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肅不去扶他,任由他以軍中禮節半跪著對自己行禮,隻是冷眼旁觀著他。入獄不過短短幾日,董吉臉上已經沒了上一次見麵時的富態,他眼窩深陷,下巴胡茬滿布,瘦的顴骨突出。


    “三保。”朱肅向三保使了個眼色。“念。”


    “是,殿下。”三保點點頭,從袖中拿出了一卷卷宗,展開後念道:


    “赤金元寶十個、白銀元寶十個、生金沙五百餘兩、赤金八百五十兩、元寶銀九千四百兩、白銀五萬三千餘兩、寶鈔五萬八千餘兩,製錢八千五百串……”


    “漢銅鼎一座、古銅鼎十三座、玉鼎十三座,宋硯十方、端硯七百十餘方,玉磐二十架、古劍二把、玉馬一匹、珊瑚樹八株、大紅寶石二百八十塊、藍寶石大小四十三塊、白玉觀音一尊……”


    “應天府東郊宅邸一座,共計正房一所共五十八間、東房一所共三十八間、西房一所共三十三間……”


    隨著三保的誦念,董吉的麵色也越來越蒼白,因為三保所念誦的,正是他這些年來與朱富等人狼狽為奸,所積攢下的家財。


    “拿昧心錢,是不是比在沙場上提著腦袋拚命去換賞賜,要快得多了?”等三保將一長串的家財名錄念完,朱肅方才悠悠的道。董吉仍舊跪著,身上的粗麻囚服如同被汗洗過了一般,似乎猜到了什麽。


    “可惜,最後這些東西,全都給抄了進國庫去……千金一朝散盡,你董吉而今作何感想?”


    朱肅仍舊是悠悠的說道,彷若當真是在問董吉感想一般,董吉卻是渾身一振,繼而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他飛快的膝行上前,想要抱住朱肅的衣擺,口中喊道:“殿下,萬般罪責,皆在末將一身……抄家就抄家,還請殿下放過末將妻兒!”


    “放過末將妻兒!”


    “現在擱這,給本王裝什麽賢夫慈父!”還沒等狄猛等攔住想要朝朱肅靠近的董吉,朱肅已經踏前一步,一腳直接踹在董和肩頭。董和猝不及防之下,被踹的向後倒去,狼狽的重重倒在地上,卻不敢起來。


    隻聽朱肅突然如爆發了一般,繼續罵道:“你董吉不是愛錢嗎?你的良心不都換了金銀嗎?現在知道想著妻兒了?”


    “你拿錢的時候,怎麽沒想過你犯了大明律令,要連累全家?”


    董吉躺在肮髒的地麵上,聞言,雙目呆滯,竟是流出淚來。


    “沙場上敢迎著韃子騎兵衝鋒的漢子,誰料今天,被幾錠金銀砸的迷了眼。丟人!”朱肅繼續戳著董吉的肺管子,“邊關的弟兄們敬你董吉是個漢子,又擔心你是家裏獨子,怕你老董家斷了香火……這才尋到本王,公推了伱入京當這太平武官。”


    “結果你呢?來到京裏之後做了什麽?欺上瞞下,和奸商沆瀣一氣。”


    “你的弟兄們還在邊關戍守保家衛國,而你,卻仗著自己的職位賺了這麽多昧心財……好,好哇,好得很!”


    朱肅滿腹怨忿,並不隻有對董吉的怒意,還有著對朱富的憤怒甚至是對朱標、以及對自己的埋怨。董吉的墮落,讓他看到了一個先前一直被自己忽視的隱患。


    自己致力於為大明開拓商路,任用商賈溝通南北,使商賈去為大明牟利、為大明傳播威名,但卻有些忽視了商賈的貪婪本質……商賈們,墮落的實在是太快了。


    或許是有真正愛國守法的商賈,然而在自己將這個世界的利益展現給商賈們之後,隻怕很少有商賈能夠抵擋住利益的誘惑。


    而自己……著實有些太過於依賴商賈了。


    董吉這樣一位昔日鐵骨錚錚的沙場悍將,且就在這應天帝京之中,麵對金銀的誘惑尚且墮落的如此之快……難道,能指望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商賈們,對大明多忠心耿耿嗎?


    他們會不會生出異心?他們會不會中飽私囊?他們會不會打著大明的名頭,做著損害大明的事,最後再用自己已經吃的腦滿腸肥的身軀,迴來毒害華夏千秋萬代的偉大事業?


    朱標說的對,現在那些南洋海寇們,確實還不是迫切需要解決的麻煩。但在朱肅看來,尚且不算什麽大事的南洋海寇們,已經給了他正確的答案……


    董吉不知道朱肅心中在想著什麽,他感受著朱肅如狂風暴雨般的怒意,躺在髒汙地麵上的身體止歇不住的顫抖,亂發覆蓋著的麵容裏,傳來了啜泣之聲。


    “……丟人現眼!”朱肅冷哼一聲,不再去看如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的董吉。不管這廝是裝相還是當真怕了,反正自己發泄了一通鬱氣,現在頗有神清氣爽之感。


    “將你所知道的事全都說出來。”朱肅道,示意三保準備記錄。“禍不及家人,你的家人,本王會為你保下來,拿銀錢供養你的兒子長大。”


    “前提是,你還沒喪了最後的良心。”


    “要如何做,你自己取舍。”


    雖說朱標不欲牽連,但阿比蓋爾死了,這事卻仍舊需要徹查。董吉已經被定為真兇,太子關注,殺人償命。再加上他曾意圖欺瞞周王,屬於以下犯上,罪加一等。


    抄家,家眷充入教坊司,男的為奴,女的為娼,本是跑不了的。


    朱肅若出麵說項,至少能使他的家人免受這樣非人的境遇。


    將此間交給三保,朱肅說完之後,便頭也不迴的離開了牢房。後麵,董吉聽到朱肅的承諾後掙紮著爬起,紅著眼睛向他砰砰砰磕頭的模樣,朱肅也沒有去看。


    剛走出沒兩步,便聽到裏邊一處岔路的牢房裏,傳來一聲哭泣喧囂之聲。


    “裏邊什麽情況?”朱肅皺著眉問獄卒道。


    大獄裏可是也有規矩的,似這等喧嘩哭鬧的罪囚,少則吃上幾鞭,多則提到專門用於審訊的刑房漲漲規矩,也沒有人敢和後世電視劇那樣一見人來,便晃動著牢門大喊冤枉……似這等在大獄裏大哭喧嘩的,不太可能出現在自己這個周王巡視刑部大獄的時候。


    “迴殿下,是有罪囚今日從獄中無罪釋放,因而哭泣。倒不是我們刑部的沒立好規矩……”獄卒有些慌張的解釋道,朱肅恍然,怪不得方才的哭泣聲裏,聽到的更多是欣喜之意,而非絕望或痛楚的哭嚎……原來是喜極而泣。


    想到這裏,突然心念一動,問道:“被無罪釋放的罪囚是誰?”


    “迴殿下,是一位名喚朱俊玉的男子。”


    話音剛落隻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朱肅循聲望去,正好看見大腹便便的朱富扶著雙目紅腫、嬌嬌怯怯如受欺負大媳婦一般的朱俊玉,在一位刑部小吏的帶領下,朝著這裏走來。


    眼見朱肅似笑非笑的站在這裏,朱俊玉嚇得驚叫一聲,立馬躲在了朱富身後,朱富也是嚇得渾身一震,繼而麵色發白,猶豫了一會,這才戰戰兢兢的來到朱肅麵前,下拜道:“草民朱富,見過周王殿下……”


    “朱員外通天的手段啊。”朱肅揶揄道。“貴公子無罪釋放了?”


    “是,是……”朱富隻覺得口中一陣苦澀,怎麽正巧在這裏遇到了這煞星,麵上卻仍擠出諂媚的笑容:“托殿下和太子殿下洪福,朝廷明鏡高懸,事情已水落石出,犬子冤屈也得以昭雪……”


    這件事,在朱標首肯、範顯祖的操作下,定性為了一起單純的兇殺案,主兇董吉已經伏法,朱俊玉自然也就要無罪釋放……今日恰巧是朱富來大獄裏接自己的寶貝兒子的時候。


    “哎,本王可沒有給你們什麽洪福,你們別來沾邊。”


    “不做虧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門。可若做了虧心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們說呢?”朱肅笑著道。


    “是,是……”朱富伸手擦著胖臉上不斷流下的汗珠,朱俊玉更是躲在朱富的背後,抖的如篩糠一般。忽然問到一陣騷味,朱肅眼神往下一掃,隻見這位朱公子的褲子下,淅淅瀝瀝的一灘水漬。


    這沒用的公子哥兒真不驚嚇,方才這一番話,竟是聽的他心神俱裂,直接嚇得尿了。


    “嗬。”朱肅曬笑一聲,繞過了朱富父子,徑直往地牢大門而去。狄猛迴頭看了朱富父子一眼,問朱肅道:“殿下,嚇唬他們一番雖然解氣,但……會不會打草驚蛇?”


    “受了這嚇,他們父子定然更加小心謹慎……以後再想要查到手尾,可就難上加難了。”


    “大哥顧念父皇身體,不願大動幹戈……但本王思來想去,這事兒,還是應該快刀斬亂麻最好。”朱肅道。“病在腠理,不即刻根除,要等它深入骨髓麽?”


    “等父皇去了鳳陽,就由我們自己動手……”朱肅冷笑道。“大哥不能胡作非為,我卻能。”


    “等事情了結,再向大哥請罪就是……大不了揚帆出海,提前去鳳鳴洲就藩好了。”朱肅光棍的道。


    他先前就隱約察覺,自己的勢力實在太過了些。胡作非為一次,倒正好靠著自作主張解決這些家夥的罪名,來領點罪狀交出一部分權力。反正,他也早就想找點事情,來自汙一番了。


    至於老朱那邊……這位便宜老爹的權術早就斟於化境,隻要用自汙作為理由,他想來也不至於動怒。隻是自己這個周王擅自處置了幾個商賈自汙,老朱也就不會那麽關注。


    至於如何處置那夥海盜,那海盜之後會不會為非作歹……這些都是外務,,大不了想辦法剿滅就是,當務之急,是不能讓這幾隻大明的吸血蟲,繼續堂而皇之的趴在大明的身上吸血了。


    膽敢墮落者,必須嚴懲……否則何以為後人戒?


    想明白了的朱肅,隻覺得這幾日來累積在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


    “爹……爹!”穿著濕嗒嗒的褲子鑽上迴府的馬車,心中仍有餘悸的朱俊玉公子便再次攥住了自己親爹的衣擺。他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的稻草般,向著自己的親爹哭訴著:“您聽到了!您剛才聽到了!”


    “周王殿下……那個周王朱肅,不會放過我……不會放過我們!”


    “他遲早會殺了我們的!”


    朱公子甚至都顧不上自己胯間的濕意。


    “廢物!住嘴!”朱富低聲嗬斥了自己的兒子,而後右手重重的攥住自己的左臂,來止住自己身體的顫抖……他幾乎是將自己的指甲刺進了肉裏,意圖通過這一種方式,來使自己冷靜下來。


    通過剛才與周王的偶遇,他已經確定,自己已經被那位周王給盯上了,周王絕對不會對自己善罷甘休。


    自己好不容易撿迴來的這些身家性命,隻怕轉眼之間,又要被投入大火之中!


    自己的兒子被捉拿的這幾日,朱富的心路曆程簡直就像是過山車,完美詮釋了究竟什麽叫做跌宕起伏。


    一開始,得知自己的好兒子被人在墓地當場擒獲時,朱富的內心其實是崩潰的。當時他的模樣,比之現在尿了褲子的好兒子著實也沒好哪兒去,心裏翻來覆去就是個四個字詞語。


    完犢子了!


    周王殿下早有準備,早派了人驗看那死鬼番人的屍體,那麽隻可能是知曉了南洋海寇的事……自己的兒子跑去毀屍滅跡還被直接抓了現行,這簡直就是已經給他朱家蓋上了一記堅實的棺材板兒。


    隻要對他那個軟腳蝦一般的兒子稍加拷問,周王就會立刻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於自己兒子有沒有骨氣為家族保守住秘密,朱富持百分之零的信心。


    那逆子要是心裏有一點想著他這個爹,也不至於先前用拉所有人下水,來威脅他和董吉了!


    現在的朱富,隻恨當年沒有懸崖勒馬,把這個龜兒子直接射在牆上,給他朱家免了這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禍害。


    盯上自己的人是周王朱肅,朱富甚至不敢派出人手,前去疏通打聽……就這樣抱著必死的心態在府裏左等右等,不料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直到第三天,也沒能等來如狼似虎的來抄他家的錦衣緹騎,和向他問罪的聖旨。


    反倒是第三日晚上,一個笑眯眯的紅袍官兒,來到了他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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