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細長,婉轉彎曲。濃烈的絳紫飽含著漸染的雪白,宛若璀璨盛放的極致,夾著一抹清珠色彩。稱著中心鵝黃的花蕊,美得大膽、美的肆意,正是一株千金難求的紫龍臥雪菊。


    白子毓一手捧著這盆名貴的菊花,一手打了把油紙傘遮蓋秋日刺眼的太陽。在前去京兆府的道上,優哉遊哉地走著。此時距離京兆少尹正常應卯的時辰,早已相去甚遠。再過得半刻多點,都可以吃午飯了。


    “白少爺,咱們……這樣真的好嗎?”姚易忍不住問道。


    “這有什麽……”白子毓觀賞著手中的紫龍臥雪,“左右去了也無事可做,他常二少爺既然這麽能幹,咱們就別湊熱鬧了。”


    姚易沉思半晌,也沒法反駁。常興在京兆府橫行霸道,仗著常家的權勢耀胡揚威,三番五次挑釁。前幾日才尋了個錯處把金真停職,提拔了自己的人上來,眼下估計就要輪到白子毓了。


    果不其然,一到門口,便有常繼的隨侍叉腰站立,一臉不耐地看著他們:“白少尹,您的時間倒與咱們的不同啊。這太陽都快到頭頂了,您才來。人人都似你這般,我大齊朝堂哪還有規章製度可言!”


    “常大人果真厲害,身邊區區一個隨從都有如此口才。不知陛下聽了閣下這番話,又該作何感想?”白子毓哂然一笑。


    “你……”隨侍驀地住了嘴,知道心急之下說錯了話,冷哼了一聲,“常大人給你了差事,去文庫把去年黃河修繕工事一案的案宗整理出來。”


    姚易不忿地瞟了他一眼,那隨侍瞪眼道:“看什麽看!”


    白子毓把他一拉:“走吧,何需理會狗吠,汙聲晦語反倒驚擾了我的花兒。”


    姚易憋著笑,點了點頭跟在白子毓身後。隨侍氣得不行,可又怕說了什麽被他們揪住把柄,一時隻能看著二人的背影,狠狠地跺了跺腳。


    一匹快馬疾馳到京兆府門口停下,馬上騎士飛身下馬,不管不顧地就往門內闖。隨侍不妨,被他撞了個踉蹌,氣道:“幹什麽幹什麽,沒長眼啊!”


    “對不住,”那黑衣騎士拱手道,“敢問白少尹,或者金少尹在嗎?”


    隨侍上下打量他:“你有何事?”


    騎士猶豫了下,道:“郭將軍有一物要求在下親自交給二位大人,能否請君請個方便?”


    “郭將軍?”隨侍轉了轉眼珠,“東西呢?”


    騎士沒有動,隨侍冷笑道:“郭大人入了南衙,這如今的京兆府可是常大人坐鎮,怎麽你還想硬闖不成?”


    騎士無奈:“那就請大人一定要轉交給白少尹。”


    “咚咚咚”幾聲敲門響,驚擾了坐在屋內正把玩著一塊暖香玉的常興,他不耐道:“誰?”


    隨侍推門進屋,諂媚地躬身笑道:“是小的。大人,方才有人送來一件東西,說是郭將軍要求交給白少尹的,小的留了個心眼,截下來給您看看。”


    常興放下擱在書案上的腳,奇道:“哦,何物?”


    隨侍心下一喜,連忙將那個長條布包呈上去。常興伸手挑開布包,剛掀起一個角,一股惡臭傳出。他猝不及防,剛好吸了一口,險些沒背過氣去。一連幹咳了數聲,陡然火起,一把抓起那東西扔在隨侍頭上:“這麽汙穢的東西,你也敢拿上來!”


    隨侍幾乎被砸懵了,渾身冷汗直流,趕緊跪下:“小的不知,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還不快拿著東西滾!”


    “是,是。”


    隨侍退出書房,看了眼手中布包裏爛泥混著汙蠟的長條物,氣惱地把它一扔。


    姚易抱著書簡,和白子毓剛好拐過長廊。那長條物不偏不倚,骨碌碌地滾到白子毓的腳邊。


    “嗯……”姚易沒有手捂鼻子,一時被臭味熏到,眉頭緊蹙,“這常家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可惡。”白子毓捏著鼻子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揮揮扇子表示快走。


    然而走了幾步,他突然覺得不對勁,迴頭看了一眼。那長條物被這麽一扔,一角的蠟泥被撞碎,露出裏麵一截古樸的木質邊緣。白子毓心中一驚,走迴去將它拾起。


    “白少爺,您別碰這種……”姚易的驚唿聲還未落,便被白子毓不顧惡臭拆掉蠟泥後露出的木牌驚到,“這是……?”


    “這是我白家的木牌,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白子毓神色凝重,十指深深地扣緊,“這東西本該在阿臨手裏,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


    出了寨子,郭臨互攙著七皇子,安子和世子搭著肩,四人一道往深山內行去。


    郭臨來時那條靠近官道的路雖然最為接近城內,可惜距離太遠,地勢又平坦。太孫手下的張三武功就不低,如若還有人布置在周圍,走那條路勢必會被追上。不如背道而馳,躲進深山,料反而鑽了空子,叫他們尋不著。


    七皇子在寨子中見了郭臨的模樣,既憂且慚。此刻冷靜下來,迴憶起那晚在山林間烤的野兔,揣測或許有什麽古怪,因為自那晚起,他就被捉住了。


    “我曾聽過一個江湖傳聞,有個不會武功的人為了弄死自己的大仇家,把一種叫‘浮塵散’的慢性毒藥混在魚食裏,賣給專供仇家用餐的漁場。那仇家吃了半年的魚,漸漸地患病瘋癲而死,沒有人能查出問題。直到後來漁場的老板也是同樣的死法,這人才被懷疑。”郭臨喘了口氣,繼續道,“既然太孫手下有高徹辰、南蠻人,給這附近兔子吃的草撒點藥,想來也不是難事。”


    說到底,七皇子一路的行蹤都在被人跟蹤算計,這才能造就這天衣無縫的計謀。縱然他歎息懊悔自己的輕敵與自負,但有時候,終究是防不勝防。


    “世子,你那邊又是怎麽迴事?”郭臨問道。


    世子蹙眉:“阿臨,你有沒有見過兩個南蠻女?”


    郭臨目光一閃;“可是一妖嬈年長女子,和一漂亮小女孩?”


    “沒錯。”


    “這麽說來,你是被她們陷害了。”郭臨平靜道,“女子被我殺了,女孩斷了隻手,也生不出什麽是非,我便放了。”


    世子憤慨道:“阿臨,那兩人應當就是殺德王的真正兇手。我找人開棺驗了屍,德王,是死於蠱毒。”


    “什麽?!”郭臨和七皇子同時驚道。


    “州官沒有膽子驗皇室中人的屍體,如果不是我來得及時,再晚些,蠱毒的影子都摸不到。我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才發現,壽州南麵百裏開外有一個小村落,尋常看起來沒什麽不同,實際那裏麵已經成了南蠻的據點。”世子氣道,“我本以為這隻是德王被貶後為了奪權的手段,可後來又探查出,德王死後,這幫人卻更活躍了。”


    “因為,他們在朝中有著比德王更厲害的根基。”陳聿修的一個猜測竟然成了事實,郭臨想到此處,深深地歎了口氣。


    行了近一個時辰,天色已黑,四人都筋疲力盡。郭臨按著經驗,尋到了一處山洞。安子沒有武功,被下了毒反倒是受影響最小的一個。郭臨指揮他到附近拾了些幹柴,火折一揚,在洞裏升起篝火。


    “七殿下醒來時是在冷水裏泡著,我記得在找到世子你時,穿的是中衣?”


    世子低頭看了眼身上從寨子裏偷來的衣服,點了點頭。郭臨蹙眉道:“那山寨建在山巒背陰處,氣溫比尋常低上不少。我估摸著,就是因為這種毒,須得在較冷的氣候中才能效果持久。你們今晚試著圍著火堆睡,說不定明日就能恢複氣力。”


    七皇子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和世子一左一右躺在火堆旁。郭臨把幹柴抱到火堆近處,拍拍安子:“夜裏就勞煩你添柴了。”


    安子猛力地點點頭,都逃出那個寨子了,這點小事還有什麽難的:“小的省得,郭少爺你呢?”


    “我守夜。”郭臨提著軟劍,蹣跚走到洞口盤腿坐下。劍光一晃,下擺的衣料便截下了一塊。郭臨一端用手,一端用牙,麻利地包紮左肩頭的傷口。


    從七皇子這裏,透過火光,剛好能看到她堅毅的側臉。他不知怎地,脫口道:“阿臨,我來幫你吧。”


    “不用,小事而已。”郭臨迴頭衝他淡淡一笑,順手打了個結。


    這一笑隔著火光,虛幻又真實,七皇子仿佛在瞬間又看到了那個及笄禮上沉靜、莊重的女子。他慌忙垂下眼,一時間想起了離開鄧州前和陳聿修的一場對峙,申州時對屬下吩咐的刻意迴避。彼時還能分清嫉妒和心亂。此時接連著疲憊匱乏的身體,諸般情緒噴湧上來,卻隻剩茫然和苦惱。


    尤其是想到譚伯的那句話:“您傾心的是郭將軍的妹妹,不是他啊!”七皇子渾身一震,睜眼看向洞口那道身影,心中陡然地一顫。不敢再放任自己亂想,翻過身沉沉地睡去。


    天亮時被陽光照到眼睛,七皇子自行醒來。洞內的篝火早已熄滅,抬眼望去,安子正抱著腿張嘴酣睡,嘴角的哈喇子流了一胳膊。七皇子見狀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擋了擋眼前的陽光,左右翻看一會,最後緊緊地握成拳。


    感到手指間的肌肉鎖緊,蓬勃而有力。他興奮不已,一骨碌坐起身,活動活動筋骨,拍了拍世子:“堂兄快起來,阿臨的法子真的有效!”


    世子揉了揉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聽了這話,頓時一個鯉魚打挺站起。沒想到動作流暢輕鬆,當真做到了。數日裏來失了氣力的煩悶一掃而散,世子忍不住大喝一聲,好不痛快。


    “阿臨。”七皇子笑著走到洞口去推醒她,“這下好辦了,我和堂兄都能用武,便是再碰到太孫的人也不怕了。”


    郭臨一動不動地靠著洞口,沒有迴應。七皇子見她睡得如此之熟,忍著笑,又推了推。


    世子一麵揉著肩膀一麵走來,臉上笑容還在,卻看到明亮的陽光下,郭臨僵直著身子,順著牆角“咚”地一聲,滑落在地。


    “阿臨!”“阿臨!”


    七皇子焦急地抱起她,伸手撫上臉頰,觸手極燙。郭臨雙眼緊閉,麵色潮紅,嘴唇幹澀發白,顯然是發燒了。他趕忙對世子道:“堂兄,把火點起來,燒熱水。”


    世子連連點頭:“好,好。”他也有些慌了神,愣了好幾秒才弄醒安子,帶著他一塊出門。


    七皇子打橫抱起郭臨,剛站起身,便感覺背後一陣陰風吹過,隔著衣料的也能觸到的寒冷。他怔了怔,緩緩迴過頭。這才發現,比起幹燥溫暖的洞內,洞口外雖然有陽光,卻仍是冰冷潮濕。


    他垂下頭,看向懷中的郭臨,心中複雜難言。


    不多時,世子便迴來了。除了幹柴,他甚至還撿了個形狀頗為接近碗的石樽。七皇子把衣服脫下來蓋在郭臨身上,挽起袖子,三人一道架起簡易的火爐燒熱水。


    直到浸了熱水的布片覆在了郭臨的額頭上,七皇子才微微鬆了口氣。世子探身過去,掀起衣角看了眼郭臨的左肩,皺眉道:“阿臨就這麽在衣服外隨意包紮,肯定沒包好。眼下又發熱,萬一傷口發炎了怎麽辦?”


    七皇子看了看,覺得有理。提起郭臨的軟劍,把幹淨衣服劃開成幾個長條。世子扶起郭臨,解開腰帶,脫去衣裳。


    “咦?”他奇道,“阿臨原先就包紮了?怎麽……胸口也有傷?”


    七皇子正瞅著火爐,聞聲迴頭,恰好看到郭臨未受傷的一截右肩,光滑圓潤,膚色白皙。心中莫名一凜,還未出聲阻止,世子已經把郭臨纏在胸上的布條解開……


    “堂兄,等一下!”七皇子一撲而上,伸手按住他。


    然而就這麽一按,兩人都感覺到手下異樣的觸感。七皇子怔怔地低下頭,緩緩抬手將布條拉起。


    雪白的胸口上幹澀的血跡斑斑,布條縛緊的雙峰微微起伏,不經意透露的渾圓,夾著正中的些許陰影,已然暴露。


    時間仿佛靜止了,連草木蟲鳴的聲響都消失了。


    七皇子堪堪迴神,拉過衣服將郭臨結實蓋住。那按在衣服上的手,抑製不住地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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