出“咯噠”聲,如一聲接一聲地說著“不”。


    魚臨淵讚許地看著水色,淡藍色的眼眸裏,似在說著“又偷偷讀我心聲”。


    水色輕吐舌頭,唇齒微分,卻像左丘雨一樣沒有聲音傳出,隻有兩個簡單的口型:你猜。


    片刻後。


    魚臨淵看向千麵鬼蛛,眼中不含任何情緒。


    “我姑且叫你一聲‘乖璃’,不管信與不信,都希望你親聽親看。畢竟,不能因為你的錯怪,毀了我即將借用的這方夢界!”


    見千麵鬼蛛一動不動。


    魚臨淵對著天空說了兩個字:夢魔。


    緊接著。


    一位身穿淺綠長裙的妙齡女子,出現在秋瓷前方不遠處。


    她哼唱著與秋瓷口中同樣的小曲,正向秋瓷走去。


    一步,一生蓮。


    原本無花的荷塘,在這一刻瞬間綻滿紫色的蓮花,淡雅的芬芳沁人心脾。


    女子走到秋瓷麵前停下,蹲下身子盯著有些木訥的秋瓷,嬉笑著開口。


    “秋瓷,我迴來啦!是我,乖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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