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細雨濕流光


    第二天早上,蘇畫第一次沒有自動醒過來,而是被秦棋的電話吵醒的。


    昨晚,她將手上的資料,翻來覆去的看,知道頭腦疲倦才去睡,卻還是逃不開舊夢。往日零星的片段,在夢中拚接成一部錯亂的電影,最後結束的場景,還是那片冷寂的夜空


    “蘇畫,今天該去辦公室上班了吧?“秦棋帶笑的聲音傳來。


    蘇畫按了按疼痛的太陽穴,今天這個狀態,的確不適合去見客戶:“嗯,去。“


    “那我來接你。“生怕蘇畫拒絕,又補上一句:”反正我順路。“


    蘇畫不好再說什麽:“那行吧。“


    秦棋的車,在半個小時以後到達蘇畫酒店樓下,她已經站在門口等候。


    一上車,秦棋就笑:“你可以先化了妝再下來的。“


    蘇畫苦笑:“黑眼圈很重是不是?“剛才照鏡子,媲美國寶。


    “昨晚沒睡好?“秦棋問。


    “嗯,睡得挺晚。’蘇畫避重就輕。


    “從這過去還有段路,你在車上睡會吧。”秦棋的語氣裏,包含著疼惜。


    蘇畫也的確有些想睡,何況今天早上,她並不想聊天。她靠進椅背,合上了眼。


    秦棋將車裏的音樂調低,在開車的間隙,不時地從反光鏡裏看蘇畫疲憊蒼白的臉,輕輕地在心裏歎息。


    如果她願意,她可以不必這樣辛苦,他有足夠的能力,給她安逸的生活。


    可是,她願意嗎?


    到了兆新,秦棋停了車,卻不忍叫醒蘇畫,他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她的睡顏,忽然想要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她卻在這時醒轉過來,他慌忙避開視線。


    “到了?”她揉了揉眼睛,迷蒙地問。


    “嗯。”他下車,繞到這一邊來給她開車門。


    她還是有些不清醒,腰間安全帶的結,怎麽也解不開。


    秦棋輕笑,彎下腰去幫她。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他聞到她身上清淡的香味,神思蕩漾。


    她並不習慣這樣親密的接觸,看著結打開,就匆忙往車下跳,卻不小心在車門上撞了一下,捂著頭哀叫一聲。


    秦棋的眼神裏滿是寵溺,手不自覺去摸她的痛處。


    蘇畫還來不及避開,眼睛就看到了前方的樓梯口,易沉楷錯愕痛楚的眼眸。


    她瞬間呆住,秦棋察覺到他的異樣,轉過身來,也看到了易沉楷,停住了所有的動作。


    三個人之中,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蘇畫。


    她的笑容,看起來極其自然,甚至連眼神都是坦蕩地直視他,毫不躲閃:“好久不見啊,易總。”


    這樣的笑容,還有她那一聲規矩的“易總”,讓易沉楷心痛得快要站不住,垂在身側的手,已經緊握成拳。


    看來,他不用擔心,她過得很好。


    或許,昨晚她說的不方便,就是因為她和秦棋在一起。她迴這個城市,是不是為了秦棋?還是甚至,離開他之後,她就一直和秦棋在一起?


    他不敢再看他們一眼,怕自己會在這裏發狂,迅疾上車,急促地倒車,轉彎,差點撞到對麵的牆上。


    蘇畫站在那裏,始終保持著同一弧度的微笑,似乎那笑容是用筆畫在臉上的一樣。


    但是,當他的車消失在視線裏,就像有一陣風,悄悄地吹走了那笑容,她眼裏的光,瞬間暗了下去。


    “走吧。”她低沉地說,率先走進了大廳。


    在電梯裏,她一直靜默地站著,兩隻手一起抓著提包的袋子,過緊的力道,讓指關節泛了白。


    秦棋想要伸手攬住她的肩,看著她挺直的背影,卻又抬不起手來。


    他知道,她寧願獨自處理所有的悲傷,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借誰的懷抱哭泣。


    到了九樓,她直接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然後對秦棋點了個頭,就緊緊關上了門。


    秦棋看著那扇門半晌,才腳步沉重的進了自己的公司。


    蘇畫坐到桌前,定定地看著那盆仙人掌。溫和的深綠色,緩解了她眼睛的脹痛,讓淚不至於衝出來。


    她在心裏默數著數:一,二,三,


    當數到六十九的時候,她終於將在胸腔裏橫衝直撞的痛,壓服下去。不敢有片刻的間歇,她開始給總部打電話,匯報自己這幾天的工作進度。


    一整個上午,蘇畫都是忙碌不停,不到中午,她就出去了,和客戶吃飯。


    她走的時候,秦棋正站在對麵的玻璃門裏,他一上午,不知道來外間取了多少次文件,心思始終在對麵辦公室的那個人身上。


    見她離開,他想要追出去,可是沒有勇氣,她並沒有打算要他陪。


    蘇畫的悲傷,可以用工作來稀釋,可是易沉楷迴到那個他慣常用來逃避現實的地方,他和她曾經的家,卻發現這裏的一切,讓他的悲傷被愈加濃縮,無法釋放。


    房間裏的一切擺設,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樣,包括鞋櫃上的那盆水仙,他每年都小心的處理鱗莖,為了等待次年的開花。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將她的氣息,完整地留在這裏。


    他心裏的那個世界,也無處不是她的影子


    在電梯裏悄悄罵他“毛病”的她


    肩頭流著血仍然笑著說“不疼”的她


    手按在他的眉心說“你是我生命中誰也無法代替的人”的她


    抬起臉對他微笑告訴他“我也幸福因為有你”的她


    抱著他說“小易以後有我來愛你”的她


    在他懷裏痛哭著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的她


    每當他坐在這個房間裏,閉上眼睛,看見心底的這一幕一幕,就會覺得,她其實沒有離開,他並沒有真正失去她。


    可是今天,看見她在別的男人身邊迷糊嬌俏的樣子,卻像有一條殘忍的鞭子,狠狠刷過來,打碎了他的夢。


    他留住的,是自己的迴憶,卻留不住她的時光。


    她已經是別人的愛人,再也不是屬於他的畫兒。


    他將臉埋進她買的藍色抱枕裏,在這個寂靜的房間裏,隻聽得到微弱壓抑的哭聲


    那一整天,沒有人見到易沉楷,撥他的手機,也處於關機狀態。魏庭默默地把所有該易沉楷處理的事,攬到自己身上,他想,易沉楷和蘇畫,需要隻屬於他們彼此的時間。


    可是第二天,當他在電梯裏見到易沉楷,他卻覺得不對勁易沉楷的眼神,平靜得不像話,那不該是見過蘇畫之後的眼神。他想要問易沉楷,電梯裏卻有太多不相幹的人,而有人要跟著他去辦公室談事,他隻好在七樓下了電梯,臨走時又看了易沉楷一眼,他卻還是麵無表情。


    易沉楷上了十樓,問他的秘書,昨天都有那些人找過他。那個拘謹的男秘書,總是那樣誠惶誠恐,結巴著說魏總都已經處理過了,好像還在擔心易沉楷會怪魏庭越權。


    易沉楷懶得多看他一眼,準備進辦公室,秘書卻又想起了什麽,慌張的叫住他:“昨天易董事長也打來過電話,說您手機打不通。”


    易沉楷進了裏間,給易家奇撥過電話去:“爸,什麽事?”


    易家奇小心翼翼:“沉楷,你安阿姨來這邊療養,住在我們家,安安也來了。”


    易沉楷沒說話,他知道接下來他爸會說什麽。


    “那個你戚叔叔過世也三年了,你安阿姨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她不放心安安你看你們的事,今年能不能”易家奇的話,甚至有幾分低聲下氣。


    他的兒子,這幾年性格越來越陰沉,他甚至不像以前那樣愛發脾氣,除了必要說的話,他基本上是一言不發;除卻工作和應酬,他剩下的時間,都是把自己關在家裏。而他的家,不許任何人去,戚安安去過兩次,他連門都沒開;他甚至曾經打算將戚家的遺產物歸原主,安安的媽媽苦苦哀求,才阻止了他。但是他後來,雖然仍舊幫助管理戚氏,卻將戚氏和華易的賬目,分得一清二楚,似乎隨時打算抽身離開。


    這一切,都讓易家奇覺得害怕,他覺得易沉楷,似乎就是在等待那個叫蘇畫的女孩子迴來,然後一起遠走天涯。


    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像這樣,央求兒子和戚安安結婚,哪怕從來得不到他的迴應。


    “行。”易沉楷的迴答,讓本來毫不作指望的易家奇呆住,不敢相信地又小聲問一句:


    “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行,就今年年內,把婚禮辦了。”易沉楷冷漠地重複一遍,仿佛說的根本不是和他自己有關的事。


    易家奇在那邊,胸膛起伏了好幾個迴合,臉上現出狂喜:“好好好,我這就去跟你安阿姨說。”


    不管兒子是出於什麽原因答應,他都要抓住這個機會,讓這件事變成鐵板釘釘。


    易沉楷放下電話,嘴角有一抹慘笑。


    他死心了。如果他的妻子,不能是蘇畫,那麽是誰都無所謂,幹脆順了大家的意,落個耳根清淨。


    才過了一個小時,戚安安就從易家,趕來了華易,聽了易家奇的消息,她和母親,在房間裏相擁而泣,覺得終於對得起,父親的死。她一直覺得,她和易沉楷的婚約,是父親用命換來的,像壓在心上的山,搬不開。所以無論易沉楷怎樣冷淡,怎樣拒絕,她都鍥而不舍,誓不放棄,用她的柔弱和母親的裝病,脅迫易沉楷,無法徹底拋棄對戚家的責任。


    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被傷害了,也覺得疲倦無助,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嗎?她終於等到了今天!


    她興衝衝地站在上升的電梯裏,等待見她的未婚夫,從今天起,他是她真正的未婚夫了,她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這樣說!


    電梯到了七樓,門開了,走進來的人,一看見她,怔了怔。


    而戚安安,在看見來人之後,也不自覺地收斂了得意,半垂下眼瞼。


    不知道為什麽,她一直對這個叫魏庭的人,心生忌憚。


    他其實看起來很溫和,每次站在易沉楷身邊,也並不多話。可是她就是覺得他不像華易的其他人,無論心裏喜不喜歡她,總是恭敬的。他偶爾瞥過她的時候,眼神裏總是帶著憎惡和鄙視,雖然隻是眼底深處透出的一點光,她卻總能深刻地感覺到。


    電梯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魏庭除了剛進來時對她點了下頭表示打招唿,就再沒說過一個字,戚安安更是什麽也不敢說,他站在她身後,讓她覺得背脊發冷。


    電梯門一開,她就趕緊跑出去,衝進易沉楷的辦公室,甜蜜蜜地叫了一聲:“沉楷哥哥。”


    她以為,易沉楷今天待她,會和往日不同,他卻還是那樣,淡淡地應了一聲,並未多給一個笑容。


    這時,魏庭也進來了,這讓戚安安更覺尷尬,傻傻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魏庭看了她一眼,開始不疾不徐地向易沉楷匯報昨天幫他處理的工作,似乎戚安安,根本就不存在。


    戚安安站了好半晌,最後在他們談話的間隙,呐呐地開口:“沉楷哥哥你忙那我先迴去了。”


    易沉楷沒有抬頭:“嗯,婚禮的事,你們去準備就行了。”


    戚安安一怔,隨即笑開了眼,極其清脆地答了聲:“哎!”


    她出去的時候,有底氣了許多,步子也輕飄起來,她還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魏庭,覺得自己總算揚眉吐氣了一迴。


    可是她看到的,還是厭惡。心裏一涼,腳步又沉了下來。


    等她離開,魏庭放下了手中的文件,直視著易沉楷:“你要和戚安安結婚?”


    “是。”易沉楷仍然低頭看著文件。


    魏庭卻一把抽走他手裏的文件,他慢慢抬起頭來。


    “蘇畫呢?蘇畫你打算怎麽辦?”魏庭的聲音裏,已經有了一絲火氣。


    易沉楷居然笑了笑,眼神是絕望過後的死寂:“她已經有愛人了。”


    魏庭怔住。


    “也許你搞錯了說不定隻是普通朋友“魏庭想要安慰他。


    “如果是別人,也許我會這麽想,但是那個人是秦棋,和我在一起之前,他就是蘇畫的男朋友,直到蘇畫住院,他還去照顧過她。你覺得會是普通朋友嗎?“易沉楷把椅子轉到一邊,不再看魏庭,點燃了煙。


    魏庭再也說不出什麽來,隻能陪著他,一根根抽煙。


    那天下午,魏庭猶豫良久,給蘇畫打了電話。


    蘇畫正在去人民醫院的路上,天正在下小雨,她卻忘了帶傘,下了出租車就一路小跑,想找個地方避雨。


    電話響了,她不得已,隻好停下來,在包裏翻出來電話,接起的時候還氣喘籲籲:“喂。“


    “易總和戚安安要結婚了。“


    魏庭的這一句話,讓她本來因奔跑而急促的心跳,突然有了瞬間的停滯。


    但是她最終迴答的,卻還是語氣淡淡的一聲:“哦。“


    她冷漠的反應,讓魏庭沉默了兩秒,又問:“你有男朋友了是嗎?“


    蘇畫閉了下眼睛:“有。“


    魏庭在那一邊,也隻是輕輕地“哦“了一聲,就掛了電話,不想讓蘇畫聽見,他沉重的歎息。


    本是天生一對,卻落得天各一方,再相逢時,已是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世上還有什麽,比這更遺憾?


    蘇畫握著電話,看著腳邊。


    有映著白光的透明雨珠,落在碧綠的草葉頂端,隻是一頓,便順著草葉向下,悠悠劃出一道水痕。


    像一滴淚,滑落的過程。


    她想起了馮延已的一句詞: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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