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薩克首都,聖密隆。


    淩晨三點,《弗薩克新聞報》的主編博爾德忽然從香甜的睡夢中驚醒,猛地翻身坐了起來。


    身邊的妻子發出模糊的夢囈,壁爐裏的餘燼閃爍著暗淡火光。一切似乎正在照常運作。


    博爾德卻感到一陣陣的心悸,有種走在漆黑森林中時被猛獸盯上的感覺。


    他略感不安地推開被子,赤腳踏上地麵厚厚的羊毛地毯,隨手披上了睡前丟在椅背上的睡袍——他有著裸睡的習慣。


    簡單檢查了一下主臥,他並沒有發現令自己不安的事物,卻無意透過門縫看到外麵有隱約光亮。博爾德吞咽了一下,沒有驚醒妻子,悄悄地抄起壁爐邊撥弄炭火用的鐵夾,盡量無聲地打開門來到走廊上。


    他一眼就看到不遠處,右手邊,自己書房的門是敞開的,裏麵光亮非常,好像有人把燈都打開了。博爾德一邊嘀咕是仆人忘記關燈,還是有小偷蠢到開燈行竊,一邊拎著鐵夾躡手躡腳靠近。


    結果書房內也空無一人,隻是瓦斯燃氣燈明亮的燃燒著。博爾德查看過從內部鎖好的房間窗戶後更加疑惑,轉而開始檢查自己放在房間內的資料和部分財務有無丟失。


    這時,他愕然發現睡前整理整齊的書桌上淩亂地散落著幾份資料。博爾德撿起那幾份資料,在瀏覽的過程中一點點地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內容。


    這份來源不明的資料宣稱耶托奈夫城——一座位於帝國中部較為重要的礦業城市——於昨晚遭到邪教分子的恐|怖襲擊。邪教分子在耶托奈夫城潛伏數月之久,先是逐步逼停了該城的礦石開采工程,散播各類謠言動搖人心,最終於昨日,也就是4月19日傍晚切斷鐵路交通,發動了襲擊,城內死傷者不計其數。


    如果僅僅如此,博爾德也許還能保持冷靜。


    在針對魯恩的對外戰爭失敗後,承受戰爭失利的商人、未能獲得良好待遇的軍人和生活水準嚴重下降的平民普遍對皇室的決策表達不滿,部分地區還出現了民眾暴動的消息。這次襲擊也許隻是另一種抗議的形式,博爾德對此司空見慣。


    可接下來的內容令他、不,它們會令任何一個戰神的信徒感到憤怒和難以置信。資料裏指出,事實上這一慘劇的背後有當地教會的推動。


    當地的教職人員受到蠱惑,背叛了戰神教會的總部“黃昏聖殿”,並宣布獨立;他們宣稱戰神為偽神、信眾收到蒙蔽,因此和邪教分子勾連引起災難,借此動搖人民的信仰,打擊帝國的工業係統,挑戰皇室的統治。


    他看了幾行,便連連大唿“褻瀆”,更不要說資料後附的一張張照片中那坍塌的建築,衝天的火光,擠在一起驚慌無措的人群,大量倒地的死傷者……如此慘烈的景象無不唿喚著人們心中的良知,加深對那些叛教者、邪教分子的怒火。


    然而作為新聞行業的從業者,博爾德度過最初的情感衝擊後卻很快冷靜下來。他攥著這疊資料,背後發涼地再次環顧四周,確認房間裏再無其他人存在。


    究竟是誰,是誰在深夜無人的時刻,將這份資料送到他眼前的?


    這是很嚴重的指控,我不該參與這樣危險的事情……


    無聲地打了個寒顫,博爾德咬住舌尖,緊張而快速地思考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手腳麻利地彎腰從書桌抽屜中取出一個大信封,將這些資料和照片通通塞入信封中,然後匆匆迴到臥室,更換起能夠外出的衣服。


    他的妻子因此驚醒,見到丈夫如此匆忙,雖然有些不明白,但還是起來幫助博爾德打理好服裝。


    他們兩人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她在博爾德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實習記者時便陪伴在旁。那時博爾德為了讓報道登上頭版,白天出門探訪,夜間伏案寫作,她也是如此支持著他的工作。


    滿懷感激地在妻子額間落下一吻,博爾德匆匆出門,有些笨拙地騎上購入了很久卻沒用過幾次的自行車,在歪七扭八地騎出兩條街道後才勉強能夠快速穩定的前進。


    這種雙輪的代步機械由魯恩傳來,據說在貝克蘭德,在其他大城市,自行車很受勞工階層的歡迎。但在聖密隆,它由於進口的關稅和兩國之間的匯率變得略顯昂貴,因此沒能推銷出去。博爾德當時也是出於新奇,才買迴來一輛簡單研究嚐試,寫了一篇相關的文章後便將其擱置在一旁。


    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淩晨時分,他是不可能在街上找到馬車夫的。


    得益於弗薩克的地理環境,聖密隆是一座略有傾斜的城市,最底端的南區聚集著工廠和大量貧民,依次向上則是稍好一些住宅區、商業區、各國使館區、貴族們聚集的街道,最後是能夠俯瞰全城的皇宮和戰神教會總部“黃昏聖殿”。


    值得一提的是,越向上,建築的規格和樣式也越來越恢弘高大,因為許多貴族堅信自己有著巨人的血脈,而身高向來是弗薩克人鄙視鏈上重要的一環。


    近幾年有些缺乏鍛煉的博爾德氣喘籲籲地沿著上坡路蹬車,好不容易才抵達了目的地——一位子爵在聖密隆的府第。


    這位子爵一直在為軍方效力,同時是極其虔誠的戰神信徒。博爾德曾經當過一陣子戰地記者,期間和子爵建立了聯係,迴到聖密隆後,在後者的授意下掌管了報社,成為其隱秘的喉舌。


    顧不上鎖車,而且也完全不清楚自行車要怎麽鎖,博爾德向門房通報過後便盡量保持著體麵地在男仆引導下走入府第。令他略感意外的是,這個時間子爵府上的仆從居然比想象得要多,並且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


    等到子爵親自蒞臨會客室,博爾德的驚訝和惶恐更是難以言表,立刻簡略且謙卑地表明了來意,雙手將信封呈給在旁侍立的管家,由對方遞給子爵。


    在子爵瀏覽其中資料時,博爾德目光下垂,雙手放在膝蓋上安分等待,並不知道子爵看著看著,也逐漸皺起了眉頭。


    這份詳盡得過了頭的資料令子爵想起戰神教會在近半年來作風的逐漸轉變,更想起艾因霍恩皇室內部暗潮洶湧的形勢。


    還想起曾經在夢境中橫跨大陸的隱秘會議所提到的“時代潮流”,和不久前剛剛潛入他的臥室,“善意”拜訪的“極光會”成員。


    身為貴族,身為一位非凡者,子爵知道決定隊伍的時刻到了。


    他暗暗吐出一口氣,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在幾秒鍾內做出了決定,將資料甩迴桌上,吩咐道:“更換版麵,明天早上我要見到最詳盡的報道。”


    聞言,博爾德在心中迅速計算起來,晨報為了按時發行,都是在淩晨送往印廠印刷,再經由專人分發配送給訂購的單位或授權售賣的攤位,最後再層層分撥給報童叫賣。雖然早就成為了報社的管理層,遠離了這些瑣事,他還是憑借多年記者的經曆推算出了大致需要的時間。


    現在趕去印廠,還來得及……這份資料寫得不錯,稍作修改和排版即可……


    他即刻領命離去,在子爵的許可下借用了馬車夫,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其要求。


    第二天,在幾家報社的刊登渲染之下,在戰神教會的暗中關注下,耶托奈夫城發生的慘劇已經成為聖密隆人之間熱度最高的話題。


    -


    幾天過後,距離聖密隆一千餘公裏的北方荒原之上,安德森帶領的“戰爭之紅”小分隊正在無人處短暫駐紮休整,準備明日進入前方被稱作“維特霍爾”的小城。


    鐵鍋裏滑入一小塊顏色微黃的動物油脂,再將大堆切得薄薄的肉片煸至邊緣微焦,在熱油中吱吱作響。再將一大捧醃漬過的酸菜絲投入鍋中,大片白煙立刻騰起,圍在鍋邊的幾人嗅著頗為開胃的酸味忍不住吞咽著口水。等到酸菜翻炒足夠,加入適量水後,他們紛紛從幹糧袋裏掏出雜糧做成的圓餅,沾點水貼在鍋沿兒上,最後扣上蓋子等待水開即可享用一頓美味。


    把形狀很是隨意的木頭鍋鏟撂在鍋蓋上,道格拉斯對樂滋滋等著開飯的隊員們丟下一句“記得留點給我”,便獨自走開,順著營地所在的小片樹林邊緣漫無目的地散著步。


    走到一半,他聽見隱約的口琴聲音,便拐了個方向,找到了翹著腳坐在林中一座樹樁之上,閉眼吹奏輕快音律的安德森。


    不得不說安德森吹奏的水平很不錯,是那種你走在街上聽到,會忍不住往他的帽子裏丟兩枚硬幣的程度。


    這是首聽起來隱隱有海風拂麵感覺的曲子,音調像被海浪拋起又落下,卻不曾陷入困頓,並不複雜的旋律重複如同一艘遠航歸來的帆船,連接著人們的憧憬與思念。


    ……好吧,現在應該都是蒸汽船了?對海上生活缺乏了解的道格拉斯稍微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聯想。他沒有靠近,就這麽倚在樹幹上聽著,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外套上的口袋。


    那裏麵塞著一張疊成小塊的報紙,在反複翻閱之下折痕處已經快要斷裂開來。


    窸窸窣窣腳步聲從側方靠近,懷裏抱著幾朵蘑菇,頭上頂著簡陋花環的凡娜緩步靠近,看到道格拉斯時“咦”了一聲:“你不是負責做飯嗎?”


    道格拉斯衝她一攤手:“做完了,大概他們也快吃完了吧。”


    “*因蒂斯粗口*!”凡娜睜大了眼睛,很是憤懣地衝到他麵前,看架勢是想把蘑菇糊在他臉上,“怎麽不等我!晚點再做啊!現在迴去豈不是根本沒肉吃了!”


    與蘑菇的距離小於五米,道格拉斯左手上“蠕動的饑餓”頓時哀嚎掙紮起來,五隻手指都在抽抽著往下縮緊想要逃走。道格拉斯急忙秦王繞柱一般與凡娜拉開距離,急到:“瞎摘什麽東西啊,你又不是‘獵人’!扔了扔了,萬一有毒怎麽辦?”


    “有毒你就迴去放在鍋裏,吃不死那幫卷毛狒狒,胃口比白鯨還大!”


    話雖這麽說,凡娜還是毫不心疼地轉手丟掉了蘑菇——這玩意兒在雨後的森林裏到處都是——她笑眯眯地湊近,把頭頂花環摘下來,扣到了道格拉斯頭上。


    後者眉毛一挑:“幹什麽?”


    凡娜打了個響指,原本隻是幾根枝條穿插著草葉的花環“嘭”的一聲,忽然綻放出大片重瓣華美的因蒂斯薔薇,一下子從簡陋變得相當惹眼。


    魔術師臉上寫滿了“快誇我”,頗有些自豪地抬起下巴,順便在言語上對他之前的嘲諷做出了迴應:“看你最近沒什麽精神,就送你一個免費的魔術吧!好好兒學著點,連這點花招都不會,說你是‘戲法大師’也沒人信。”


    道格拉斯愣了一下,抬手去摸頭頂花環,將它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雖然是一些幻覺上的小把戲,它的美麗卻不會因此減損半分。


    他想說其實我“戲法大師”魔藥有消化了,扮演守則也總結出來了,而且我也不是心情不好……但最後,他反手將花環穩當地戴迴凡娜發頂,溫和地笑了笑:“還是你戴著比較好看。”


    凡娜剛想說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安德森的輕咳聲便從兩人後方傳來:“可以了,打情罵俏也要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這算什麽打情罵俏……道格拉斯和凡娜腦海裏同時冒出類似的想法。前者覺得這屬於和朋友的正常交際,後者覺得這清湯寡水一點葷腥沒有的誇讚再多來點也沒問題。


    同時挑釁了兩個人的安德森緩步靠近,看向道格拉斯,笑著打趣:“看來還是美人計管用。”


    戲法大師視線在他臉上掃了掃,友情提醒:“其實你更對我胃口來著。”


    呃,忘了這小子喜歡男人……安德森表情微妙地僵硬了一下,還沒再開口說什麽,道格拉斯就倍感無奈地攤開手:“別輪番上陣給我心理輔導了好不好?我沒什麽問題,懶得說話那是氣的。”


    “真不是嚇的?”善意調侃的同時,凡娜卻是直接伸手從他外套口袋裏掏出那份舊報紙抖摟開來,粗略的掃了一眼,“該死的人都死了,你生氣也沒用。”


    道格拉斯歎了口氣,將報紙拿迴來,用力地攥做一團之後,點起火將這幾張紙燒做灰燼,隨手撒進風裏。


    “這不是有沒有用的問題,”他說,“而是因為無動於衷的話,我會覺得自己變了。變得……不再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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