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五年前,也是這樣的如荼的七月,太陽好似要把地烤焦一樣,連著兩月,都未下過一滴雨。我記得,村子裏的那兩口井再也舀不出一瓢水了,沒辦法,我們隻有喝那河裏的水。”


    “誰知道,喝了幾天過後,有些人陸續地開始鬧起了肚子,每日就是不進飲食,也要瀉十餘次。有人還發起了高熱,開始嘔吐,慢慢地,肚裏空空,再也吐不出來,也瀉不出來的時候,就開始吐血、瀉血,最後隻好躺在床榻上,渾渾噩噩,熬著日子。”


    “沒有請大夫來看嗎?”


    南星蹙眉問道。


    沈鴆睨了南星一眼,仍舊清冷地開口,語氣淡然,好似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請了大夫,大夫隻是來看了一眼,連脈象都沒有摸,就驚恐地告訴村長,說我們村子這是染了疫病,無藥可醫,隻有……”


    說到這裏,沈鴆忽地停了下來,眼神變得幽暗,有著藏不住的憤恨,隱隱可見那白淨的額頭上青筋高高鼓起。


    “隻有什麽?”


    南星問道,聲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平靜。


    沈鴆閉閉眼睛,好似不願意迴憶起那一幕的痛苦,半晌,才咬牙切齒地開口:


    “那該死的庸醫,說……說這疫病,恐怖如毒蛇,猛烈如洪水,隻要看一眼,都能染上。他告訴村長,為了保全村子裏其他的人,隻有把得了疫病的人全都燒死了,方能平安度過。”


    “什麽?”


    南星也被震驚到了,星眸圓睜,不可思議地看著沈鴆。


    疫病雖然傳染性極強,可也不是全無方子可解,這大夫隻看了一眼,就直接給出了決定,而且是如此殘忍的決定。


    “那時候的村長還是廖村長的父親,他一向懦弱又膽小怕事。怕官府知道了三安村染了疫病,會把整個村子都屠盡,所以就悄悄召集了一批人,幹了他們認為‘保全大義’的事!”


    “那時候,我才六歲,缺水少食,幹瘦地如同一隻小猴子,每日都在饑餓中熬日子。每日僅有的一餐,我娘都舍不得吃,省下來全都留給我吃,沒熬過幾天,她自己卻餓暈了!”


    “我為了救我娘,就給我娘灌了一瓢河水。”


    說到這裏,沈鴆的聲音有些空靈,嗓音裏飽含後悔,還夾雜著痛苦不堪。


    “你娘也得了病?”


    “是呀,我娘也染上了這所謂的疫病,開始又吐有瀉,她肚子裏本來就沒有東西,剛開始吐黃水,沒過一會兒,那些血都不停地從嘴裏噴了出來,下身也不停地滴滴答答瀉著血。”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麽多的血。你知道嗎?好多的血,多的我怎麽擦都擦不幹淨,床榻上,地上,全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竟然有那麽多的血,我好怕,好怕,我抱著我娘哭,拚命的哭,可那些血仍舊汩汩地往外冒……”


    “村長帶人來的時候,是漆黑的晚上,就如同今晚一樣,星月全無,黑沉沉地讓人害怕。我以為是有人來救我娘了,我欣喜地跑過去,求著村長伯伯救我娘。可村長伯伯卻把我推到了一邊,兩個平時和藹的叔叔,一把從床上把我娘拖了下來,什麽話都沒說,就那樣拖走了,我隻看到那刺紅的鮮血就順著腳流了下來,在地上拖出來了一條血印子,好長好長……”


    南星有些理解這沈鴆的行為了,小時候的這一幕,給他的心理造成了重大的創傷,導致了他的偏激,所以他一心想著要複仇。


    沈鴆也不堪南星,仍舊半靠在太師椅上,合眸平淡地繼續說著:


    “我悄悄地跟著跑去,看他們到底把我娘帶到哪裏?我跑呀跑呀,跑到了快要出村子的河邊,就見好多人都在那裏圍著,中間架起了一個柴火堆,有人打著火把站在最外麵,但更多的人就像我娘一樣,被丟到了柴火堆上。”


    “我看見他們掙紮著想坐起來,拚命地想逃跑,可那些平時慈祥的叔叔們,卻一把把他們抓起來,惡狠狠地又丟掉柴火堆上。他們求村長伯伯,我娘也求村長伯伯,不停地給村長伯伯磕頭,可村長伯伯負著手站在那裏,無動於衷。過了片刻,應該是人全都抓來了,隻見他抬手一揮,我就見那些叔叔們手裏的火把,全都丟到了柴火堆上!”


    南星無法想象這是什麽樣恐怖的場景,光聽沈鴆說,她就覺得這如同人間煉獄,無比殘忍!


    “啊……不要……不要燒死我娘……不要……不要……”


    沈鴆攥著拳頭,拚命的搖頭,不停地尖叫著,滿臉都是驚恐,好似看到了人間最慘烈的一幕。


    “不要……不要……啊……”


    沈鴆的尖叫聲越來越大,南星的耳膜被震地發痛,卻沒任何辦法,隻好看著沈鴆,等著他從噩夢中清醒。


    一聲聲淒厲的叫聲充斥了整個屋子,那盞放置在台上的燭火,晃晃悠悠地擺動著,忽明忽暗,好似也被這尖叫聲嚇著了一樣。


    “你說……你說,這村子裏的人該不該死,該不該死……”


    倏得,沈鴆赤紅的雙眸,衝到南星的麵前,抓起南星的衣領,陰狠地問道。


    “沈大夫,村長確實犯下了大錯,該受到懲罰,甚至千刀萬剮,可這卻不能成為你把這悲劇再重蹈一次的理由!”


    南星無所畏懼,星眸幽深地看著沈鴆,淡然地開口,聲音清冷,帶著惋惜。


    “錯了?他錯了就可以了嗎?那誰把娘還給我,誰把我娘還給我呀!”


    沈鴆瘋狂的嘶吼著,悲戚而絕望!


    “村長的行為令人不齒,可你和他又有什麽兩樣呢?他害了你從小成為孤兒,可你也害了很多無辜的人成為了孤兒。甚至有很多人和你一樣,他們的父母可能在那時候,也被村長燒死了,這麽多年,重新有了新家,想好好生活的時候,也被你毀了呀,你的行為和村長並無不同,隻是一個是為了所謂的“大義”,你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已!”


    南星黑眸定定看向沈鴆充滿戾氣的雙眸,仿佛要透過那雙眸子,撕開沈鴆的心一樣,令沈鴆不由得鬆手,退後癱倒在了太師椅上。


    “放手吧,別再造殺孽了!”


    南星勸道。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我要給我娘報仇,我要讓所有人給我娘陪葬,我要讓所有人給我娘陪葬……”


    沈鴆又開始陷入瘋魔,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那眸子剛才逐漸熄滅的怒火,又開始騰騰燃燒。


    “你……誰讓你多管閑事?你多管什麽閑事?啊?”


    沈鴆怒目盯著南星,好似要把南星吃了一般,那雙骨節分明,修長白淨的雙手,直接掐上了南星的脖子。


    一瞬間,南星覺得脖頸好似要被掐斷了一樣,哢哢作響,已經不能唿吸了!


    她想掙紮,可雙手雙腳都被緊緊地縛著,動也動不了。想左右擺脫,可那雙大手如同鉗子一般,穩穩地桎梏著,紋絲都不能動。


    “迴頭吧,你這雙手……是……治病救人……的手,不應該……沾染……那麽多的……鮮血……”


    南星斷斷續續地說話,仍舊勸著沈鴆,希望他放下仇恨,早日迴頭!


    “你壞我好事,你該死……”


    “哢……”


    南星意識已經恍惚,感覺唿吸已經上不來了,腦子裏開始混沌,眼皮也開始下墜,迷迷糊糊間,好似看到了爺爺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死了就可以迴去嗎?


    如果可以,那死就死吧!


    南星緩緩地合上了雙眸,不再掙紮,坦然地等著迴到爺爺的身邊!


    “星兒,星兒……”


    是誰再叫我?是誰?


    眼看著爺爺就在前麵,再多走幾步,就可以摸到爺爺的胡子了,南星高興地加快了步伐。


    “星兒……星兒……星兒……”


    是誰?聲音怎麽聽著那麽悲痛?


    南星停下腳步,迴頭尋找,可環視了一圈,都沒有看到人。


    到底是誰呢?她隻好又往迴走,去找是誰在叫她!


    “咳……咳咳……咳……”


    嗓子如被火燎過一樣,又刺又疼,南星不由得開始咳嗽出聲。


    “星兒,星兒……你沒事了,太好了,你沒事了……哈……你沒事了……”


    南星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箍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箍地很緊,緊到南星都覺得要把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了!


    南星慢慢地睜眼,就看到了顧千裏那張又哭又笑的臉,有害怕,有欣喜,但更多的是失而複得!


    “顧……顧……顧千裏……”


    出口說話的時候,嗓子仍舊焦疼,嘶啞低沉。


    “對不起,對不起,爺來晚了,對不起,星兒……爺來晚了……”


    顧千裏一聲接一聲的道歉,手上不由自主又用力了一些,南星覺得骨頭都被他揉碎了!


    “不晚,剛剛好……”


    南星咧嘴想笑,可稍微一動,嗓子就火辣辣的疼。


    “你這個賤人,壞了我的好事,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被白術死死按住的沈鴆拚命掙紮,額頭上鼓起的青筋猙獰恐怖,雙目赤紅如血,眸裏閃露的兇光放佛要把南星撕碎一般,暴戾狠毒。


    南星見他仍是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樣,搖搖頭,微微歎了一口氣,有些可惜那雙醫術精湛的手。


    “你不得好死,賤人……壞我好事……不得好死……啊……”


    撕心裂肺的痛唿,白術已經卸下了沈鴆的下巴,疼的他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那慘白的臉上落下。


    南星忍著嗓子的灼痛,沙啞地開口:


    “我會不會不得好死,我不知道,但我自問從未違背過自己本心,這雙手,也從未做下傷天害理之事,相信老天有眼,會讓我得善終。”


    “而你,我卻肯定的知道,你會不得好死,你將自己的痛苦,加諸在無辜的人的身上,毒害了那麽多人,罪惡滔天,就是死上百次,都難恕你的罪孽,千刀萬剮將是你的下場,阿鼻地獄將是你的歸宿,你不配為人!”


    “隻是,你娘當初寧願自己不吃,都要省下來,讓你活著,她如果看到今日,是否會痛心?”


    “啊……啊……”


    毀天滅地般吼叫,如果重來一次,不知道沈鴆會不會同樣的選擇?隻是,生命,從來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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