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門“吱呀”一響,昏暗的室內明了又馬上暗掉。屋內之人望出了來人的身型輪廓,急忙朝一旁虛空揮了揮手。房梁上簌簌幾聲輕響,似有人在警惕。


    “嚓”地一聲,常繼劃燃火柴,點亮案上唯一油燈。有了這昏黃的光暈,他總算能把對麵青年的身姿形貌再看個透徹。待油燈舉上了眉間,照出對方的麵容,他終於忍不住了,急聲問道:“觀郭將軍神色,是……成功了?”


    郭臨緩緩抬起眼,幽暗的深眸星點燭火燃燒。她偏頭望去,屋內的一角,那兩名褚衣淵華宮弟子被牢牢地捆縛了手腳,丟在一處。


    她看著他們瞪著眼拚命想要說話的模樣,良久,收迴目光淡淡一笑:“常大人好興致。”


    常繼大舒一口氣,擦了下額上悶出的汗,不耐地抬臂一揮。房梁上躍下兩名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扭斷了兩弟子脖頸。


    “想不到,我常繼也會有和郭將軍合作的這一天,哈哈。”他朝郭臨揚手敬了敬,聽著頸骨斷裂的聲音笑得十分開懷。郭臨彎腰坐下,也端起了酒杯。


    這情景,就好像……那日他收到她傳來的信後,在這裏和她定下殺掉高徹辰的計謀。


    於他而言,太孫日漸信賴高徹辰疏遠常家,無論如何都不是件好事。尤其是眼看著皇上的身體眼一日不如一日,一旦遺詔太孫登基。那他高徹辰的勢力將更加滔天,常家再無翻身之事。


    可收拾高徹辰,他隻敢放在心底想一想。畢竟他根本沒有與之抗衡的武力,但當郭臨找上門時,他就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二月中旬,常繼的手下順著郭臨事先給好的指示,躲過皇陵周圍神武軍的防衛,進入其中。五日後,監工的“郭臨”還在緊密地關注著修繕。而從京兆府牢中提出的那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樊家弟子,卻已被她丟在山東青州樊家的武場上。


    樊氏宗主怒吼一聲,接過仆從遞來的鋼骨玄盧槍,搶身而上。一招穿掌刺眉,直襲向郭臨。郭臨凝而不動,待到那槍尖近身才不疾不徐地伸出手。雙手一劈一挑,瞬時似摸上了槍身七寸。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宗主捂胸倒退幾步,而那把玄盧槍卻已握在郭臨手中。


    她挑釁地一笑,掄槍疾舞半圈,後退一步,猛地突身上前。槍身慣力彎曲,打圈橫掃,步伐似與槍勁融為一體。落葉飛沙卷起,幾乎看不清人之所在。


    待到滿園枯葉翩然歸位,銀晃晃的槍尖已擱在了宗主脖頸,稍進一步,便是血濺人亡。


    “落步梨花掃……”宗主淒涼失神,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撲通”一聲跌坐在地,“我樊家槍的不傳之密,難道,你也是淵華宮的……”


    郭臨彎唇一笑,突然一把扔開槍,蹲下身揪起宗主衣領:“不錯,現在你可想起派人去殺我兒子的事了?這一筆賬……怎算是好呢?”


    宗主抖得直如篩糠,再也沒有初時的狠勇,跪伏在地拚命地磕頭:“還請尊使饒命……饒命啊……”


    郭臨站起身,環視一圈圍觀的樊家眾人。目光到處,人人都不禁退了一步。她緩緩地笑了起來:“替我做一件事,我便放過你們。”


    “尊使但請吩咐。”


    “借你樊家兩條人命,隨我殺了高徹辰。”


    “什麽?!”宗主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不敢,在下不敢啊……高徹辰是無陌使,他要是死於我樊家之手,淵華宮還不滅了我們全族。”


    “他要死了,那麽下一任無陌使,就是我。”郭臨冷聲笑道,“樊大俠,你可想清楚了。若我成了無陌使,我可以答應永生不找你樊家的麻煩。”


    宗主一怔,心眼砰砰直跳。郭臨嗤笑一聲,從袖口掏出一本小冊子扔在地上:“這是定金,你樊家百年前遺失的《遮月斷水》。”


    ……《遮月斷水》!百年前橫掃江湖的樊家絕技?眾人倒吸一口氣,目光都死死地盯在那本冊子上。不敢想象這本師祖都惋歎可惜的秘籍,會重新出現在樊家。宗主渾身一顫,伸手就要去取。一隻牛皮皂靴“啪”踩上冊麵,頭頂是幽冷輾側的厲問:“你應不應?”


    宗主咽了口口水,驀地大聲道:“全聽尊使的!”


    五日後,那兩個力大無窮的新羅人,隨著郭臨悄無聲息地潛迴皇陵。


    他們唯一的使命,就是以自己的性命為誘餌,至高徹辰於死地……


    “呔,兩條命換他一條,也算值了哈哈!”常繼放下酒杯,長長地籲了口氣,唿出酒氣頓時縈繞周身。他先前便喝了不少,如若不然,根本不能緩解等待郭臨時,那坐立不安的情緒。他側眼望向郭臨,斟酒笑道:“等我侄兒順利登基,論功行賞,我常家不會忘了郭將軍啊。至於那姓高的其餘手下,就還請郭將軍……嗝,多多擔待。”


    “常大人……”她輕輕地抬眼,注視著那壺嘴下抖動的水線,“高徹辰有這麽可怕嗎?”


    常繼捂住打顫的右手,放下酒壺,又打了個酒嗝,蹙眉道:“唉別提了,你以為常家倒了八輩子黴,這高徹辰一入京城為官就靠上我們了?”他擺擺手,“還不是我們好控製。以為還和十多年前一樣……一聲令下,我們二話不敢說就派人助他追殺師父。現在想想,連親師都殺的人,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郭臨靜靜地飲下一口酒水:“……你是說,你協助他殺了他師父?”


    “折了常家多少的武士,不然,哪容個小小七皇子在我們麵前囂張……”


    “常大人,”她的聲音似從極幽極寒的地方傳來,冰冰冷冷刺得人生疼。常繼揉了揉眼,卻怎麽也看不清她的樣貌,“你可還記得被追殺的人叫什麽嗎?”


    常繼下意識地迴道:“好像叫什麽雲,我想想……”他撐著眉頭,恍惚記起楚王帶著瓊關兵馬趕到汴州時,那一聲悲愴的厲喝:“景雲兄——”他那時躲在屋簷後,嚇得幾乎屁滾尿流。誰能想到楚王會為了一個江湖人,居然在無聖旨下達的情況下就離開瓊關。如果勾結漠北勢力一事被楚王發現,不止他會死,他鄭國公府全家都逃不過。


    那一刻臨界生死的滋味,仿佛此刻又再次浮上了心間。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正要說話分散下注意,卻陡然瞧見郭臨唇角一抹詭異的笑色。


    “多謝你,常大人。我還不知,原來苦尋多年的漏網之魚便是你們……”她緩緩抬袖,一道幽光泛起,“家父郭景雲,已在地府恭候多時。”


    “唰”地一聲,房梁上戒備的護衛已經俯身衝來。郭臨猛地掀起幾案扔去,護衛變招不及,情急空中騰身。腳方沾地,手臂陡然一緊,已被郭臨捉住。她隻猛力一摜,那條胳膊頓時“哢嚓”一聲脫臼。另一名護衛趁機彎進她斜後方的死角,挺劍來刺。郭臨輕笑一聲,似背後長了眼般,千鈞一發之際翻身而上。那把青鋒長劍不偏不倚,插在了手臂脫臼的護衛身上。


    常繼呆若木雞地望著她輕巧地解決自己的手下,半晌還醉暈暈的。郭臨擦了擦劍,忽道:“你膽子小,你屬下膽子更小,五個護衛跑了三個,隻有兩個敢衝上來。”她迴眸朝他一笑,“不過不要緊,我馬上會送他們去陪你。”


    她上前抬手輕巧一劃,隨後轉身走出房門。門外的日光照在常繼身上,伴著他轟然倒下漸隱漸散。


    *


    李延將信將疑地打量了下門口帶口信的神武軍,奇道:“軍爺說老爺午時就迴了京,可小的確實不曾收到傳信,也沒有見過老爺……眼下未時都過了。”


    神武軍愣了愣:“那將軍會去哪?他日落前該趕迴皇陵的啊!”


    李延不知怎地,心裏突然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遲疑片刻,道:“會不會是去了宮中?老爺與隔壁陳丞相關係一向好……”


    “不可能!”神武軍斬釘截鐵,“末將方才便是從宮中來的,再說丞相已在淩煙閣已經待了一天沒出來了,若有消息宮中該早就知道了。”


    說話間,李延已吩咐下人牽來馬。他笨拙地翻身上馬,眉頭緊鎖:“還請軍爺去一趟周老丞相的宅邸,小的也去另一處找老爺。這當頭,可千萬別出什麽事才好……”他歎息一聲,策馬朝秦府奔去。


    光德坊東南隅的京兆府內,衙役們正三三兩兩的歸家,堂內人漸稀少。金真整理好手邊的案宗,規整地放在京兆尹的案桌上。迴頭望見同僚書案上隨意亂放的狀紙,他搖頭歎息一笑,走上前去收攏紙張。


    卻在這時,有人拍上了他的肩。


    他怔怔地迴頭,郭臨正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後。他不由驚聲道:“大人……哦不,將軍你,你怎麽在這兒?”


    她偏頭笑了笑:“沒什麽,來看看你罷了。”


    金真凝眉瞪眼,這時才發現郭臨發髻微散,領口略鬆。黑衣腰間一截濕濡濡的,還在往地上滴……血!?他猛地抬頭,大喊一聲:“大人!”


    郭臨再也忍不住,一條血線順著緊抿的唇角淌下。她捂住側腰的傷口,跌倒在案桌腳。桌上茶杯落地,“砰”地一聲摔成粉碎。金真慌忙蹲下,戰戰兢兢地扶住她,聲音已有了哭腔:“大人你怎麽了,誰,誰傷的你啊?”


    沾滿鮮紅的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郭臨喘著氣抬眸直笑:“這世上……哪裏還有人……傷得了我……”


    金真幾乎要急得哭出來,他想要出去喊人,可是胳膊被拽住根本動不了。郭臨吐出一口血沫,望了望京兆尹位置上幹淨整潔的幾案,淡淡地笑:“金真你還是這般老實勤懇,也罷,我便送你一件禮罷。”


    她艱難地從袖口掏出一把匕首,顫抖著塞入他的手中,捏著他的手幫他握穩。金真泣不成聲,可無論他如何推拒,手背上的那股力量仍然靡堅不摧。


    “你擒了我,交到刑部去,罪名就是……殺了常氏十七口人。”


    金真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著她,太陽穴突突直響:“大人,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我曾發誓,此生必要仇人嚐盡家破人亡之苦。”門外淩亂嘈雜的腳步聲越靠越近,她垂下眼,木然望向身邊一地的茶杯碎片,“如今辦完了,也到了我履行承諾的時刻……”


    “咚”地一聲巨響,來人踹開了院門,厲聲高喊:“來人,捉拿殺人罪犯郭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京兆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雪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雪扇並收藏京兆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