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輸了。”


    謝治的聲音在繃帶怪人的耳邊響了起來。


    此時的繃帶怪人依舊死死地壓著謝治,但從他自己的身上已經完全感受不到那種從對方身體裏吸收水分的感受,隻剩下單純的力量壓製感,而那力量壓製感還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快速消失。


    就好像,自己身下的這個“女人”體內的力量正在逐漸增強,而自己身上的力量卻在不斷消失。


    “你的表情出賣了你的疑惑。”


    謝治笑了起來,他再次舉起了自己的藍色右手,但這一次,幻化出來的瘋狂剪刀卻不是小一號的剪刀了。


    兩尺長的五條剪刃並攏成掌,緩緩地撫摸過繃帶臉的脖子。


    繃帶臉眼睛裏的光消失了。


    而後是眼睛。


    謝治的臉上的笑容轉變為震驚。


    因為隨著自己的右手抹過繃帶怪人的脖子,繃帶怪人的繃帶臉就好像是漏了氣的氣球,從圓潤迅速地變得幹癟。


    直到,變成了一張純粹的繃帶皮,和繃帶皮外麵穿著的工作服西裝。


    “繃帶怪人化成了一灘水……”


    謝治注目著從繃帶怪人脖子處的傷口裏如泉湧一般泄露出來的黑色液體,那液體帶著濃鬱的腥臭味,仿佛是腐爛了一整個世紀的惡水。


    “這到底是什麽怪物?”


    謝治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一部分是因為空氣中彌漫的濃鬱臭氣,另一部分是因為他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百思不得其解。


    在天光大廈與第三病院裏解決過的汙染場裏,所有被情緒病感染的病人,在情緒病解除之後,都會變迴人類的形態,但在這裏,眼前的繃帶怪人卻是真實的死了,甚至它都不能稱之為“人”,因為繃帶怪物死後,是化作了一灘膿水。


    黑色惡水並沒有在桑拿房裏持續多久,那攤黑水迅速汽化成黑色的水汽,彌漫到整個桑拿房裏。


    謝治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打開門,一邊散味的同時一邊跑了出去,倚靠在桑拿房的門邊上。


    “繃帶怪人是情緒病患者嗎?還是說,這個世界裏不止有情緒病,還有很多我不了解的奇特存在?”


    謝治思索了一會兒,轉過頭看桑拿房裏,黑氣已經完全消失了。


    隻剩下還彌漫在桑拿房裏的濃鬱臭味,揮散不去,但這一次的臭氣,再也形成不了人形了。


    雖然不知道這其中是何原理,但謝治知道,繃帶臉應該確乎是死了。


    謝治長籲了一口氣,這短短一兩分鍾裏,實在是驚險刺激。


    倘若自己的反應稍微慢一些,又或者自己身上水分的流逝速度再快一點,隻要任何一個巧合來得不那麽湊巧,自己就會在打開桑拿房門之前,死在繃帶臉怪人的“懷中”。


    這一思考之餘,謝治又想起自己此刻還附身在一個女人的身上,而這女人身上還一絲不掛,於是後怕之餘,又覺得一陣惡寒。


    “這繃帶臉怪人當真該殺。一個大老爺們兒,連不穿衣服的女人都不放過。”


    謝治露出吃了鯡魚罐頭一般的惡心表情,迴過頭去看了一眼繃帶怪人化為膿水的地麵。


    但這迴頭一望卻讓謝治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


    “咦?”


    謝治眉毛一挑,繃帶怪人死後所殘留下來的繃帶,此刻竟然不再是腐爛破敗的灰白色,而是變成一種新鮮的潔白。


    那潔白的感覺,就好像……


    謝治好奇地走過去,一邊戒備著可能出現的威脅。


    比如,死去的繃帶臉怪人突然攻擊我。


    所幸,繃帶臉怪人是徹底死了,連飛灰都沒有存留。


    而繃帶臉怪人所殘留的人形繃帶……


    謝治伸出手指去摸了摸,柔軟,濕潤,還帶著一點點彈性。


    “也許,這種繃帶能夠壓製我身上的失水。”


    一個自言自語的女孩子聲音突然出現在謝治的耳邊。


    “誰在說話?”


    謝治心頭大驚,但環顧四周卻什麽人都沒有看見。


    奇了怪了,要是四周沒人,那句話難道是我自己說的?


    謝治一愣,好像還真有可能?


    如果自己在第三病院進入老人的記憶幻境,是以老人的視角來體驗瀕死時的經曆,那麽自己在這奇怪的溫泉裏所體驗的,又是誰的經曆呢?


    既然存在記憶,那麽一定存在記憶的主體。


    也就是說……


    雖然自己現在看到的繃帶臉怪人“屍首”是謝治九死一生才完成的斬殺,但在這段記憶原先發生的時間段裏,自己現在所附身的女人,也同樣完成了對繃帶臉怪人的斬殺,甚至對方斬殺繃帶怪人的時候還要比自己更輕鬆。


    謝治閉上眼睛,試圖再次聽到之前聽到的“女孩的聲音”。


    四周的空氣逐漸安靜下來,隻剩下謝治的唿吸聲。


    那唿吸聲逐漸平穩,而後,又逐漸從一組分裂成兩組。


    是的,謝治再一次聽到了女孩的聲音。


    “也許,我應該把繃帶穿到自己的身上。”


    兩組分裂的唿吸又重新歸為一組,而後謝治的心跳不再穩定。


    他感覺到自己的體內傳來一種衝動。


    這種衝動希望他把眼前的繃帶殘軀給穿到自己身上。


    “我踏馬……你是一個女孩子啊,你難道沒有一點點潔癖嗎?一點點也行啊!”


    謝治的瞳孔震驚起來。


    眼前的這東西是能穿的嗎?


    還是穿到自己的身上???


    不對,正常人類都沒辦法想出把敵人的屍體,甚至是屍體上剝下來的皮給穿到自己身上的決策吧!!!


    自己到底附身了個什麽人啊?


    謝治咽了咽口水。


    他的本能告訴自己,這玩意兒實在是太髒了,就算不考慮它是從繃帶怪人身上剝下來的東西,也要考慮繃帶怪人死亡時所化作的那攤黑水。


    所有的情報都告訴謝治,眼前的這東西不能穿。


    至少不能穿在自己的身上。


    但盡管謝治這麽想,心底的那種衝動卻始終揮散不去。


    並且,這種衝動感還在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擴大。


    起先謝治還能忍一忍,一分多鍾以後,謝治的目光不斷地被那“繃帶皮”所吸引,腦中“想要穿上繃帶皮”的渴望感也不斷加強。


    終於,謝治歎了口氣。


    穿吧。


    這就好像網絡遊戲裏的主線任務前置條件,哪怕我再能忍,隻要我不穿,就沒辦法去進行下一步的任務,隻能困在這個溫泉裏。


    謝治把繃帶皮拿到了手裏。


    上下左右端詳了一陣,沒有看到什麽拉鏈或者扣子一類的東西,又仔細找了一通,同樣沒有看見繃帶的線頭,也許起始的那根繃帶已經和整張繃帶皮融為一體了。


    謝治想了想,把繃帶皮上的工作服西裝給扒了下來,而後從繃帶皮的背後部位,自上而下地破開了一個口子。


    那道口子恰好夠謝治進出,就好像商場大派送時會請的毛絨玩偶推銷員會從毛絨玩偶的背後進入他們的工作服。


    令謝治意外的是,繃帶皮內部竟然十分舒適。


    那濕潤的繃帶質感就好像是上好的親水皮革,鎖住身上水分的同時,還對自己的皮膚提供著保護。原先繃帶臉怪人露出眼睛的地方,此刻也留了出來,恰好夠謝治在繃帶皮套裏露出自己的眼睛。


    等到謝治完全穿好繃帶皮套,他的整個身體,就剩下眼睛還裸露在外了。


    謝治離開桑拿房試了試,裸露在外的眼睛每分鍾的失水量,近乎可以忽略不計。


    “沒想到真的能解決持續失水的問題!”


    謝治不由得感歎這巨大月亮世界裏萬事萬物的神奇。


    更神奇的是,自己所穿的這個繃帶皮套,明明在自己進入之前,還比自己高上一個腦袋,不止怎的,等到自己進入其中,卻感覺這皮套生來就是為了自己的身高與身材而設計的一樣,無論是高度還是腰圍甚至是腳部的貼合程度,都和自己別無二致!


    等等……


    謝治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身上的寒毛倒豎起來。


    他希望自己的“意識”是錯的。


    他摸向了自己的後背……


    裂口,消失了。


    他被困在了繃帶裏。


    謝治的瞳孔再一次顫抖起來。


    是自己被那個女人的記憶欺騙了嗎?


    謝治咽了咽口水,但目光朝下移去之後謝治明白過來。


    不,不是那個女人欺騙了自己。


    自己依舊附身在那個女人身上。


    是那個女人和自己一起,都被繃帶怪人欺騙了。


    謝治的腦袋裏再次傳來女人的聲音。


    這次女人的聲音裏帶上了一些氣急敗壞。


    “月神在上,這繃帶皮是活的!它是汙染物,不是什麽汙染患者!根本不是繃帶裏的怪人在操控繃帶,而是繃帶在操控繃帶皮裏的怪人!”


    “我怎麽會犯這麽蠢的錯誤!我踏馬的完蛋了!”


    謝治一愣,完蛋了還行。


    這姐們兒這麽自暴自棄的嗎?


    但他下一刻又意識到,那女人並沒有自暴自棄,她隻是一邊抱怨著自己的愚蠢,一邊思考著自己應該如何規劃下一步的行動。


    “讓我想想,被汙染物纏繞之後我還能活多久……”


    “我能感受到從繃帶皮裏緩慢滲透出一些汙染我的物質,但這些物質似乎能夠中和我體內的另一種汙染。”


    “因此,一時半會兒我應該不會被汙染同化。”


    “那麽答案隻有一個了,也許我沒有必要在現在思考我應該如何離開繃帶,我可以帶著繃帶進行下一步的調查。”


    “……”


    謝治安靜地聽著另一個時空裏女孩的自言自語。


    那些言語並不連續,更多地像是支離破碎的夢境。


    但從那些言語中,謝治還是聽到了一些關鍵詞。


    “教授”,“線索”,“養老”,“謀殺”……


    從這些敘述裏謝治依舊不知道女孩姓甚名誰,但謝治明白了這裏是什麽地方,以及女孩在這裏的目的。


    謝治把自己聽到的關鍵詞和短句組合到一起,拚湊出了有關這座溫泉幻境裏發生的事情可能的樣貌。


    這裏是一座溫泉旅店,被鹽水市的有關公司改建成了溫泉養老院。


    而養老院當中,一位姓張的教授,是女孩的父親。


    女孩的父親一生都致力於從事某一項特殊學問的研究,適齡退休以後,由於歸鄉之心,放棄了中部第一城市群的養老條件,轉而迴到了他的故鄉,位於東部第二城市群的鹽水市,並調動到了這個由私人開設的溫泉養老院當中。


    一開始,一切似乎都很好,養老院裏其樂融融,在這裏居住的老人們雖然沒有張教授這麽有學問,但老人們之間互相交流也都倍感親切,每天遛遛彎、下下棋、泡泡溫泉、聚眾聊天,也是好不自在。


    但突然有一天,這種和諧消失了。


    和諧仿佛是一瞬間消失的,等到張教授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溫泉養老院裏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張教授的身體開始不斷年輕化,表麵上看,對於老人來說,年輕化是一個很好的“異變”,但問題出在這種年輕化的逆轉過程太快了,隻要超過一個小時不喝下一大桶水,張教授的身體就會從七八十歲的老人變迴十七八歲的青年。


    異變發生的時候,除了張教授以外的一眾老人都在午睡,張教授睡眠質量不好,被幹渴驚醒之後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不到二十歲的青年,而那些還在午睡的老人們,更是紛紛變成了一攤黃水,直接在各自的床鋪上化開。


    大驚之下,張教授撥打了負清部的電話,卻發現,負清部電話無人接聽,甚至整個溫泉養老院都變成了一個毫無信號的屏蔽場。


    唯一的好消息是,張教授和自己的女兒之間,有一個特殊的通訊儀器,那是一枚紐扣,隻要按下紐扣,就可以遠距離進行錄音的傳輸。這種錄音的傳輸是異步的而非實時的,因此,即便信號差到幾乎沒有,在以小時為單位的時間段裏,錄音最終傳輸了出去。


    張教授把自己經曆的怪異遭遇通過錄音發送給了就職於真相部的女兒,而這,便是如今謝治附身的這位女孩到達此地的原因。


    但即便是帶著專業調查員團隊前來救援的真相組成員,也遇到了和張教授同樣的問題。


    所有人,都被汙染了。


    他們都變成了這種未知汙染的感染者,隻要離開水源時間過長,就會逆生長直到完全消失。而更恐怖的是,這溫泉裏的汙染種類還不止一個,除了這種會讓人逆生長的人體變化汙染,還有著包括繃帶怪人在內的多種不同汙染!


    前來營救的真相組共計十六人,進入養老院不到半天,就隻剩下了張教授的女兒一人!


    “這哪裏是養老院?這明明就是一個專供於汙染研究的試驗田啊!”


    謝治一邊傾聽著來自張女士的自言自語,一邊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但隨著自己的這句話說出口,自己內心的另一頭,那女孩的聲音卻驟然停止了。


    緊接著,是女孩急促且恐慌的聲音。


    “是誰?誰在說話?”


    謝治頓時也陷入了沉默。


    女孩說的,是自己嗎?


    還是說,記憶另一頭的她,此刻突然遭遇到了另一個人的威脅?


    倘若是後者,那麽……


    謝治環顧四周,桑拿房裏依舊空無一人,更衣室裏也同樣靜悄悄的。


    於是謝治組織起語言來,他嚐試和自己的內心對話。


    “你……能聽見我說話?”


    記憶那一頭的女孩再次沉默了下來。


    很明顯,女孩能夠聽見謝治的聲音。


    她沉默了很久,然後所有的恐慌與急促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懂了,我會在這次的溫泉真相事件裏死掉對嗎?”


    “我死之後,我的記憶體會被做出拷貝,放到心靈幻境當中,以供傑出的負清師們進行案件的新一輪偵破,直到溫泉案件裏的疑雲被完全解除?”


    ……


    桑拿房裏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當中。


    謝治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種難言的尷尬氛圍裏,但這種尷尬並不是因為聽到記憶對麵的那個女孩說出“我會在這次的溫泉事件裏死掉”,又或者是了解到溫泉真相事件直到女孩死亡也沒有解決。


    而是因為,謝治突然意識到,此刻正在和自己交流的那個女孩,就是自己正在附身的這具身體的主人。


    即便此時此刻謝治已經操控著女孩的身體進入了那嚴絲合縫的繃帶皮當中,但幾分鍾之前,他可是從頭到腳地看光過……


    謝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是開了口。


    “由於一些不可抗的因素……在我被投放到這座幻境時,你身上是不穿衣服的。對此我感到很抱歉。”


    令謝治意外的是,心靈深處,那遙遠的記憶鏈接對麵,卻傳來了女孩有些詫異的迴複。


    “你打斷了我的說話,向我道歉,就是為了這件事?”


    記憶鏈接的另一頭突然傳來了女孩的笑聲。


    “真有趣,你看起來完全不像現代人,倒像是千禧年初期的那些老古董。”


    謝治撓了撓頭,女孩似乎對自己的道歉毫無感覺,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


    正思考著,女孩的聲音再一次傳來。


    “既然我能出現在這座幻境裏,又能夠聽到你的聲音,並且意識到了自己的特殊。那麽就隻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我已經死了,說不定還死了很久。”


    “一個死了很久的人的身體,被你看見了,又有什麽值得道歉的呢?”


    女孩的聲音裏傳來了一陣灑脫,這令謝治十分意外,短短的幾秒鍾裏,女孩似乎已經接受了自己“必然會死亡”或者“已經死亡”的事實,甚至還能反向地過來寬慰感到抱歉的謝治來。


    而與此同時,令謝治意外的事情還有一件。


    那就是隨著自己聽到女孩說的話越來越多,女孩所說的單詞與短語之間越來越連貫了,甚至逐漸還有長句的出現,不再像之前一樣隻是詞語的拚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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