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溫暖的手,將她從冰涼的青石上拉起。


    一柄傘,能遮去所有落至身上的雨滴,卻無法遮去心底正下著的無止盡的綿延暴雨。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迴朝陽殿的,又是如何換去的濕衣。可幹燥暖和的衣服貼在身上,也掩不去心底四處泛濫的潮濕。


    手中一直緊緊攥著方才傲哥哥塞入她手中的薄紙,雋秀的字跡,她自然識得,寥寥幾字,更是顫動著她的心,“明晚風醉亭見,珍重。”


    心中隱隱知曉也許他想告訴她一些什麽。而此刻,她卻突然害怕起來,經曆了今日上午現琴書陷害她一事,她變得害怕去知曉真相。


    因為知曉真相的代價,便是痛徹心扉!


    殿外,雨不停地下著,如斷線的珍珠般自屋簷滑落,前仆後繼撲至地麵,湧成一灘沉寂的死水。


    那是一場瓢潑的大雨,“嘩嘩”的雨水將皇城衝刷的幹幹淨淨。大雨停止,清晨的一道曙光來臨前,煙落已是端身坐在了南窗下的梳妝台前,手中拿著蓖子,有一下,沒一下的蓖著長。一雙美眸盈盈望著殿前華麗的金磚,兀自出神。


    殿外地上已然全幹,絲毫瞧不出曾經那裏曾經下過一場暴雨。宮人們依舊開始忙碌起來,鋪上大紅的絨毯,至朝陽殿一直延伸至遠處的正泰殿。明日,無家可迴的她,將從朝陽殿出嫁。


    此時奢華於她,原不過是美麗的枷鎖罷了。她被困在這深宮之中,根本無從知曉宮外的動靜。她不知道,尚書府若是被抄家,爹爹獲罪,哥哥被配邊境,那她的娘親呢?究竟會是怎樣的境遇?


    宮中消息閉塞,她無從得知,紅菱資曆不夠,也不能隨意出宮,眼下隻能這般心急如焚,坐立不安,隻等著晚上會一會慕容傲。眼下,也隻有他能告訴她外邊的情況。


    迴神,瞧著鏡中麵容蒼白的自己,她伸手取過胭脂盒,原是不喜這些東西,甚少用。可如今她這般蒼白的臉色與這喜慶的環境實在格格不入。即便是家道沒落,她也不能教旁人看去笑話。


    胭脂嫣紅如血,凝在指尖仿佛一朵顏色最純正的紅梅,紅得盈盈欲滴。她薄薄化開了拍在臉頰上,淺淺的紅色如飛在天際的一片紅霞。


    原來,容顏是可以修飾的,然而受傷的心呢?還能修複如初麽?


    是夜,盈月星朗,皎若琉璃,處處宮燈高掛的瓊樓玉宇之上是一派繁華勝錦,卻不知可曾掩蓋得住那深宮的寂寥。


    風醉亭是醉蘭池邊一處極為偏僻的涼亭,隱匿在了重疊湖灣之中。湖水清涼的潺潺聲遠遠便能聽見,遙遙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顯得格外殷殷,似蒼涼的一道剪影。


    他那樣等待的姿勢,在那一瞬間激起她所有溫柔的記憶,萬燈節的初次相遇,以前每一次相會,他便是這樣默默等著她。她與他之間,畢竟也曾有近一年的美好往昔。而他的溫柔相待,她竟然已是漸漸忘卻。


    他黯淡的容顏在看見她的一刻驟然明亮起來,像灼灼的一樹火焰,瞬間照亮了天際。他兩步上前,將她拉至亭中,重重地鬆一口氣,道:“想不到,你竟還願意見我。”


    她顫顫啟唇道:“我的爹爹,娘親和哥哥,如今怎樣了?”


    他的眼神微微晃一晃,笑容冷寂了下來,凝眉問道:“你隻為這個?如果不是,你是否都不願見上我一麵呢?”


    她悲戚一笑,“我見不見你,又有何差別呢?我們終歸是身份有別。若不是為了家人,侯爺以為我露夜前來所為何事?”


    月光如銀,他清明的眼神並未放過她,執意問道:“我們一別那樣久,你也不問問我做什麽去了,又遇到什麽危險了,如今過得好不好?”


    “很要緊麽?”煙落僵滯站立著,輕豔的麵容之上帶著疏離的笑分隔著她與他的距離,“既然侯爺已是安然站於煙落麵前,相信再多的苦痛也已經過去。何況我問與不問,你我終歸是無力迴天。一切已成死局,唯有侯爺安然站於煙落麵前,我才安心了。”


    他的眼裏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躍的燭火,“煙兒,當時人人傳我失蹤,或言身死,你真的一點都沒有牽掛麽?”他拉過她微涼的手,按至他的心口,那裏劇烈跳動得灼灼燙,醉滿溫柔的眸子瞧著她,又道:“真的沒有一點惦著我麽?”


    煙落心下一慌,忙將手抽迴,轉眸迴避道:“侯爺,你逾矩了。”她的眼神無處可避,隻看著池中大片睡蓮已是開得過盛,凋零了大半。也許,愛情過了,也是這般盛極凋謝。


    月光適時的掩去了她難堪的表情,幽幽歎息道:“如今,煙落隻想知道父兄情況。”


    他抬頭望一望明月如鉤,悵然感慨道:“如今,尚書府已然被查封。其內搜出金銀珠寶幾十箱,都是各地官員賄貢之物,還有名冊記錄詳細。”


    煙落驚道:“爹爹不會的!”怎可能呢?爹爹一向勤儉克己,平日裏家中亦是節儉,她與映月每月的例銀亦是不多,過於華貴的衣物尚且無一件,更別說是私囤金銀珠寶。這一定是有人刻意栽贓。


    慕容傲冷笑一聲,寒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終究是我連累了尚書府。皇上還不是忌憚我權勢過盛麽!”他輕輕抬起手,想要撫一撫她柔膩的臉頰,卻被她立即避開,清潤的眸中瞬間黯沉下來。


    入夏時分,花開得蓬勃如雲。煙落凝視著亭邊一帶遍地而開的野花,大捧大捧雪白淺黃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紛飛,心中好似同樣下著蒼茫的大雪。風離禦曾說手中證據確鑿,實在不算冤了她的父親。證據確鑿?!原是這般蓄意栽贓麽?


    慕容傲深吸一口氣道:“如今,令尊被關入天牢之中。即便是我官居左相,亦無法涉足半步,是以具體情況如何,不得而知。我隻得托了刑部尚書代為照拂令尊,盡量不要教令尊吃太多的苦。府中女眷丫鬟一應遣散。”喟歎一聲,他悵然搖頭道:“昔日門庭若市,今朝空無一人。你的娘親隨著你的哥哥一同配去了邊陲小城青州,今日已經上路了。”


    頓一頓,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頭,柔聲道:“煙兒,你且放心,青州知府曾是我安邑郡王府的門生,我已然托人帶了書信給他,你的哥哥不過是放逐貶官,不至於吃太多的苦。隻是,令尊罷了,我再想想法子便是。”


    原來娘親隨哥哥一同走了,這樣也好,總算是相互有個照應。心中略略放心了些,她垂下雙眸,頭愈的低,啞聲道:“謝謝你。”


    慕容傲愣一愣,聲音裏掩不住的灰心與傷痛,黯然道:“你我之間,尚要言謝麽?煙兒,何時起,我們已然生疏至此!”


    她狠下心腸,強迫自己露出一個冷漠的笑容,道:“那是侯爺從前不了解煙落。一別六月,煙落已是琵琶別抱。我本就是這般無情無義之人,侯爺還是不要這般一心錯付了。今日,煙落受困於宮中,得侯爺以實情相告,心中感激之甚,他日定當湧泉相報。”殘忍的話,總是需要一口氣說完,然而說完之後,她的心中並未有半分的輕鬆,隻是益沉重。


    她瞧著自已足上芙蓉鞋子被露水濡濕,金線繡製的重瓣蓮花,在月光之下閃爍著璀璨的金,直紮得她眼睛如針芒般刺疼。那每一絲纏繞的金線,都好似無形的束縛,綁住她,無法逃脫。


    他狠狠一怔,握住她肩頭的手無意識的加重了幾分力,沉痛道:“煙兒,難道你的心中已經沒有一分一毫我的位置了麽?”


    煙落的歎息聲被湖水的波瀾溫柔吞沒,苦澀笑道:“侯爺,煙落已經沒有心了。又何來位置之說?”此時的她隻覺得疲憊之極,她還有心麽?她的心早就被風離禦一點一點吞噬殆盡,待到她迴頭想去尋時,才現已是分毫不剩。


    極力掩飾住自己神情的難堪,她別過頭,岔開話題問:“煙落還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侯爺。”


    慕容傲眸光定定注視著平靜無波瀾的湖麵,眸中有暗沉的輝色,徐徐問:“你問吧,我對你不會有所隱瞞。”


    她猶豫片刻,仍是問道:“我想知道那日在歧山之上,為了救我而失足落涯之人,究竟是不是你?”


    他突然瞧了一眼她已是微隆的小腹,眼中大有難堪之意,拉著她在亭中石凳之上坐下,柔聲道:“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不宜久站。”頓一頓,他頷承認道:“不錯,那日落涯之人,確實是我。還好我命大,崖邊正巧有一顆橫生的大樹,阻攔了我的下墜,後又被經過的獵人現,這才得以保住了這條命。”


    煙落不由得感慨道:“當初的皇位之爭,又扯上了日月盟,我已是愈瞧愈糊塗。我不明白,你身份顯赫,認識你的人頗多,又如何能臥底於日月盟呢?不怕被人識破麽?”


    慕容傲握住她的手腕,徐徐道:“這是一場交易。其間複雜,三言兩語真是很難道盡。昔日二皇子與七皇子爭奪皇位,天下皆有所聞。日月盟亦是蠢蠢欲動,想坐收漁利。是以昔日風離澈便想出一計,假意同日月盟合作,由我出麵,條件便是由日月盟助他登上皇位,事成之後以涼、靈二州作為交換。實則是借我伺機打入日月盟內部,再將其一網打盡。”


    煙落蹙眉,搖一搖頭道:“我想不通,昔日我尚在離園之時,曾有日月盟月宮之人行刺二皇子。”


    “那不過是做戲給風離禦看的,試探他們二人的反應,此事由月宮宮主經手,具體情況我並不清楚。”他答道。


    月宮宮主,是駱瑩瑩。煙落恍然大悟,原來竟是她從中作梗。


    想一想,煙落皺眉又問:“那此事風離澈自已知曉麽?”


    慕容傲搖一搖頭道:“彼時日月盟對我們的合作誠意尚且不信任,是以他並不知曉具體。”


    煙落恍然,難怪那時風離禦與風離澈皆是疑感的,是以曾經彼此猜疑,原來一切皆不過是日月盟的試探罷了。


    “後來,為了博取日月盟的信任,表示誠意,我便答應為他們劫得銀車,再將銀兩以日月盟的名義放民間,為他們博得靈州的民心。此事風離澈是知曉的。”他繼續道:“隻是我們沒有料到駱瑩瑩的月宮宮主身份早已是暴露,風離禦藏得真深,我們都被他騙了。歧山一戰,日月盟損失慘重。原本這樣一來,日月盟應當是不會再相信我們的誠意,所幸我墜崖又獲救,倒反讓他們相信了我們的誠意,算是因禍得福。就這樣,我接任了日宮宮主一職,漸漸滲入了日月盟內部,獲得了他們全部聯絡點的名冊以及所有底細,蟄伏半年,終將其一網打盡。因著我在日月盟中威望甚高,是以我將日月盟整飭收編,如今已是歸於我的管轄之下。”


    煙落眸色黯一黯,將日月盟整飭收編並歸於他的管轄之下,這樣一來,慕容傲不但官居宰相,手中還握有重兵,難怪風離禦要忌憚他了,忌憚他一旦生了異心,脅幼子而廢皇上,況且自已還曾與慕容傲有過一段情,是以唯有斷了她背後所有的路,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原來,自己終究還是逃不脫政事風雲,即便想躲,卻總是不由自主的深深卷入其中。


    突然起了一陣夜風,吹著岸邊大捧潔白的野花,垂落幾朵,落在湖中隻泛起一點白影,便隨著流水淙淙而去。


    煙落神色愴然,然而這愴然之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然而她能怨誰,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卻不得不孤身向前。怔愣了許久,她才麻木問道:“此前皇上昏迷一事,應當是日月盟所為無疑了,選一名女子入宮衝喜,自然那人便是我,這也是你們的圈套罷。”


    慕容傲聞言,清俊的臉龐添了幾分焦急,連忙解釋道:“這件事,我並不曉得會牽連到你,那時我墜崖受傷,昏迷了好長一段時間,醒來以後知曉之時已然成了定局,一切都太晚了,再無法挽迴。煙兒,都是我不好,害的你入宮受了這麽多的苦。”


    煙落頹然搖一搖頭,“我又怎麽怪你呢?我隻想知道,這伴事究竟風離澈知曉不知曉。”


    慕容傲想一想,搖一搖頭道:“日月盟一直是由我出麵,他並不知曉其中具體緣由。我昏迷醒來以後,才將具體消息傳遞給了他,他應當是那時才知曉的,也是那時,他向先皇請了這道密詔,輾轉差人交至我的手中,也算是對我的一種承諾,以寬我心。本來,所有的事皆是按照我們預定的計劃而走。隻是想不到的是,等我好不容易全殲日月盟迴來之時,天竟然已是全變了。”他握住她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動也不動。


    煙落頹然向後一綺,靠在了冷硬的涼亭欄杆之上,神色淒糜。


    原來,她真的錯了,全錯了。她一直害怕去探尋的真相,一旦如此徹底曝光在了她的麵前,她隻是深深無語,心底如死水一潭,再激不起半絲漣漪。原來她真的是錯怪了風離澈,原來他真的是毫不知情,難怪她入宮的一夜,風離澈代替先皇揭開她的紅蓋頭,神色驚異的說了這樣一句,“怎會是你?!”原來,他是真的十分吃驚。


    原來,那夜在醉蘭池邊,她與風離禦相會,曾見到風離澈與莫尋一道密議,也許他們商議之事根本與她無關,或許他們不過是商議別的事。而她,竟然就這麽輕易誤會他了。


    原來,她一向自詡聰明,竟是這樣傻的,她一向自詡冷靜,竟是這樣衝動的。


    如果,不是她誤會風離澈構陷她入宮,害死她腹中孩兒。隻怕如今,她還是那個冷眼旁觀,心如止水的樓煙落。


    可如今,她都做了些什麽?誰當皇帝,與她有何關係?如果是風離澈當了皇帝,爹爹又何至於入獄?哥哥又何至於被流放?


    竟然是她,是她親手將自己的父兄推入火坑之中。


    夜,空茫而寂靜。慕容傲執起一手,輕輕扳過煙落微涼的小臉,眸中溢滿沉痛之色,黯然道:“滿朝皆言,太子殿下是因為你才與先皇日漸隔閡。煙兒,你竟然對風離禦如此傾心。為了他,竟然不惜犧牲自己去誘惑風離澈?告訴我,你已經愛慘了他,是麽?”


    煙落望著他,心中的悲辛隻化作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綿濕衣衫,終於克製不住自己的哀傷情緒,哭倒在了他的懷中。


    他的手掌有殘餘的溫度,有薄薄的繭,為她拭去腮邊的冷淚。


    她哽咽著問,“你別再問了。我隻想知道,風離禦,他究竟知不知道你臥底於日月盟之事?”


    他的語氣極是溫柔,緩緩道:“煙兒,他是怎樣的人?城府何其深?他一早便知曉駱瑩瑩的身份,卻隱瞞得那般好。可見他有多麽敏銳,更何況,彼時先皇尚且重用他,如此重要之事,他不可能一點都不知情罷。”


    唿吸變得窒息而綿長,煙落哭得不能自己,心中愈來愈涼,漸漸冷如千年寒冰。她不敢去細想,如果他一早就知曉這一切是一個局,如果他從來都是冷眼旁觀,令他自己深陷局中,再伺機反擊,那會有多麽可怕?!如果他從來都知曉她入宮是一個局,卻不去戳破,隻是任他們的孩子流掉?!任由她入局?!將計就計?!


    此時,她突然想起了琴書用玉佩之事構陷於她?會不會也是風離禦授意?置於死地而後生?隻怕天底下唯有他這樣的人才有那樣的膽量罷。


    人心之深,人心之可怕,能至此麽?能麽?


    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質問他。此時此刻,她突然深深體會到了風離澈撕心裂肺的那樣一句狂吼,“你為什麽不繼續欺騙我到底?”


    原來,她也一樣願意被人欺騙到底,她也不想知道真相。


    神色如同夜色一般淒暗,煙落麻木起身,滯滯開口道:“我該迴去了,明日大婚,再不迴去恐遭人懷疑。”


    慕容傲緊緊攥住她的手,不肯放開。凝視的雙眼之中有隱忍的目光,明亮勝如當空皓月口他薄唇緊抿,低低道:“煙兒,你究竟何時才能醒悟?”


    她緩緩掙開他的手臂,含淚道:“事已至此,你要我醒悟什麽?”


    他突然情緒失控,大聲吼道:“他不可能愛你!”


    煙落一怔,聲音怯怯,好不容易才說出口:“為什麽?”


    突然,她的心底湧上無數冰涼的細芒,直紮得她生生疼痛,她斂眼,逃避道:“我真的要走了。”言罷已是匆匆跑出了風醉亭。


    慕容傲自她身後低喊道:“因為他心中另有愛的人,三年多了,無人可以取代。煙兒,你別再傻了!你在他的心中,不過是替代品罷了!”


    她步履一滯,本能的轉身,迴眸,眼中卻是掩不住的驚惶與不信。


    一輪弦月高懸於空,似不諳人間悲苦,隻一味明亮,將他的悲傷與隱忍照得無處容身。


    天際撲愣愣幾聲響,是晚歸的昏鴉落定在枝頭棲息,月兒又向西沉了一沉。天即將亮,再沒有時間了。


    慕容傲長指指向一條小徑,苦笑道:“你順著這條路迴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尋找。”


    夜色漸漸褪去,似緊迫的催促,煙落凝眉不語,順著慕容傲所指的方向,再次轉身黯然離去。


    真相,要靠她自己去尋找麽。究竟,他想暗示她什麽呢?他所指的那條路,似乎蜿蜒而向玉央宮,那他究竟是何意?


    煙落此時即便心中再是害怕去探尋,可腳下的步履卻不聽使喚,鬼使神差的朝玉央宮走去。


    穿越過成片成片的梅林,眼下雖不是梅花盛開的時節,可是那樣的絕美景致,幾乎教她眼錯,直以為自己迴到了昔日的離園之中。


    玉央宮中,自梅妃被廢黜之後,應當是再無人來,可這裏的一切卻都保持著原來的模樣,未動分毫,亦是整潔清爽,顯然是有人細心料理,並無一分零亂。


    殿中似有昏黃的一點燭光,微弱的跳動著。廢宮之中,怎會有人?


    煙落心中暗自疑惑,悄悄近前。玉央宮中靜悄悄的無聲,夜間的晚風偶爾吹起殿中半卷的竹簾,更顯得燭火隱隱滅滅。遠處數聲微弱的蟬音,愈加襯得殿中寧靜。


    正待上前一瞧究竟,卻聽得隨風隱約傳來低婉的歌聲,聲音很小很細,若不仔細聽得很容易恍惚過去,細聽之下這歌聲輕柔婉轉,如在清晨在樹梢和露輕啼的黃鸝,動人心魄。


    而那聲音是這般的熟悉,好似這樣的歌聲她曾經聽過一般。


    如怨如訴,如泣如慕,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殿外一湖蓮開如雪,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而唱著。


    梅妃?!就是這般的聲音,煙落秀眉緊蹙,這樣的歌聲,那日她與琴去尋梅妃,便是正巧碰上了先皇正在聽她唱曲子。就是這般溫軟又惆悵,幹淨又迤邐的聲音。


    梅妃不是已經被逐出宮去,常伴青燈苦佛了麽?怎會還在這玉央宮之中呢?煙落輕手輕腳的走進殿前,隻身躲在粗大的雕梁柱子之後,隔著夏日薄紗一般朦朧的窗戶紙向裏瞧去。


    不禁大吃一驚,風離禦竟然也在此,他似斜斜靠在了一襲窗下的軟榻之上,俊眉之下彎著一道絕美的弧線,似閉目養神。隻見一身影窈窕,著粉色衣衫的女子,正在為他打扇,那曼妙的歌聲便是她在輕唱,聽著似能令人心神平靜。而風離禦亦是一臉饜足,沉醉其中。


    少刻,那名粉衣女子徐徐起身,柔聲喚道:“皇上,天快亮了。今日皇上大婚,當早些起身著裝呢。”話音如燕語,嬌柔清脆。


    遠遠相隔著,煙落聽得不太真切,隻聽得風離禦似是小聲咕噥了一句,微微睜開鳳眸,目光似纏綿在那窈窕女子身上。又溫柔喚了一聲“影兒,”這次,煙落聽清楚了。


    那女子笑吟吟,滿麵嬌羞,轉身站起去取衣服。


    那容貌,隻瞧上一眼,煙落整個人已是凝凍在了原地,頭頂之上宛若被人塞入無數冰屑,徹骨透心的涼,冷徹底。那細長柳眉下彎著一弧含水秋眸,那眉間一點朱砂,如凝了的紅胭脂。不是梅瀾影,又會是誰呢?


    他們竟然,竟然!


    慕容傲方才的話猶在耳邊迴響。


    “你順著這條路迴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尋找。”


    “他心中另有愛的人,三年多了,無人可以取代。煙兒,你別再傻了!你不過是替代品!”


    慕容傲話中之意,是指風離禦心中所愛的人,從來都是梅瀾影麽?而她,從來都隻是替身?是這樣麽?


    煙落直愣愣得瞪著殿中此刻溫馨的一幕,隻覺得眸中仿佛恨得要溢出血來,胸口窒悶的放佛有什麽即將要迸炸裂開來。


    突然,她轉身離去,為了不驚動殿中之人,起先她仍是輕手輕腳,待到離玉央宮有段距離之時,她已是疾步奔跑起來。


    她必須奔跑,不停的奔跑!因為隻有奔跑時方能讓她的腦中停止轉動,方能不用去細想。唯有拚命的奔跑,才能掩蓋她全身克製不住的如秋風中殘留枝頭的枯葉般劇烈的顫抖。


    心中似有千萬個聲音極力狂唿著,不是的,不是的!煙兒,煙兒!影兒,影兒!錯了,全錯了,難道他對她那一聲聲深情的唿喚,煙兒,煙兒!竟然喚的是這個影兒麽?錯了,竟然從頭至尾全是錯了。


    三年多了,他愛了梅瀾影三年多了,那她呢?難道真的如同慕容傲所說的那樣,她隻是替代品麽?難道他對她百般的溫柔,如今迴想起來,曆曆在目,難道皆是透過她看著別人的一襲影子麽?


    她疾步奔跑著,全然不顧滿頭青絲已是晃得散亂。灰天之上已是透出些紅色,那一抹紅色漸漸與灰色融調起來,紅色之中漸漸透出金色來。


    隻一會兒,萬道金光射穿玫瑰紅色的彩霞,似給整個皇宮撤下一層碎金,隨著輕紗似的薄霧蕩漾,像是金蛇起舞。天,終於亮了!今日是他們大婚,卻教她知曉這樣殘忍的事實。


    她匆匆跑至朝陽殿,隻見此時宮女們已是捧著鳳袍鳳冠站在殿門前等候,見到煙落一臉狼狽奔來,個個麵麵相覷,不明所以,神情不知所措。


    煙落也不看她們,徑自跑至殿中梳妝台前,一把便奪過銅鏡,仔細瞧著鏡中的直喘著氣的絕色人兒,雙眸幾乎要瞪出熊熊火焰來。


    鏡中的女子,因著方才劇烈的奔跑,雙頰酡紅,似染了一層胭脂。細長柳眉下彎著一狐含水秋眸,真真是與梅瀾影有著三分相似呢,以前她從未如此細看,也從未如此去注意過,經著慕容傲一語驚醒,如今竟是愈瞧愈像。


    往事一幕幕迴映在了她的眼前,度之快,如海湘猛烈翻滾,幾欲吞噬她的大腦。


    她想起了,他們一次在晉都街市之上相遇,他瞧見她時,那片刻的錯愕,原來是因為她的容貌酷似梅瀾影。


    她想起了,他們每一次極致的纏綿,他那忘情又深情的唿喚,“煙兒”,“煙兒”,究竟喊得是她,還是她?!


    所有的真相,當撕裂了一條口子,所有零碎的記憶便全部拚湊起來。脈搏的跳動愈來愈急促,心已是跳至喉口。


    幾許寥落的陽光透過湘妃竹簾的縫隙落至她蒼白的臉上,卻添不了半分顏色。


    她想起了,昔日駱瑩瑩在離園之中翩翩跳起了,‘驚鴻舞’,“他那飄渺、如癡如醉的神情,仿佛正透過駱瑩瑩看著別人。而那個別人,正是梅瀾影。


    她想起了,彼時皇貴妃司凝霜要她侍寢先皇之時,那夜梅妃在醉蘭池邊落水,是風離禦出手相救。她記得十分清楚,他自宴席迴景仁宮中的路如果走最近的那條,確實會經過醉蘭池。可是她分明看見他是向南而走,而如果要去醉蘭池,應當是向西走才是。而向南走,恰恰是往梅妃玉央宮而去!原來如此!所有的疑惑頓時全部解開!


    她想起了,太子封宴的那一晚,朦朧錯覺中,她總覺著他灼熱的目光一直凝視著她,炙燙無比。可當她看向他時,卻隻見他雙眸無焦距,雖是望著她這邊,卻已是神遊太虛,不知所想。如今再仔細想起來,當時梅瀾影便是坐在了她的身側,原來,他灼灼而望的,竟然是她!竟然還是她!


    她想起了,禦苑之中,那日他心神不寧,輸了射箭比賽,後來她在迴園子的路上與梅妃說了兩句話,梅妃不知怎的突然就暈了過去。而他立即出現,不驚不慌道:“她隻怕是暈症又犯了。”他替梅妃救治,手勢熟稔,仿佛曾經做過數次一般。有沒有可能,他原本就是跟隨在了梅妃身後?原來真相竟是這樣!他們以前曾是相識,他當然會知曉梅瀾影是犯了暈症。那麽會不會,他讓她去尋薄荷草,也隻是為了支開她,和梅瀾影說上幾句話?會不會是這樣?畢竟,當她尋來了薄荷草時,梅瀾影早已是醒轉。當時,她便覺得他們軟儂細語的繾綣樣子特別刺眼。


    如果,這一切,都如同她猜想的這般。


    那麽,她可不可以大膽做這樣一個猜測!祭天台之上,那頭豹子向先皇與梅妃張狂撲去,他卻在那樣的時候推了她一把,她可不可以這樣猜測,他是為了保護他心愛之人?!保護梅瀾影不受傷害,是以才將她推向風口浪尖?


    不,她苦笑著搖一搖頭。


    他從來都是將自己推向風口浪尖,如果不是自己的聰慧,如果不是自己的狠絕,隻怕現在早已是死無葬身之地。可是,他卻將柔弱的她納入保護的羽翼之下,不忍她受一點委屈,受一點苦痛。原來,人的命是有貴賤之分的,好命之人可以受到庇護,像自己這般賤命,隻配被人利用。


    原來,他所謂的要自己設計構陷她,廢去她的封號,或是貶為庶人。原來隻是利用自己而已,他隻是想與她長相廝守罷了。而自己,竟然傻傻的為她人做嫁衣!竟然這樣蠢!


    愈想愈是氣憤,她奮力將手中銅鏡狠狠摔向地麵。“哐啷”一聲巨響,驚動了殿中所有的人,所有的宮女都噤若寒蟬,不敢作聲,臉色白得瞧著她。鏡角已是摔斷,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如這殿中凝滯的氣氛一般死沉。


    她恨得牙齒都咬得酸。她樓煙落,可以沒有愛情,卻不能忍受如此被人利用與欺騙!她胸中激蕩難平,腹中因著這激蕩而隱隱疼痛,彷佛她的孩子亦是明白她這個為娘的委屈,為她鳴不平。


    幾乎要冷笑出聲,姣好的芙蓉麵似是扭曲了一般。她的一片真心,皆是錯付給這樣一個不值得之人了。而她的傾心付出,原不過給她的爹爹,她的哥哥自掘墳墓罷了。而她的手段,她的計謀,原不過是成全他們那一雙璧人罷了。


    柔弱如梅瀾影,所以需要他的保護。相反,下賤如她,自然是要被他肆意利用了。她靜靜捏著拳頭,每一瓣指甲都深深刺入自己的肉中,刻下一道道猙獰的血痕。


    時候不早了,即便再是不解與害怕,紅菱隻得小心翼翼上前來問,“娘娘,您這是怎麽了?該梳妝了。”


    煙落心中恨得幾乎要嘔血,麵上卻平靜如止水,擺擺手,隻緩緩道:“本宮一時失手,打碎了鏡子,再去拿一麵來,本宮要親自梳妝。”


    紅菱疑惑得瞧了煙落一眼,隻“哦”了一聲,旋即便取來了鏡子,又是吩咐了其他的宮女將碎鏡子一一撿了,以免一會皇上來了見了龍顏不悅。其他宮女一見煙落終於話,個個似鬆了一口氣,忙將珠寶飾,鳳冠鳳袍呈了上來。


    煙落舉目示意紅菱不許動手,徑自拆散頭上的髻,淋淋漓漓散下一頭幾欲及腰的青絲,拿著犀角碧玉慢慢疏通,散如墨緞。反手細細挽了朝鳳髻,髻後左右累累一直碧玉鴛鴦長簪,再插上六支白玉響鈴簪,走起路來會有細碎清靈的響聲。再帶上華美豔麗的鳳冠。襯得她烏黑的髻似要溢出水來。頸上不戴任何項飾,隻是用工筆細細描繪了纏枝海棠的紋樣,緋紅花朵碧綠枝葉,銀粉勾邊,綴以金粉。耳上再墜了長長的紅瑪瑙流蘇。


    畫眉,臉上薄施胭脂,原本幽暗的蒼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紅,煙落此生從未如此細致的裝扮過自已。望著鏡中的絕色人兒,心下一顫,她複又執起筆,在眉心之間細致描繪了一朵梨花形狀。她的膚色本是白如梨花,花落眉間不見其色。此番,她繪下梨花,自是比梅瀾影眉間一點朱砂,更為美豔出挑。


    她的畫工極好,隻是從不用在自己的身上,心中一恨,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筆已是被丟棄在地。


    再次凝眸向鏡,鏡中之人已經一掃黯淡榮光,遍體璀璨,明豔不可方物。


    然而表麵的光鮮不過是一張麵具,寥寥掩蓋住她此時晦暗的心情。


    一眾宮女垂身跪在兩邊,恭順讚道:“娘娘容貌驚如天人,傾國傾城!”


    真的傾國傾城麽?煙落唇角冷嘲一笑,揮手摒退了一眾宮人,連紅菱都不許在內侍奉,端身站在了大殿之中。


    而風離禦步入朝陽殿之時,便是瞧見了她這般背身而立。她因著他的腳步聲,徐徐轉身,看他一眼,輕輕一笑,如同三月枝頭盛放的桃花。


    他的目光在見到她時,有一瞬間的凝滯,蘊滿濃濃驚豔,仿佛盲眼之人突然見到了光明,不能適應那大紅色日光的灼亮。


    煙落淡淡掃過他一眼。


    今日他身穿一襲明黃色斜領金地緙絲吉服龍袍,與平日裏的龍袍不太相同,更為正式。烏黑的長全部高高的束起,頭帶純金冕冠,一隻翠玉笄穿插其間,以與髻拴結。笄的兩側係有黑色絲帶,係結在他好看而又剛毅的下領之處。在絲帶上的兩端處,還各垂一顆罕見的海蘭珠。


    說不出的雍容華貴,道不盡的英俊瀟灑。俊眉飛揚,一雙鳳眼此時正直勾勾的看著她。煙落明媚一笑,聲音泠泠響起,彷佛不是她自已的聲音,刻意柔婉問道:“皇上,臣妾美麽?”


    風離禦彷佛整個人的靈魂被抽離一般,隻是恍恍點頭,情不自禁又是多瞧了她兩眼,眸中有異色緩緩點燃。


    煙落此刻的心中痛絞著,是那樣痛,痛的幾乎蒙住了唿吸,彷佛刀絞一般。她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眼中的她,究竟是誰。


    緩緩垂下雙手,她緩慢觸向腰間,那裏是一把彎刀匕,是那把風離澈相贈她的彎刀,那代表著風離澈待她的情真意切。和眼前之人的虛情假意相比起來,更教人痛徹心扉。


    他站在朝陽殿門前,她站在朝陽殿深處,相隔甚遠。


    她的眸光迷離,他的眸光沉醉。


    煙落唇角勾起冷嘲,語氣如疏淡天氣,突然道:“我和梅瀾影,長的很像麽?”


    風離禦仍是瞧著她出神,未曾細聽她話中之意,隻輕輕頷。猛然間一個激靈,他好似突然醒悟過來般,雙眸陡然一亮,直直望向煙落,其間滿是探尋之意,方才他在玉央宮時極是朦朧困倦,可是困頓之中,總是覺著玉央宮外有一陣動靜,難道是她?她都看見了?


    心下猛然一驚,俊眉一軒,他略略遲疑道:“你,知道了?”


    煙落無所謂的笑一笑,隻淡淡道:“皇上自有佳人在側陪伴,又何曾記得臣妾昔日相助之情?”


    頓時,他的俊顏沉了又沉,烏眸之中似閃過一絲難堪。


    她的神情冷漠疏離,僅僅是十丈遠,卻好似遠遠站了天邊,觸手不可及。而那樣的淡漠使他沒來由的一陣心慌,隱隱有著不好的預感,環顧四周,猶豫片刻後,他輕啟薄唇道:“樓煙落,我封你做皇後,不過是給她策妃而已,難道這樣都不行麽?”


    她輕笑,他甚至從未了解過她。


    毫不猶豫,她自腰間抽出那把彎刀匕。


    一陣明晃光閃,似能將整個大殿照亮。


    “皇上小心!”,“護駕!”他的身周,隻一瞬間便是圍滿了護駕的黑衣侍衛,將他圍得嚴嚴實實,隻餘他震驚的雙眸直愣愣地瞧著她。


    她笑得明媚,笑得嬌豔,笑得潦倒眾生,輕歎道:“臣妾心儀皇上,怎會舍得皇上死呢?自然,臣妾也舍不得自己死。”


    這把彎刀匕,是風離澈族人的定情聖物,名貴的犀角刀鞘,烏黑沉,刀刃薄如蟬翼,微微泛著青色的光澤,那青銀的光澤宛若一輪明月一般晃上她的眼角。


    鋒利的刀刃,緩慢地劃過她精致如玉的臉龐,點點妖紅墜落,滴落在她豔麗無比的紅色鳳袍之上,瞬間便融為一色,滴落在了冷硬的青石地麵上,瞬間便化作了一朵朵妖邪猙獰怒放的花。


    一道,兩道,三道


    心底的痛,此時遠遠甚過身體的痛,全然無知覺,她隻覺得麻木。


    是了,她便是要將自己打扮的最美,然後再親手毀去!


    她從未如此憎恨自己的這張臉,她便是用這張美豔的臉,勾引了風離澈,害的他一敗塗地。所以,今日她要用他相贈的匕,毀去自己這張令人憎惡的臉。她欠他的,此生都無法還清,她能做到的,能彌補的,也隻有這般了。


    同樣也正是因為這張臉,自己才淪為風離禦的棋子。原來自己不過是她的替身,他將自己推至風口浪尖,原來,都是保護那個柔弱的她。


    紅唇親啟,她釋放出自己絕美最美的微笑,聲音婉轉如黃鸝翠鳴,鶯鶯道:“聽聞臣妾的容顏與她有三分相似,是以才得皇上垂憐。隻可惜,臣妾不屑做她人替身,今日自毀容貌,從此你我殊途陌路!”


    “煙兒不要“他慌亂了心神,伸出無力的一手,卻隻是僵滯在了半空中,語無倫次道。


    一張俊顏在煞那間變得雪白沒有人色,驚慌使他的腦中一片空白,雙腿沉重宛若灌了幹金,再無法邁開一步。鳳眸深處閃過一絲雪亮的哀涼之色,仿佛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


    觸目驚心的血痕,蜿蜒猙獰的傷痕,在場之人,無一不是驚呆了,一眾侍衛們皆是愣愣散開,隻餘他們無語對視。


    煙落緩緩在袖子之上將那匕沾染的血跡仔細擦拭幹淨了,仿佛其上曾經沾染了多麽汙穢之物一般,神情極是認真。


    他們便這般無聲地對立著,時間在指間一分一秒的悄悄流逝。過去的,終歸是一去不複返。


    遠處傳來了禮慶的長鍾低鳴,一聲又一聲,催促著帝後同登正泰殿,舉行大婚儀式。嵬嵬低糜之音,此時如同鬼手扼住喉口,直壓得人無法喘息。


    殿中沉寂,唯有她臉上不斷滑落的鮮血滴落於地的聲音,雖幾乎不能聞,卻能在人的心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大坑。


    長鍾之聲,不斷響起,反複催促著。


    終於,紅菱壯著膽子,小心翼翼上前問道:“娘娘,今日封後,娘娘還參加儀式麽?”


    煙落涼薄一笑,一字字咬牙道:“參加!為何不參加?!”


    言罷,她輕輕提起鳳袍一角,蓮步輕移,背脊挺立,緩緩朝殿外走去,行至他的身邊之時,已是麵無表情。纖纖玉手伸向他,示意他引著自己前往正泰殿行冊封之禮。


    風離禦已然徹底呆滯,隻是僵硬握住她冰涼的手,任她將他緩緩拉離。


    煙落心中冰冷一笑。皇後?!這是他給予她的殊榮,她為何不要?!這是她出賣了自己的靈魂,背叛了自己的感情,犧牲了自己的家人,而換來的殊榮,她為何要拒絕?!


    皇宮之中,鼓樂齊鳴,金篷玉扇,繡幡長戈,氣勢不凡,排場之大,極盡奢華,極盡隆重。一眾朝臣早已是悉數到齊,按位就列。


    一旦禮儀結束,她恐怕將會成為風晉皇朝曆史上最有爭議的皇後,她曾經是慶元侯的未婚妻,寧王的侍妾,再是先皇冊封的順妃,又與太子頻頻傳出曖昧,經曆傳奇,史前史後,隻怕是無人可及。


    而且,她也將會是風晉皇朝曆史上,容貌最醜的一位皇後。


    他與她並肩而立,一步一步踏上了正泰殿前的石級,向著那至高無上而去。


    她小心翼翼的走著,僵硬刻板的微笑牽動著臉上的傷口仍在不停的淌血,時不時的滴落在了潔白的漢白玉的石階之上,白與紅相襯,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而她的每一步,都似踩在了鮮血與痛心之上。除了她臉上正蜿蜒滴落的血,還有她心中悲泣潺潺的血,還有她手上沾染的洗不去的血。


    身旁頻頻傳來了驚唿之聲,眾人的異樣側目,或是因為她毀去的左臉,或是因為她依舊美豔的右臉,或是因為她已然遮掩不住隆起的小腹。再多的驚異,她已是渾然不覺。


    人人眼中,他與她應當是一對璧人,曆經磨難,曆經風雨,終於走到一起。隻有她自己知道,其實不是。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


    她可以沒有愛情,但她還有權勢。她的父兄,還得靠她自己去保全。


    正泰殿最高的一層石階,有朝一日,她終於站上。


    然,心已是百孔千瘡。


    殿前一拜,金印奉於手中,禮成。


    司禮監遞上酒盞,她掩袖痛飲。風晉皇朝,至今日起,她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天下也不會是他一人獨大的天下。


    側眸,瞥了一眼仍是失魂落魄的風離禦。


    他的天下,亦有她的一半,究竟誰勝誰負,尚不知定數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縷無聲無息的笑意。


    卷三殘顏皇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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