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牽著她嬌小的手,在重重疊影的杏林之中肆意穿梭。月光自交錯的襯影之間灑落,襯著他英俊輪廓的線條益流暢。


    一陣習習涼風,帶著水氣的鬱鬱清新,將近旁蜿蜒的池中那蓮花清芬一浪浪浮過來,清涼安適。心中舒暢,她突然興致大好,瞧著他的簪在月光之中竟是隱隱泛著熒光,一時興起,跟在他身後的身子竟是傾斜一躍而起,伸手便摘去他墨之上唯一的碧玉。


    他未曾料想她會有此舉,猛然迴頭間已是滿頭黑如山澗清冽的瀑布般傾瀉而下,有如陡然鬆開一卷上等的絹帛,直鋪至底。他的長及腰,柔順亮麗,比女子青絲飄垂猶勝一籌。長眉輕揚入鬢,亮若寒星般的眸子光芒閃動,眼角微微飛起,帶了幾分野性不馴的氣息。


    煙落怔住了,這般沉隱於夜色之中的他,極是美。本隻是心中覺著好玩,尋個開心,不想現在自己竟是說不出話來,隻緊緊握著他的碧玉簪,半臂僵在了半空之中,忘卻了動彈。


    他本已是牽著她的一隻手,陡然轉身又是擒住她另一隻調皮作梗的手,狹長的鳳眸微挑,其中含了幾分揶揄,淺笑道:“你可知,解了男子束意味著什麽?”想不到,她也有這般俏皮可愛之時,於她平日裏的端莊大相徑庭呢。心下覺得一陣暖暖的。


    煙落大窘,小臉紅了個透,她自己也不知是怎麽了,竟會做如此出格之事,這樣的行為更像是對男子邀歡,當下十分尷尬。燜眸瞥過旁邊,隱約似瞧見了不遠處有綿延的紅磚宮牆,忙岔開話題道:“那個,前邊已是無路可去,你帶我來這邊做什麽?”


    他隻邪氣一笑,倒也不再為難她。突然將她抱起,足尖一點,輕身飛躍上宮牆,又是借力一縱,兩下便躍入宮牆之內。


    輕巧著地,他們落至一片柔軟的草地之上。借著月光,煙落瞧清楚眼前似乎是一座荒棄已久的宮殿。她覺著荒棄,是因著這宮殿看似許久沒有人居住。其實,這座宮殿打掃得極為細致,正如此刻她腳下所踏的青草,十分平整且沒有一絲雜草。再往前走,便是正殿,門前鑿開一條兩車寬的汊白玉道相接,兩旁鑿開水池,池中豎著兩個小塔狀物,塔上有數個深邃的穿孔,似能在水中倒映出無數個月亮,粼粼波光泛動,與池中一盞盞亭立的白荷相映成輝,明月美景,一時間迷亂了她的眼。


    “天,真美。你說,這裏究竟有多少個月亮?”她由衷驚歎道,如此美景她從未曾見過。


    “三個月亮。”他平靜答道。


    煙落心下疑惑,明明水中月亮倒影有十數個之多,他怎麽說就三個呢。轉眸望向他時,卻現他已是陷入鬱鬱憂思。


    “三個月亮?”她深深吸一口氣,隱約心中知道這裏是何處,他來此,定是與昔日的德妃秋宛頤有關。


    “天上一個,水中一個,每個人心中尚有一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所以是三個月亮。”他隻淺淺的笑,娓娓道來。眸中漾起與池水中同樣的粼粼波光,思緒似飄迴很久很久以前。


    河水清涼的潺潺聲依稀能聽得見,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顯得格外岑寂,似蒼涼的一道剪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煙落從未見過他這般的悵然感慨,心中仿佛被銀針一刺,竟生生地疼痛起來。是嗬,每個人心中隻怕都有一輪團圓的明月。


    少刻,他拉過她,一同緩緩步上了那漢白玉石道,光滑的石板,一如新建,半分不曾磨舊。


    “我的身世,宛琴想必都告訴你了罷。”言至此,他的神色似被風雪冰凍,有淒清的寒意。


    她默默無聲,隻輕微頷。低頭瞧著地上精心雕琢的花紋,底薄的繡花鞋踏上去,依稀能感受到地麵的凹凸。腦中突地迴想起了,在皇貴妃司凝霜景春宮瞧見的那步步生金蓮的奢華。如此看來,這德妃在世時,隆寵亦是不一般。


    近至殿前,抬頭依稀能見“景月宮”三個金築大字,因著年歲已久,鍍金早已是褪色,隻餘泛黑的輪廓在月色之中益森冷。


    景月宮,她從未曾聽過。


    “這裏是當年知曉母妃有孕之時,父皇龍顏大悅,特地命人日夜趕造了這座華麗的宮殿。最奇之事,最美之景,便是這殿前池中能倒映出無數明月,故稱‘景月宮’。窮工極麗,奢華無度。隻待母後產子後自杏林苑搬出。隻可惜,母妃一日都未曾住上過,便含冤而去了。這裏亦是被封宮荒棄。”他一邊說著,上前一步,推開了沉重的宮門,一室的黑暗,帶著濃烈的無人居住的沉香味,撲麵而來,似要將他們一同卷入無邊的暗沉之中。


    煙落心中微悸,稽稍向他靠攏了些。


    風離禦益地摟緊了她,自懷中摸出一杆火折子,拔去了頭,即刻,一絲火苗如豆般幽幽竄起,漸漸的照亮了身周。


    步入正殿,借著火折的光線,她瞧仔細了,裏麵擺放整齊,沒有她想象之中的蛛網橫纏。殿中刻畫雕彩,錦幔珠簾,因著日久而泛黃。


    心中好奇,口中已是問出,“你常來打掃麽?”


    “嗯。”他頷,又道:“宛琴與我隔幾日便來。”邊說著,他已是執起擱置一邊的拂塵,輕輕掃過雕棱花窗,再是案幾坐凳,神情細致又認真。


    替自己的母親盡一份孝心,這樣的心意,旁人假手不好,煙落隻靜靜立於一旁,替他執著火折照明。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覺著自己已是凝如冰雕般僵硬,他才終於將每一處角落都仔細拂去了落灰。方才直起身,拉著她,徑自往殿門之後走去。


    殿外是一處空曠之地,此時月光如銀,傾瀉在他如墨緞般的長之上,周遭寂靜,偶有一兩隻蟲兒在鬱鬱青青的樹叢中悲鳴幾聲。


    撥開幾處灌木,裏麵露出一個略略高出平地的小土丘,上麵豎立著一塊光滑的漢白玉石碑,煙落執起火折,照上石碑,卻現上麵空無一字。


    無字碑,想必是不能寫且不敢寫。


    “這裏,是你母妃的安息之所麽?在此處設碑,不怕被人知曉麽?”她冰心聰慧,心下已是猜到,隻是尚有些疑惑。


    他搖一搖頭,神色如這夜色一般淒暗,再瞧不見那份邪肆狂放的光彩,啞聲道:“這隻是衣冠塚罷了,母妃至今仍草草掩埋在亂葬崗中,那麽多的孤魂野鬼,那麽多的墳頭,也不知究竟哪裏才是她的歸宿,亦無處去尋。再者,世人眼中景月宮乃是妖邪不祥之地,何人敢來?”正因為此,他才有幸時常前來憑吊,緬懷哀痛之心。


    煙落上前,緩緩屈膝,跪在了無字碑前,深深三叩,她叩,不僅僅是因著德妃是他的母親,也是因著這無數冤屈埋葬在這深宮中孤魂,聊表一分她的憫意。再起身時,她眸中已是明亮勝如當空皓月,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犀利,低低道:“徹底扳倒皇貴妃?如何?”


    寂夜裏落花芬芳肅然,那樣的婉轉落地,撲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潔白的鳥,早已是失了那輕靈自由的飛揚。


    他彎腰伸手撿起其中幾朵,上前一步,默默放置於無字碑前。頎長的身軀,頹然緩緩靠向一旁的樹幹,漸漸向下,屈身坐在了鋪滿落葉的草地上,伸手將煙落亦是拉入懷中,一臂攬過她的纖腰,緊緊樓著,吻一吻她微紅的臉頰,神色愈加悲戚。


    一輪明月高懸於空,似不諳人間悲苦,隻一味明亮,將他的悲傷與隱忍照得無處容身。


    他不答煙落的問話,隻兀自靜靜說著:“今晚是母妃的祭日。”聲音有些空洞,像極寂靜的夜。


    煙落毫不意外,她已然猜到,今日的他身穿黑衣,又是帶她來到這無字碑前,必定是想於夜深人靜之時前來悼念自己的母妃。而琴書,或許也是因著家姐祭日將至,才再坐不住了,極欲扭轉局麵罷。


    她柔順地將臉貼至他的心口,一同感受著他心中洶湧翻滾的劇痛。從前,他曾殘忍的對待她,她一直以為他是冷酷無情的。而他,亦有如此脆弱之時,亦有月虧之蠱作痛不欲生之時。也許,卸下一身偽裝的他,也是眼前這般活生生的有情有悲有喜之人。


    良久,他悵然歎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遙遠處星光閃爍的天際,神色惘然,道:“宛琴,她是我母妃族人中唯一的親人了,而我卻沒有照顧好她。想不到,她的性子這麽烈,竟不惜侍寢於父皇。都是我的無能,才累她如此,本想等我坐上了九五之尊,再翻案,她竟是等不及了。”


    煙落自他身上猛然坐起,眸中含著十分毅然,冷道:“扳倒司凝霜,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除了琴書手中的證據。”她頓一下,唇邊掠過一彎狡黠的笑,寒聲道:“我自有扳倒她的籌碼。你隻管等我的消息,五日之內,定有分曉。”


    他眸中閃過片刻驚訝,問:“你有何籌碼?”


    煙落略一思忖,此事她需與風離澈合作,是以暫時不宜告訴他,怕他心生誤會,隻敷衍道:“有幾處細節,我尚且需要確認,你信我麽?我隻問你,眼下扳倒司凝霜,與你有利還是有弊?”


    “信。”他複擁她入懷,似想為她抵擋住這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刻。吻一吻她冰涼的額頭,柔聲道:“困獸猶鬥,自然不必似以前那般投鼠忌器。扳倒她,也許還能柳暗花明,也未曾可知。隻是他欲言又止。


    “隻是什麽?”她恬靜地問。


    “宛琴已然我不希望你再有事。”他的歎息似了無生氣的蝶翼撲騰著翅膀。


    她隻泠泠一笑,“何必顧忌,還有什麽情況會比眼下更糟?”


    他沉默,的確,還能有什麽形勢比眼下更糟糕?


    抬頭間,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再沒有時間了。她緩緩地、緩緩地脫開他的手臂,啞聲道:“你瞧,月亮西沉,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再不迴去,就太遲了。


    他恍若未聞,修長的手拂過她細膩的麵頰,將她嬌嫩的臉撤轉過來,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煙兒,讓我再抱抱你,一會就好。”


    溫情在他們彼此間悄悄蔓延,無聲無息。夜色漸漸褪去,似溫柔而緊迫的催促,她黯然垂,將手從他的掌心裏一分一分抽出,似用盡全力般。輕聲道:“我已經出來很久很久了,若不是有紅菱撐著,早都要教人起疑了。”說道這,她似想起了什麽,頓了下道:“對了,紅菱的事,謝謝你。”


    “你是我的妻,謝什麽?”他微微一笑,眸中有溺死人的溫柔,教人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身形狠狠一怔,她的背脊漸漸僵硬,一雙似水美眸圓睜,卻沒有焦距,整個人恍若靈魂被抽離一般。他說什麽,他的妻?她麽?


    他伸出兩指,夾住她嬌俏的鼻子不放,目含揶揄地瞧著她漸漸憋紅了臉,難以喘息。


    腹中空氣愈來愈少,直至胸口已是炸裂開來的憋悶,她才陡然迴過神來,掙脫了他的鉗製,伏在他胸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好笑地望著她,語含逗弄道:“你都在我母妃麵前叩過頭了,還不是我的妻麽?”


    突然,他深邃的雙眸極是認真的望入她清澈的眼底,字字道:“他日,若我為皇,你便為後。”頓了頓,他輕鬆一笑,緩聲道:“若不成,我便為匪,你為寇,好麽?”


    他為皇,她為後。他為匪,她為寇!煙落隻覺得心中一團亂,竟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唇,無法言語。


    夜色漸漸稀薄,往昔溫柔旖旎的、痛徹心扉的迴憶似在身邊開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豔麗的邪獰的花,而她,亦是迷入各色的花叢中,尋不到自己了。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她早就弄不明理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了,她時他的心意,究竟是如何的?


    風離禦默然望著她漸漸迷茫的神情,眸色暗了幾分,轉眸望向那淒涼孤立的衣冠塚,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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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深宮戚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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