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軍們快步奔上來,圍住一地死屍的轎子,拔刀四處查探。蔣穆沉著臉走到轎前,探出雙臂扶起當中那人,登時大驚。


    “周……周老丞相?!”


    日暮時分漸過,風吹得越發喧囂,淅瀝瀝地下了些小雨。靜謐宮牆下,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哢哢”幾聲脆響。


    郭臨晃了晃,方才適應輕鬆的周身。她微微抬頭,望向夜色中金真明滅不清的麵容。頭頂昏黃的燈籠光暈籠罩出他身上正紅的刑部官服,她淺淺地欣慰一笑。


    金真吸了吸鼻子,一聲不吭拿開枷鎖站到一旁。前方紫宸殿燈宮搖曳,郭臨邁出腳鐐,輕步朝前走去。


    她推開門,望了一眼禦座上的身影,默默地跪在空曠的殿室中。從戊時到子時,孤寂筆直的身姿紋絲不動。


    直到狼毫一頓,書寫的聲響終於停止。皇上扔開筆,揉了揉眉間,起身走下台階。


    他一步一步行到殿中,她聽著腳步聲靠近,緩漸睜開眼,明黃的衣擺如罩柔光般朦朧不清。


    “你究竟是誰?”


    這是郭臨被召來紫宸殿三個時辰後,皇上問出的第一句話。


    她怔怔地垂下頭,眼睫抑製不住地輕顫。長眉越蹙越緊,最終隻能木然闔上眼,任雙淚垂流……


    她甚至不知道皇上都清楚了哪些,這一聲“是誰”究竟問的什麽?


    她以為她足夠強大,能順風順水地安排好一切,能瞞天過海直到攜手逃離……可其實,她,和他,不過是棋麵上再清晰不過的棋子。懷揣何等的心思,妝裹怎樣的身份,早被人算計心中,根本不容她再去選擇。


    仿佛過了一個世代那般長……她徐徐挺直身,探出雙手顫抖著挨上地麵,莊重地磕下頭,咬牙出聲:


    “臣……乃是大齊驃騎將軍,郭臨。”


    皇上定定地望了她一眼,突然笑了:“好,驃騎將軍屠殺常氏滿門,按律午門問斬。來人,拖下去!”


    郭臨靜默不言,直到羽林軍衝出來架住她的胳膊,她才突然奮力震開。膝行上前,重新跪拜:“懇請陛下收迴成命!”


    “哦?”皇上本已迴身走遠,此刻又轉了頭來,玩味地俯視她,“為何?”


    “因為臣不想死!”


    她忍住奪眶的淚水,額頭緊緊地貼著冰冷的地麵,大聲重複:“臣不想死!懇求陛下,賜臣一個活命的機會!”


    皇上輕輕嗤笑一聲,走上禦座撩袍坐下:“郭臨,殺人償命。”


    不錯,殺人償命……可她已不再懼怕:“殺之為魔,魔亦能存……”她唇角含笑,慢慢仰起頭,絕然淒厲,“臣,甘為陛下手中的魔。”


    ……雨靜寂地下著,細碎的水珠落地飛濺在黑靴之上,將色越染越深。


    皇上負手立於欄前,垂眸望著簷下那個清瘦的身影,細雨中頑倔地離開。


    徐公公撐著傘,無聲地靠到近旁。順著皇上的目光看了一眼,卻隻輕輕地道:“郭小公子半夜夢驚了一迴,方才已哄睡得十分安穩了。”


    皇上淡淡移開了目光,一陣淩亂地腳步從後方樓梯靠近。他蹙眉過頭,望見蔣穆滿臉雨水的焦急神色:“陛下,周老丞相他……”


    雨下得更大了些,屋簷打落下的大顆水滴,陣陣脆響。徐公公攙著皇上,擔憂地喚道:“陛下!”


    皇上揉了揉眉心,擺擺手,扶著欄杆重新站穩。他盯向跪伏在地的蔣穆,緩聲道:“查出什麽了?”


    蔣穆疑豫片刻:“……這批刺客,與去年十公主滿月宴上的,是同一批人。”


    空氣似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而凝固,等了許久,他忍不住抬起頭,試探道:“陛下,可要末將……封鎖東宮?”


    *


    不知行了多久,她終於望見了朱雀宮門。門頂刺眼的紅籠,仿佛照出她心中的迴橋,她捏緊了濕濡的袍袖,一步接著一步靠近。


    一把油紙傘,指節分明的手,素衫墨發的欣長身影。他撐著傘,立在宮門一角,一如孤身的她,靜候著對方的出現。


    郭臨再也藏不住眼角的酸楚,隻那一眼,便似飄乎了氣力。整個人微一踉蹌,定了定神才快步上前,撲進他懷中。


    朱雀門的守衛驚駭地望著“他們”,可她根本顧不上,隻知道緊緊地擁住他。


    “阿臨,我們迴家。”他親了親她的額頭,扔開傘,打橫抱起她。她埋在他的胸口,任憑熱淚一點點洇濕他衣襟。他爬上馬車,將她穩穩放入車內。


    青白亮光劃過夜空,“轟”地一聲雷響,大雨傾盆而下。陳聿修係好蓑笠,揚鞭喝駕。車輪滾進雨窪中,濺起一片水串。


    他扶著她,撕開郭府大門上森冷的封條。大雨打在甫才推開的門上,一點一點細細地滲入紋理。郭臨靠著他的胸口,緩緩抬起頭。


    院中草木翠然依舊,青石台階光亮斑斕。原先有阮雲逗弄玉鏘的身姿,有李延吩咐下人的影像,有阿秋撲蝶的俏顏……這些熱鬧溫馨,此刻卻蕩然無存,唯有一派空曠寂靜。


    她的家,由她一手而建,也因她而毀……


    他重又抱起她,將她的頭按入懷中,不再給她感傷的機會,徑直走進後院。雨水順著他緊抿的唇角滑下,輕輕滴在她的眼瞼上。


    闊別十多日的臥房,卻似隔世重見。潮濕悶重的空氣盈鼻而入,她甚至怯弱一縮。他攬緊她的肩膀,將她放在床腳邊靠著。


    她默然地望著屋外徹亮夜色的閃電,淋了一身的雨靜靜地順著衣袖流入地麵。陳聿修握了她的手,冰涼刺骨。他撥開她的額發,輕聲道:“我去燒點水,你在這兒等我。”


    身側濕濡的男子氣息行將離去,她突然怔醒。抬手攬住他脖頸,將他禁錮在身前。他低歎一聲,握住她的下頜,輕柔地覆過唇。


    電閃徹亮,她瞪大的眼,甚至能望見他輕顫的眼睫,彎彎長長。她頭一次無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吻他,唇齒輕碾,唾津交融,每一分劃至心間的顫抖,都是她與他相處一處的證明。她知道那是他,這個世上,比死更不能辜負的人。


    他緩緩鬆開她,伸手去拂她的淚,可怎麽也拂不盡。她咬牙抽泣,淚珠大顆大顆滾落。雙手死死地抓著他肩頭的衣服,仿佛那就是最後的稻草。她所有的恐懼,不甘,悲痛……全部的全部,都在他麵前。


    這種赤城,好似無名鳩毒烈火,一點一點點燃她的理智。她情不自禁地靠上前,主動含住他的唇角。


    她不再是英氣逼人的京兆尹,不再是叱吒戰場的將軍。那個九歲夏日隨口而出的“郭臨”二字轟然粉碎,她從那一刻重新蘇醒,於再次失去一切的今日,敲醒了十年來的幻夢。


    ……可她何等幸運,她還有一個佇立雨中,癡癡等待的他。任雷雨狂嘯,僻靜一室,她隻聽得到他的心跳,感受得到他的溫度,這便夠了。


    溫潤的唇瓣劃過濕濡的肌膚,從肩頭落向胸前,觸到那緊緊地裹胸布。他一怔,悄然仰額,澀聲輕喚:“阿臨……”


    她抿唇搖了搖頭,想要笑一笑,可隻一吸氣,眼淚便止不住地滑落。她厭棄地擦掉淚,猛地圈住他翻身而上,隔著薄衫中衣啃噬他鎖骨下的肌理。他炙熱的胸膛貼著她的臉,似乎連淚也被溫熱。她胡亂地扒開他的衣襟,迷離地望著他的胸口,卻不知該做什麽。


    他輕歎一聲,愛憐地撫著她的臉頰,似將她所有的委屈一並接下。修長的指節輕撚,須臾除下腰帶。他攬著她的腰,霍然坐起,讓她靠在懷中,一點點吻她的脖頸、耳垂。她闔上眼,輕顫著牽過他的手,放在腰側裹胸布的打結處。


    雷聲轟鳴,蓋住偌大寂籟的府邸,唯一的陋室香暖。


    *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臣跪伏在地,許久卻仍未聽到那聲“平身”。怯然抬頭,隻望見了冕旒下皇上晦暗不明的神色。


    “漠北突厥三王子蘇德即位可汗,率十萬大軍犯我大齊邊境,十日前已攻下朔州。”皇上突然站起身,揚手丟來一個折子。“啪”地一聲,掉在殿中。


    之前陳丞相帶人在淩煙閣密議,論的便是漠北不平的動靜。這事群臣早有耳聞,隻是一直無人公布,便也不敢大肆談論。


    “魏國也毀約串通了漠北,昨日瓊關傳信,已有魏軍進攻西界諸城。”皇上攏袖低頭,掃視他們,“楚王私自迴京,朕已讓他戴罪立功,快馬加鞭趕迴瓊關抗敵。”


    眾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下明晰,俯首叩拜:“陛下英明。”


    “那……”皇上輕笑一聲,“應對漠北,諸位愛卿可有對策?”


    殿中竊語半晌,有人走出:“迴稟陛下,臣諫冠軍大將軍蔣昱為統帥,中軍蔣穆,前往朔州,對抗突厥。”


    眾臣循聲迴望,見那是老謀深算的劉禦史出言。心中大舒一口氣,頓時似找著了主心骨,紛紛應聲附和。


    “砰”地一聲,卻是皇上猛地拍了下禦桌。劉禦史一震,聽著皇上齒冷而笑:“劉愛卿似乎忘了前朝渭水之戰?”


    “老臣愚鈍。”劉禦史急忙下跪。


    “當年頡利可汗攻入涇陽,距離京城不過四十餘裏。若不是先帝通敏果決,設下疑兵之計,將其嚇走,我大齊何能走到今朝。”皇上厲聲道,“你讓蔣家父子二將北上,那京師何人來守?”


    西、北雙雙受敵,如今的形勢已不同於三年前,可以肆令蔣昱帶軍進攻南疆。劉禦史心知言錯,唯有連聲罪己。皇上揮揮手,放他迴列。


    朝上一時無人出聲,寂靜得可怕。楚王抗魏,蔣家二將鎮守京師。除去他三人,軍營中能拿出來的將領不是沒有,可都是沒上過真正戰場的雛將。


    唯有一人……


    “罪臣郭臨,自請帶軍北上抗敵,驅逐突厥!”


    黑甲紅衣,郭臨束發修容,劍眉淩揚,抬腳邁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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