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怕是要下雨。


    街頭行人匆匆,青年站在街邊的電話亭前,嘴唇凍得有些發白,搓了搓手指,伸手拿起話筒。


    號碼早已熟記於心,撥了一遍,那頭嘟嘟聲響了很久,就是沒人接。


    孟良人掛上電話,身體跟漏風一樣,從頭涼到底。快入冬了,他從家裏出來的時候衣服帶得不夠,現在這點微薄的薪水,吃飽就不錯了,幹不了其他的。


    狐朋狗友們的譏笑言猶在耳:“四少,親哥哥的滋味怎麽樣?嘖嘖,還是個傻子,虧你也下得去手……”


    他上去就跟人打了起來,雖然結果是他被人按在地上打。


    人都是有痛處的。


    那天早晨醒來,發現孟栩一動不動昏死在自己身下,臉上被打得紅腫,身上全是青紫的被虐待過的傷痕,床上身上都是血跡。


    這一幕錐心刺骨,哪怕過去了四個多月,也常常讓他從夢魘中驚醒。


    他是否像他們所說的,對自己的親兄弟懷有不軌心思他不知道,但孟栩,他總是想起他抓著他的手說:“不要怕,三哥在呢,那些欺負你的人,都被我打出去了。”


    街對麵的花店放起了音樂,聲音很大,孟良人看過去,玻璃櫥窗裏擺著一瓶落了灰的鬱金香仿花。


    被逐出孟家之後,日子過得落魄,他當了二十多年不事生產的孟四少爺,沒有經濟來源,隻能四處打工,一雙細皮嫩肉的手什麽都做不好,差點餓死街頭。


    天細細地下起雨來,但電話是一定要打通的。


    撥了一遍又一遍,手指有些凍僵了,終於被人接起來,傳來低沉的男人聲音:“哪位?”


    孟良人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開口道:“大哥。”


    那頭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壓抑怒火:“孟良人。”


    孟良人等了一會兒,對方居然沒掛電話,這才幹澀開口道:“大哥,過幾天就是母親的忌日了,我想迴……去宅子裏拿點她的東西,做個念想。”


    孟哲的語調沒有一絲起伏:“你沒資格進孟家了。”


    孟良人道:“但我還是她的兒子。”


    話筒裏有幾秒的沉默,孟哲開口道:“周六是小均生日,從後門進來,找管家拿了東西就走。”


    孟良人鬆了一口氣,低聲道:“謝謝大哥。”


    電話斷了。


    孟良人握著話筒發了會呆,電話亭外有人喊:“喂,占著茅坑不拉屎還是怎麽的?”他這才放下話筒,慢慢走了出去。


    那人跟他擦肩而過,不禁多看了他兩眼,切了句“小白臉”。


    孟良人跟飯館老板請了假,趁著宴會開始前趕到孟家,避開仆人們眼目,找到正在的管家。


    老管家是個嚴肅的老人,在孟家呆了三十多年,無論是對爭氣的孟哲孟選兄妹,還是不爭氣的孟良人都是一樣的態度,不過在這些少爺小姐裏,他還是要偏愛孟栩一些。


    此刻他看不出表情地對孟良人道:“大少爺告訴我了,孟先生請跟我來。”


    孟良人訥訥地點頭,沒心思再去介懷“四少爺”和“孟先生”的差別。


    老管家帶著他往二樓去他媽生前的臥房,沒想到在樓梯上跟孟均撞了個正著。


    孟均站在樓梯扶手邊,他才十六歲,繼承了父親和叔叔雋秀的眉眼,正經的西裝襯得身形頎長,細碎的瀏海有點長,幾絲搭在右眉,卻一點都沒軟化冰淩一樣冷硬的目光。


    他沒有要讓路的意思,盯著孟良人許久,問管家:“他怎麽會在這?”口氣像是在質問管家為什麽把外麵的野狗放進來。


    老管家道:“小少爺,孟先生跟我來拿夫人的遺物。”


    孟均不說話,還是盯著孟良人,良久才道:“讓他拿了立馬滾。”


    孟良人低著頭跟在管家身後,和孟均擦肩而過的瞬間,忽然被他緊緊攥住手腕。


    孟良人絲絲地抽冷氣,孟均學過散打,手勁大得他覺得腕骨要裂開了。


    孟均道:“你永遠不會迴孟家了是嗎?”


    孟良人道:“不會了。”


    他低著頭,沒看到少年黑沉的瞳孔裏翻滾的情緒。


    孟均頓了一下,冷笑說:“那最好。”然後放開了手,頭也不迴地下樓梯。


    孟良人跟著管家來到他媽生前的臥房,拿走了矮櫃上的照片,還有幾本據管家說“夫人生前很愛看”的書。


    管家領著他迴到樓梯,轉身板著臉道:“賓客差不多到了,我得趕過去,孟先生自己能從後門離開吧?”


    孟良人點點頭:“可以。”


    說完管家就下樓先走了,孟良人一個人搭著仆人們擦得發亮的黃木扶手,慢慢走下樓梯。


    快到樓下的時候,忽然聽見兩個仆人站在樓梯背麵說話,他們看不到孟良人,手裏托著器皿閑聊了兩句。


    其中一個仆人想起來什麽道:“三少去哪了?剛才小姐還問我們呢。”


    另一個說:“好像是被小春推去湖邊散心了。”


    孟良人悄悄地沒出聲,從小樓的後門出去,沒有按管家說的徑直離開,而是往仆人口中的湖邊走去。


    今天是孟均的生日宴,仆人們都聚集在前廳,孟良人沒躲什麽人就來到湖邊的小樹林裏,遠遠地看見湖邊,本應該在前廳由賓客們眾星拱月的孟均正推著輪椅,溫言細語地跟輪椅上的人講些什麽。


    也隻有在對著孟栩的時候,他才會把一身紮人的刺收起來,溫柔平和得像普通的孩子一樣。


    孟良人盯著輪椅上的孟栩看,他不敢過去,怕孟均,更怕孟栩見到他這個毀掉他一切的施虐者,露出驚恐或者絕望的表情,那會讓他更難受。


    孟均和孟栩講了許多話,後者仍然雙眼凝滯,什麽反應都沒有。


    意料之中,卻也讓人失望,孟均吐出一口氣,在輪椅前蹲下身,兩眼暗沉道:“三叔,你恨他是不是?我也恨,我恨不得……”他抓在輪椅扶手上的手緊了緊,沒說下去。


    孟栩卻輕輕地偏過頭,好像被什麽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這樣的反應三個月來可都是少有的,孟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來,卻發現他盯著自己手腕上的袖扣。


    這水晶袖扣出自名家,晶瑩剔透之中刻了一朵小小的鬱金香,十分別致。


    孟栩看著袖扣,呆滯的五官忽然有了一點生氣,嘴唇動了動。


    孟均盯著他的唇形,仔細辨別,最後發現竟然是“良人”兩個字。


    孟均猛地站起身來,孟栩又恢複到原先的模樣,神情木然,不為外物所動。


    孟均抿著唇,指節握緊,一把扯下那對袖扣,甩手扔在草地上。


    “小少爺。”女聲從身後傳來,孟均迴過頭,是專門照顧孟栩的女傭人小春,“外麵風大了,還是讓我帶三少迴屋吧,大少在前廳喊您過去呢。”


    孟均道:“好,你好好照顧他,我待會再過來。”


    小春道:“是。”


    孟均最後看了一眼孟栩,轉身離開了。


    這邊孟良人看孟均走了,不自覺鬆了一口氣,明明他大這侄子足足七歲,但他就是有些忌憚對方,就像他懼怕大哥孟哲一樣。


    他又看著孟栩,說什麽迴來拿母親的遺物,都是扯淡,他隻是想看看孟栩。


    孟栩怎麽樣了,是不是不會說話了?不認識人了?不記得他了?


    太陽反射到什麽東西上,閃了一下。


    他不由定睛,從孟栩的身上轉到閃光來處,才發現那光是從女傭小春身上來的。


    小春背對著他,俯身一隻手推著輪椅,另一隻手背在身後,孟良人看得清楚,那手裏……攥著一把刀!


    他渾身一下子緊繃起來,感覺事情不大妙,事關心上人的安危,他也顧不上暴露了,衝過去一把抓住小春握刀的手:“你幹什麽!”


    小春正要挑時機動手,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還是那個被金主潑了髒水的倒黴蛋,不由一驚,跟孟良人推搡起來:“四少爺,你也好出現在三少麵前!你放開!”


    孟良人沒想到一個女人手勁這麽大,跟小春就在輪椅邊對掐起來,一不留神刀劃過輪椅上孟栩的手臂,孟栩懵懵懂懂不知道忍痛,“啊”的痛叫了一聲。


    孟良人聽了心裏難受,連忙迴頭去看,被小春瞅準時機,兩人爭搶之間,那把刀忽然就捅進了他的心口。


    輪椅上的孟栩眼見這一幕,忽然坐直了身體,顫抖起來。


    鮮血噴湧出來,孟良人眼前陣陣發黑,往後踉蹌了一下,被小春用力一推,跌進了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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