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清晨,一封封簡約的請帖從陳府發出。


    硬黃紙上秀逸天然的字跡,透著淡淡的墨香。蘇逸低頭凝視了請帖良久,總算輕輕舒了口氣:“看來陳兄並未因逐族一事而心神潦倒,這字豐筋多力,筆法清剛縱意。若不是知情,我險些要以為他近日獲了什麽大喜呢!”


    他收起請帖,對麵前待命的小廝笑道:“備墨,我要親書迴函。”


    郭臨處理完京兆府一日的公務,就急急忙忙地牽馬奔出。一路驚馳飛掠,墨色披風飄揚風中。


    雕華雲紋袍衫裹住欣瘦有力的身軀,狐裘毛皮脖頸環繞,眉目清晰如畫。道旁百姓隔了半年多再見到她,頓覺曾經稚氣未脫的京兆尹在經曆過這一年歲後,身量漸開,昭華更甚,已近乎成年韶秀之容。


    行了不久,便到了安仁坊。郭臨過府不入,徑直奔至隔壁的陳府。下了馬,將韁繩交給門口新招來的管家,問道:“聿修呢?”


    “少爺在園子裏。”


    “哦。”郭臨點點頭,低眉想了想,不知想起了什麽,抿唇一笑,大步朝內走去。


    “聿修!”隔著叢叢草木,她徑直大喊。陳聿修跪坐於廊下,正挽袖手書劄記,聞聲輕笑收筆。郭臨伸手拂葉而來,端地笑靨淩花勝月。他眸光微闔,心間說不出的悠然舒和。


    郭臨伸手解下披風,順手往內室一丟。接著蹬掉皮靴,手腳並用蹭蹭地爬過來,跪坐到一旁。動作行雲流水得過分,可陳聿修卻根本無法拒絕這樣的隨意嫻熟,隻低聲一句嗔怪道:“日日上我這裏,可是打算蹭飯到底麽?”


    他出族一事京城雖然風聲頗大,然而本人卻完全閉門謝客。隻在前些日郭臨大張旗鼓幫他置辦新的下人時,出麵點頭接受了秦正卿專程送來的江南名廚。


    廚子確實十分會做江南菜,道道都是她兒時的記憶,可這怎麽會是她日日拜訪的理由?郭臨撇撇嘴,正色道:“明日就是流觴曲水宴了,我這不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嘛。”


    “哦?”陳聿修瞟了她眼,卻見她的目光已被園中趕工修好的流觴水渠吸引。正扶著廊柱踮腳眺望,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他不由唇角一彎,似笑非笑,“既然是來幫忙,便也行了主家之職,嗯……細想一下,我乃此間主人,而你也想做這個主人,那可就隻有一個法子……”


    郭臨迴身過來聽清這話,頓時驚得腳下一滑。連忙抓穩了廊柱坐下,迴頭瞪著他,做了個猙獰的咬人鬼臉。


    陳聿修唇角噙著笑,低頭繼續提筆滾墨書寫。郭臨眼珠一轉,機上心頭。默默地卷了卷袖子,悄無聲息地蜷在廊上移動。片刻後,就坐到了陳聿修的身後。


    眼前濃雲般的長垂墨發,根根發絲盡現,既黑且亮。郭臨湊近瞅了半晌,直看得心生嫉妒。因為母親有一半的異族血統,她打小就是個黃毛姑娘,被細腰譏笑了無數迴。後來換做男裝,也就再也沒留過長發。


    若隻是阮雲細腰等也就罷了,連男人的頭發都把她比下去,實在是氣不平啊。她狡黠地眨眨眼,仰頭靠在身後木牆上,眯眼假寐,還刻意混了點高低不平鼾聲。兩隻手卻筆直朝前伸出,撚起陳聿修的兩股發絲,仿著麻繩將其卷辮成麻花狀。


    倏地一聲低歎響起,橫地伸來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郭臨尚未能驚唿起,整個人已被拉著靠在了麵前之人的背上。


    “睡覺就睡覺,再不老實,罰你給我研磨。”


    後背寬闊結實,袍衫輕質,靠著片刻,便隱隱感到他的溫度。郭臨本欲辯上幾句,可聞著園子裏清淡的梅花香,拂著三月柔和的涼風,枕著寬厚溫暖的肩,似乎連毛孔都跟著平靜下來。


    書童端著茶盞走入園中時,見著的正是這樣一幅場景。霎時驚得周身一震,手中茶盞一顫,盞蓋滑落,“撲”地掉陷在腳邊的泥土上。他呆呆地盯著前方二人,腦子混沌一片,甚至還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景象。


    那日郭臨突然闖入,他奉命避離。然園中久久未有動靜,他擔心二位爺少了茶水,備好後走迴廊下。卻看不到人影,張望了許久才發覺門扉靠在一處的兩雙腳,觀那方位,二人竟似在屋內纏綿著躺在一處。


    這……這簡直,太匪夷所思。書童哆哆嗦嗦端著茶水,好不容易才未驚動二人出了園子。腦中還在漿糊般地想著,難不成少爺還在逐族的打擊之下,年歲又長,加之克妻傳聞,不得不選了斷袖這條路……


    若說那時還隻是無稽的揣測,可眼前……郭少爺親密地環著少爺的腰,趴在少爺的背上睡著了,這,這又該怎麽解釋?!


    陳聿修注意到動靜,停筆仰頭。望見書童手中無蓋的茶盞,目光一轉,便已明了。垂首瞥了眼身旁空了的茶杯,輕聲道:“端過來吧。”


    “是。”書童緩步上前,低頭斟滿茶水。偷眼瞟見陳聿修下筆寫字,運力一如往昔的均勻,然而無論落筆還是收尾,肩部力道總是凝而不發。這般寫字,那得能寫出心底蘊意。書童不解皺眉,輕手收好茶盞。不經意間抬頭,郭臨坦然酣睡的容顏盡收眼底。頓時徹悟。


    陳聿修一鼓作氣寫完一麵,雖不甚滿意,但略一思慮,也勉強可矣。此時才見書童呆而未去,不由奇道:“還有事?”


    書童一怔,尷尬萬分地連連搖頭,可看了眼陳聿修,還是支支吾吾道,“郭少爺他……似乎流口水了。”


    “……”


    直過了良久,陳聿修才勉強收迴愣怔神色,目光微撇,捏拳清咳一聲:“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書童躬身退下,剛走出園外幾丈,就聽見一聲尖叫傳來:“啊!陳聿修,你作甚,不是你讓我睡覺的嗎?”


    書童再不敢耽擱,念叨一句聽多想多,幹脆腳下抹油飛速逃離了現場。


    *


    陳聿修著人在上巳節前一日才全數發出的請帖,出乎意料,幾乎是十成的迴帖。郭臨伏在書案上,就著燭火將一封一封迴帖分姓別類整理。每讀過一封,心中的歡喜便添上一層。


    她沒想到陳聿修在文人間的影響如此巨大,哪怕是在完全和學士府脫離,甚至有可能是犯事出族的境況下,接帖之人都毫不猶豫地選擇站在他這邊。看來文人風骨,絲毫不亞於江湖義氣。她幾乎可以想象到明日的盛況,那就是拍在學士府臉上一個響亮的巴掌。


    這麽一麵興奮一麵遐想,困意來襲,竟不知不覺趴在案上睡著了。睡夢中似乎聽聞耳邊一聲無奈地笑歎,待到一覺夢醒,睜眼已是天亮。


    郭臨恍惚摸了摸被褥,手感熟悉,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已迴到了自己府邸的房間。她怔怔地爬下床,銅鏡前一照,發髻未散,身著昨日舊中衣,甚是奇怪。


    “吱呀”一聲,卻是阿秋聽見屋內響動,端著新衣進來。她望見郭臨剛剛睡醒的懵懂模樣,臉上笑意滿滿,盡顯促狹。


    “笑……笑甚!”郭臨撇撇嘴,明知理虧,卻還要辯上一辯。


    “嗯哼,隻準桃花自個朵朵開,還不準旁人瞅上一眼啊!”阿秋嘻嘻一笑,放下托盤走過來,伸手就要幫郭臨收拾。


    “別。”郭臨伸手擋住她,低頭聞了下衣領,“我還沒沐浴呢,等會兒……”她說著瞟了眼阿秋,突然覺著今日見著似乎有些不一樣。定睛仔細看去,阿秋一身藕粉的蜀繡紋鳳裙,雙丫發髻兩側各是一朵新鮮的“銀紅巧對”牡丹,簇簇粉紅的花瓣擁著鵝黃花蕊,香氣襲人。


    “喲,”郭臨叉著腰,戲謔地朝她上下打量,“我們阿秋今日這是要容光驚豔全場啊!”


    阿秋氣急,伸出粉拳提著裙子就要來揍她。郭臨靈巧躲開,間隙抱起新衣跳出門,往澡房奔去。一路留下長串暢快大笑。


    時近日中,綿綿清風下,豔陽廣照,雖不見得一蹴就暖,但也叫這暮春三月的城中,須已見慣的景象被團金和光籠罩,紛紛然渲染出上巳節的不凡之色。


    蘇逸提早了小半時辰到達,陳府門口,小廝們還在鋪就毯道。乍一見了他,又是恭請,又是通報,好一陣忙亂。蘇逸負手而立,望著他們,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心想著,聿修如若還是那個身份貴重的學士府嫡長子,又何須用這些經驗不足的下人。


    身旁走來一人,拍了拍他的肩。他迴頭望去,見是秦正卿。二人目光相對,所想均為一事。


    然而這等擔憂酸楚的情緒還未在胸間過上一瞬,院中就傳來一陣低語淺笑,樹蔭小徑上倏忽彎出兩個欣長身影。


    一人素青月華錦衫,墨發飄垂,長眉入鬢,仙才卓姿。另一人玄色銀紋窄袖長袍,青絲盡束,玉冠高懸,目浩眉清。


    遠望而去,直如風拂玉樹,英姿靈秀。蘇逸和秦正卿不由一歎,待見二人走近,陳聿修豐神脫俗,郭臨容顏瑩澈,卻哪有半分頹廢之姿!


    “陳兄……”蘇逸忍不住踏前一步,正欲施禮一拜,腕上已被人輕輕托住。陳聿修眸光清澈,坦然笑顏:“蘇兄莫要見外,我等許久未聚,此間正是好時候。”


    “就是!”秦正卿大笑道,伸手一拍蘇逸的肩,“蘇兄這般客氣,還道是生疏了,你的那些陳年糗事,今日我可要好好做成詩句,日後可流傳千古不絕啊!”


    郭臨“撲哧”一笑,仿佛驟然溶解了尷尬,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大笑起來。


    談笑過後,侍者將蘇、秦二人引入府內流觴曲水園。陳聿修和郭臨,繼續在門口待候來賓。不多時,陳府門前便已華蓋雲集,往來如織。


    道旁百姓駐足觀望,見那些華貴馬車上下來的,有時是青年文人,有時是白發耆宿。甚至還有國子監學子,乘著一輛長馬車,結隊而來。身上深色學服尚未換下,臉上卻全是一派激昂澎湃,好似比參加元日盛會還要興奮。


    郭臨第一次應接這般多的客人,直看得眼花,但還是擺著得體的笑容,絲毫不懈怠。總算是人影漸少,須臾見著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楊爭獨身一人,單騎揚塵而來。郭臨上前幫忙牽住他的馬,他翻身而下,腳下不穩,扶著郭臨直喘粗氣。整個人從頭到腳都風塵仆仆,邋遢得快不成樣,哪裏是昔日那個千金風流的貴公子。


    郭臨忍不住搖頭直笑。揚爭瞥她一眼,嗔怪道:“還笑,若不是你們前一日才發帖子,我何苦這麽急!”他近幾月都在外遊學,原本陳聿修不知他去向,沒有準備請帖。蘇逸得了帖後,便給揚爭飛鴿傳書,試一試運氣。偏巧他行到了京城南邊不遠,一算路程,二話不說,坐上馬車就奔了一晚。清晨換了馬匹,片刻不停,總算是在日中不久趕到。


    這番心意,郭臨和陳聿修心底暗記,自不多說,閑話幾句,便安排小廝送他入內沐浴更衣。


    一輛古樸的馬車遙遙駛來,郭臨聽到熟悉的聲響,疑惑間迴頭一望,頃刻化為無語。她大步上前蹬車,一把把世子和白子毓揪了下來,氣道:“這就在隔壁……坐你個頭的馬車啊!”


    世子腳一落地,便不慌不忙地掰開她的手。仔細理了理一身清疏高雅的雲鶴長衫,右手一揚,一把山水折扇“唰”地展開。他斜乜了郭臨一眼,哼聲道:“今日來訪的乃是文客君意非君公子,不是楚世子,郭兄可記好了?”


    “是是是……”郭臨沒好氣地連推直推,把他攆進府門。白子毓望著這場景愣瞪了好一會兒,轉頭觸到陳聿修似笑非笑的眼神,咽了咽口水:“我,我自己走……”


    郭臨脫力般長籲一口氣,望著那二人的背影,隱隱還聽見世子咒罵了一句什麽“黑白雙煞”。她今日著玄,陳聿修著素,可不就是一黑一白麽,簡直氣得無力。


    陳聿修笑了笑,抬手拖住她的胳膊,正欲說話,突然低低地“呀”了一聲。隨後鬆開她,往外走去。


    郭臨不解地轉身,隻見門口又來了一輛青蓮色馬車。蓋緣一溜緋紅流蘇,鑲著玉石珍珠,端地美豔華貴,一眼即知是女子的車駕。正奇怪流觴曲水宴怎會有女流之輩,就見那煙雲蝴蝶簾帳被一隻宛如柔荑的手輕緩抬起,施施然走下一個容若瓊苞靜雪的紫衣女子。


    “一別經年,不知公子可好?”她攙著侍女的手,麵上帶著溫柔淺笑,蓮步向前朝陳聿修下拜行禮。


    陳聿修聲音清越淺然:“數年未見,紫君一切如昔。”


    紫君徐徐站直身,正了正被風拂擾的雲鬢。抬首望見門口目光呆滯的郭臨,衝她盈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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