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暖暖,禦花園內的瑤台玉鳳菊開得正好,帶著一絲清涼的香息,飄散在宮闕中。


    兩個宮妃穿行在其間,一人著淺粉,一人朱彤。望之服飾打扮,便知份位並不高。此時悠然地散步閑話,自樂其中。


    “我聽人說,常家那位少卿大人,前幾日在朱雀門和郭兆尹差點吵起來了。”


    “嗤,與我們又有什麽關係……”


    “哎呀你不懂,”粉衫宮妃嗔怪一聲,拉過身旁朱彤宮妃,湊近道,“你可知那常大人說了郭大人什麽?”


    “什麽啊?”


    “說他和中書令大人,”粉衫宮妃說著,雙手伸出食指一碰,壞笑道,“是斷袖。”


    “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嘛,”朱彤宮妃白她一眼,“他兩毗鄰而居,日日同車上朝。京城都快傳遍了,說中書令啊看家族不容他兩,拚著被學士府逐出,也要和郭大人處在一處。你沒見後來陳大學士還親自上了中書令的新居勸說,可結果呢,人都沒見著!人家一整天,都待在旁邊的郭府裏……”


    “唉,遙想當年那場賞菊宴,郭兆尹才入京,中書令也方出任少師。兩廂多好的兒郎,這一晃四年啊,京城的姑娘一個也沒抓著,卻讓他兩湊在一塊了。”


    “嗬嗬……”朱彤宮妃甩甩帕子,笑得意味深長,“你呀,這滿嘴兒的,說得可不正是嘉慶宮那位老公主麽?”


    “姐姐打趣,六公主身份尊貴,我哪有膽子說她的閑話呢!林容妃都能搬進嘉慶宮住……可見啊,還是陛下心尖尖的人。”


    “嘁,不就是仗著父兄戰死立下的功勞,還有她那個驕縱得不得了的女兒。不然,像嘉慶宮這樣的好地方,哪能住進一個份位比舒貴妃低了兩階的容妃?”


    “姐姐莫要不平,等六公主啊,再待字閨中個幾年,容妃可不就成了宮中的笑柄了麽……”


    聽著那嬌音嘻聲漸行漸遠,跪在地上的宮婢腳已開始發麻,可還是不敢抬起頭。等了好一會兒,頂上仍是無聲,她才壯著膽子瞅了一眼。卻見六公主獨自坐在花壇一角的假山石上,側著頭,靜靜地盯著一簇金鳳花出神。


    “公,公主……?”宮婢小聲喚道,見她毫無反應,不由擔心起來。蹭蹭地移步過去,又喚了聲。


    六公主仿佛將將驚醒,抬眼瞟了下她,神情冷漠。宮婢趕忙義憤道:“奴婢待會兒就和娘娘說去,這兩人居然敢在宮裏肆意談論公主殿下和娘娘,這宮中還有沒有宮規了,絕,絕不可輕饒了去……”


    宮婢喋喋不休地說了半晌,卻聽六公主幽幽地一笑,打斷她的聲音異常沙啞:“果真是我多年任性,才落得今日再嫁不出去的地步麽……”


    這話一出,嚇得宮婢腿腳一軟,撲通又跪在地上。六公主慣來驕縱,有事不怪罪無辜的奴婢都是好的,現下這般怪罪到自己頭上,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宮婢渾身冷汗直冒,不知她怎麽會說出這樣自暴自棄的話,都開始揣測這是否反話,思慮斟酌不清,便像啞了般迴不出話來。


    秋風輕拂,鮮豔的花朵顫了顫,抵不過風勁,蕭蕭掉落丁零的幾瓣。六公主眼瞼低垂,掩住眸光中的複雜晦澀。良久,她輕歎了一聲,站起身來,默然朝外走去。


    *


    朱雀門守衛舉起長戟攔駕,正往宮門外行駛的馬車便逐漸減速,穩穩地停在門口。守衛認出這是東宮的馬車,恭敬地拱手鞠禮:“例行檢查,還望大人體諒。”


    “無事,你們也辛苦了。”隨著醇厚的嗓音從車中傳出,一隻寬大的手挽起車簾。守衛抬眼一看,便道:“見過高大人。”


    高徹辰微微一笑,將車簾整個打開,道:“諸位仔細檢查吧,無須忌諱。”


    守衛掃視片刻,猶豫道:“大人,這位是?”他指向的,正是車中一個身量瘦小的太監。高徹辰笑道:“是太孫殿下的隨侍,跟我去府上找些案宗帶迴東宮。”那太監也順從地從袖口中掏了腰牌亮出。


    守衛放了心,後退讓行。直等到馬車朱雀大道,那太監才伸手抬起車窗竹簾,望向繁華的街道。青澀秀氣的臉上,並無半分表情,唯有眸中暗藏淩厲。


    “都準備妥了?”


    “是,”高徹辰搖開一把折扇,笑眯眯地道,“就請殿下安心吧。”


    馬車彎出朱雀大道繼續沿著金光大道朝西行,至一處人跡稀少的道坊,停在了一間古舊的宅邸前。


    太孫攙著高徹辰的手下了馬車,揮開飄揚的塵土,一腳邁進宅邸。內裏亭榭閣宇,花香四溢,與外頭破敗灰暗的門麵天差地別。


    “隻花了四天布置出來,你也是有些本事。”太孫讚許一笑,伸手摸了摸臉上的人皮麵具,“看來花在你和你那些奇門異道手下身上的錢,沒有白費。”


    高徹辰笑而不語,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便率先走前帶路。


    很快便有侍從趕來,小聲匯報道:“那人就住在側院那間,擺設布置都和他從前做管家時一樣……”說話間,已望得見前方院子的大門。侍從伸手一推,幹淨幽深的院子便一覽無餘,“咦,人呢?”侍衛嚇了一跳,“方才還在這石凳上坐著……”


    太孫瞥了眼石桌上的剩飯剩菜,道:“人沒走遠,你們帶人在宅子裏搜一搜,好生‘請’過來。”


    “是。”


    侍從應聲尋人,高徹辰見太孫邁步進了院子,知他習慣先獨處一陣,便也隨著侍從離去。


    屋內算不上特別的幹淨,但也頗為整潔。如果不是當時自己親手將人逼瘋,太孫一定還會以為此人在蒙騙他。


    實際上他早就認識這位鎮國侯府的管家,因為原先太子府的管家就是這人的兄長。而那時的自己,不過是太子府裏不起眼的庶子。母妃一介小小的側妃,麵對太子妃一派的管家,偶爾也必須好言好語。


    可惜啊,那能在母妃麵前橫行的管家,已經隨著太子一道作古。而他的弟弟,現在卻在自己的手中掙紮求存。太孫想到這裏,不由輕聲笑了笑,低眉看到屋子牆角的青石欄杆上四條細細的劃痕,不知道是雕刻花紋用的還是本身如此。他一時起了興致,彎腰拾起一枚尖石,走上前去。


    他想起從前管家的那聲“六少爺”,除了太子府上嫡親的之女,他們庶出的,從來不被喚過一聲“殿下”。可是那又怎樣?他如今,就是這普天之下,唯一的皇孫。


    “六?”


    一聲嘶啞不清的吐字突然近在耳畔響起,太孫驚得渾身一震,猛地跳將而起。這一把也嚇得那出聲之人一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太孫眯眼打量,隻見那人身上錦服華貴,隻是穿得滿是皺褶,似乎腰間的係帶沒有係好。發髻蓬亂,一雙渾濁的眸子驚疑不定地望著太孫,躊躇良久,才道:“……公公?”


    隻一個須臾,太孫就辨出了此人的身份,笑著上前,不動聲色地彎腰扶起他:“劉管家?”


    “是是,多謝公公。”管家憨笑一聲,討好地看了看他。目光卻偷偷掃向欄杆上的六道劃痕,似乎十分在意的樣子。


    太孫眯眼:“這是劉管家刻得麽?”


    “不,不。”管家擺擺手,忽而一笑,神色中浮上一絲慈愛,“是給小公子刻得。侯爺的孫子們小人都陪著他們尋一處府內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刻了,長一歲就來刻一道。”他樂嗬嗬地說著,過了一會兒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皺起眉頭,“公公,侯爺他們這次隨陛下去湯泉宮怎麽這麽久啊,這府裏冷冷清清的,總沒人……”


    太孫眉梢一抖,知是高徹辰的手下安排來騙他的話。他們把這裏複原成了鎮國侯府的模樣,讓管家拾迴他本來的身份,好徹底放下戒心。原本他還對這計劃不以為意,現下看來卻是頗有成效。


    “沒事,陛下就快迴京了,到時候你就能見到他們了。”太孫扶著他走迴石桌,不慌不忙地道,“隻是咱家今日特意過府,是因為太子爺那裏出了點紕漏。”


    “啊?怎麽了?”管家一驚。


    “前些日子西北大旱,朝廷在湯泉宮商議撥銀賑災。宮中的娘娘們已經率先捐出了千兩銀子,大臣們也相繼出錢,德王甚至出了三萬銀兩。”他說著,湊近管家小聲道,“隻有太子爺到現在還沒拿出。”


    “三萬……?”管家呢喃道,“太子爺不至於拿不出三萬啊?”


    “問題就在這裏,”太孫徐徐而笑,“爺和我說,明賬的錢不可見人,叫我來讓你先把‘那些’拿出來用用。”


    “‘那些’?”管家蹙眉遲疑地打量著他,並不信。太孫唇角一彎:“咱家走得匆忙,隻帶上了這個。”他說著,丟出一塊玉佩。那是他母妃輾轉從去過白馬寺的羽林軍手裏得來的,是掉在寺廟水池裏沒被大火燒毀的,他的父親太子生前的貼身之物。


    管家瞪大了眼,將玉佩握在手裏翻看了好久。最終,他幽幽地歎了口氣:“既是信得過的人,那我就把藏寶的圖紙畫給你。”


    直到此時,太孫微微鬆了口氣,知道自己的玉佩賭對了。端著筆墨的小廝從門口走進,他迴頭望去,瞧見隱在牆角的高徹辰,兩人遙遙一笑。


    “對了,公公你方才為何要給那四道劃痕添上兩道啊,我算得侯爺的小孫子今年是四歲啊”管家一麵寫寫畫畫一麵問道。


    太孫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張藏寶的地理圖上,對別的渾不在意,聞言便胡亂道:“……啊,那可能你記錯了,小公子已經六歲了。”


    “六歲?”管家手一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突然丟開筆,猛地朝前一撲揪住了太孫的衣領,顫聲大吼道,“已經六歲了,那孩子六歲了?你沒騙我?”


    他這一番爆發來得太突然,高徹辰一把搶進院內,卻還是沒能攔下。太孫整個人被提得懸在半空,麵上漲得通紅,甚至能聽到心腔砰砰直跳。可不知為何,明明是被一個瘋子製住的不利局麵,他卻異常的清明。他朝高徹辰的方向擺擺手示意別動,目光灼灼望向頭頂管家那癲狂的雙目,沉聲喝道:“六歲了又如何?”


    “六歲了……六年了這個秘密,我可以說了!可以說了!”管家突然哈哈大笑一聲,一把丟開太孫,跑到園中激動地大喊,“侯爺,劉錚不辱使命,終於等到小公子,不……是皇嫡孫,是太子妃娘娘和太子爺最後的血脈,他已經六歲了!哈哈,我們瞞過了所有人……你們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啦!”


    “把他的嘴堵上。”巨大的震驚中,高徹辰最快迴神,連忙出聲吩咐。四周的侍從像才清醒來,行動都慢了拍,但還是圍上前把管家死死地捆住了。


    “殿下……”高徹辰走上前,卻見太孫突然伸手,撕下了臉上的人皮麵具。慘白的臉瞬間曝露了出來,他仰起頭,目光陰狠如狼。


    他大步朝管家走去。侍從們不由打了個哆嗦,直感到身上冷冽的壓迫感,仿佛是無數細碎的刀片在層層碾壓過皮膚。管家還在死命掙紮,待他看清近前太孫的臉,便含著口中塞滿的布條放肆大笑起來。


    “讓他說,”太孫聲如寒冰,“誰,是皇嫡孫。”


    侍從拉下布條,順手給了管家肚子一拳。管家“哇”地幹嘔,再沒力氣大聲叫喚,可那滿是鄙夷的目光還是仰向上,吃吃地笑:“六少爺……”


    “啪”地一下,太孫上前甩上一個耳光。打得他口鼻出血,眼白直翻。高徹辰見他失了冷靜,出聲勸道:“殿下莫急,隻消半日,我就能讓他交代得一幹二淨。”


    太孫深吸一口氣,強自抑住自己的憤怒,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這才轉身往外走。


    “嗬嗬……嗬嗬,你一個庶子,陷害自己的父親,天道輪迴,信不信到死也登不上皇位,”管家微微抬起頭,亂發下渾濁的眼眸閃過一絲清明,他一麵笑一麵吐血,在侍從揮來的拳頭前,麵色如春,“且看你的這些雜兵,能勝過郭兆尹麽……唔!”


    空曠的宅邸內,樹葉沙沙作響,靈巧地掩住不斷迴蕩在院落內的拳腳聲。


    “高徹辰。”


    “屬下在。”


    “郭臨收養的孩子多大了?”


    “據說,剛過了四歲生辰。”


    “那麽,”太孫轉過身,目光筆直地盯向他,“讓他永遠長不到五歲。”


    高徹辰含笑低頭:“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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