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臨被一陣陣的顛簸從昏迷中喚醒,睜眼所見是一截弧度優美的下巴。陳聿修注意到異樣,微微低頭,漆黑的眼珠印出她蒼白的輪廓。他微笑道:“醒了?”


    郭臨嗅著他身上的竹林清香,聽著噠噠的馬蹄聲,不自主地感到一陣放鬆。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卻猛然一驚:“你……身上怎麽是濕的?”


    陳聿修還未來得及迴答,就聽到小道前方有人聲漸近。他低頭看了看懷中絳色外袍裹著的郭臨,眉梢微揚,淺淺一笑:“你這幅模樣,還是不要被瞧去的好。”


    他說完,便攥緊韁繩,輕聲喝駕,調轉馬頭往山上而去。


    尋了處幹淨的山洞,陳聿修將郭臨抱下馬放在洞口堆積的幹草上,找來柴禾。郭臨翻出外衣裏的火石點燃,兩個濕漉漉的人靠著火堆,別有一種狼狽。


    郭臨吸吸鼻子,鼻腔裏嗆了水難受的緊,連帶說話都是一股瓷音:“我身上濕也就罷了,聿修你怎麽也成這樣了?”


    陳聿修伸著枝條將篝火戳得更旺一些,聞言迴頭道:“看來郭將軍已經忘了自己洗個澡也能溺水的糗事了,需不需要在下提點提點?”


    你這不全說了……郭臨氣鼓鼓地別開眼。


    涼風從洞口灌入,經過篝火,將他身上被炙烤出的清香吹入她的鼻尖。郭臨臉上驟然一紅,似乎這片清香帶來的不隻是他熟悉的味道,還有唇上似有非有的觸感。


    她低著頭,偷眼瞟了瞟專注撥弄篝火的陳聿修。那時的她意識將散未散,實在無法確認是否真的存在那樣一個吻……可若說沒有,那記憶裏空乏胸腔裏被渡來的別樣香息,又是怎麽迴事呢?


    “怎麽了?”陳聿修見她發愣,出聲問道。


    “沒……”郭臨慌張捂著臉,不讓他瞧見透耳的通紅,“呃你方才說別被人瞧見,我現在的樣子,很糟糕嗎?”


    陳聿修放下手中的枝條,目光流轉著看向她。被水衝刷過的臉頰浮起一色蒼白,濃墨輕掃的眉梢,珍珠璀璨的玉眸。睫毛打濕黏成一縷縷,鑲在珠玉一周。濕漉的長發披在兩肩,淩亂地裹在兩頰。此刻的郭臨,已經完完全全看不出男裝的英武,隻餘下少女的無辜和柔美。


    他低笑,帶著綿綿的深意輕聲念道:“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篝火“劈裏”地炸了下,郭臨呆呆地望著他,又羞又臊,言不成句:“你……我……”她惱羞地罵道,“都怪那個瀑布,我就是洗八輩子的澡,也沒見過這麽怪的流水,能把我拍在水底,還好巧不巧地卡住發冠。我要是成了頭一個洗澡而死的將軍,那還真是……”


    “阿臨。”陳聿修突然低歎一聲,傾身而來,拉過她的胳膊。郭臨不由自主被他帶進懷裏,隨後一雙結實的雙臂,緊緊地環住了她的腰身。


    兩人貼的如此之近,幾乎能隔著半濕的衣料,觸到對方紊亂的心跳。


    郭臨仰著頭,眼角餘光隻能望見他厚重潮濕的黑發。她輕聲喚道:“聿修?”


    “阿臨,”他嗓音低沉,在郭臨聽來卻似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或許……是我害了你。”


    郭臨一楞,隨即笑起來,安撫地拍拍他的背:“怎麽能怪你呢,是我的發冠卡在了石頭縫裏……”她說到一半,頓覺再把原因說一遍也不甚光彩,不由輕咳一聲,“嗯,運氣不佳……”


    “元嘉三年,宗縣痢疾,陳氏三亡,舉族服喪。”陳聿修打斷她,“阿臨,元嘉三年,是我出生的年份。”


    郭臨渾身驟然一僵,聽著他繼續道:“張天師說我難產,向天借了兩年的壽命,那是府外傳誦的說法。在府內,我是收繳了陳氏三條人命,才得以降生的孽星。”


    “怎麽會?”郭臨一把推開他直起身,雙眼瞪得圓滾,“痢疾而亡,怎麽算在你頭上?”


    陳聿修垂下頭,握住她的手,淺淺苦笑:“阿臨,我克妻也確有其事。除去第三位的死多少與六公主有關,前兩位,都是身有隱疾,但已安穩成年。卻在與我訂婚後不久,就發病去世了。”


    郭臨急道:“也許,也許……”


    陳聿修輕輕地搖搖頭,伸出手指覆在她的唇上:“我不信這些。”


    郭臨大鬆一口氣,重新笑道:“也對,你那麽聰明,怎麽會偏信鬼神之說……”


    “可阿臨,如若是你,”他垂眸,將她的手貼上臉頰,“我會怕。”


    *


    知州府的庭院裏流水嘩嘩,繞著曲折的假山,被秋陽映得波光粼粼。


    七皇子從書房一步一步走出,臉上的表情是還沒歸位的震驚與焦慮。見四周的護衛都注意著他,他微一迴神,便轉身將房門闔上,不讓外人聽到裏麵皇上的失聲低語。


    頭頂明明是甚好的天氣,他卻有著揮不去的煩躁。譚伯見狀迎上,屏退旁人,試探地問道:“陛下可是有吩咐?”


    七皇子點點頭,邁步朝前走去:“堂兄出事了。”


    譚伯大吃一驚,良久才迴過神:“怎麽會這樣?”


    “消息已經晚了好幾天了。”七皇子眉頭緊鎖,“看來三哥的死絕對不是偶然。那幫人對楚世子也敢下手,究竟是什麽來頭?”


    “殿下……”譚伯話沒說完,留了個尾音。


    七皇子自然懂他的意思,可他搖了搖頭:“若說是東宮那位,他何時能在淮南擁有這般的力量?”


    說話間二人已走到門口,恰好看到麵前一隊悠閑的南衙衛兵說說笑笑地經過。


    七皇子心中一動,走上前去攔下一人,笑問道:“郭將軍可在?”


    馬成停下腳步,見是七皇子,遂下跪行禮,答道:“郭將軍方才與我們一道,不過他好像身體不適,被陳少師帶走了。”


    “陳聿修?”七皇子蹙眉,抬眼又道,“什麽時候?”


    “……算時間,他們應當比我們早些迴來啊?”馬成撓撓頭,“怎麽,七殿下找他們嗎?”


    譚伯走上前道:“確實有要事找郭將軍相商,還請衛將大人們行個方便,告知郭將軍是從何處離開的。”


    *


    山洞內,篝火已經燃盡,灰燼中隻剩了明明滅滅的星火。陳聿修背靠石牆而坐,就著夕陽垂著首,靜靜地打量著枕在膝上熟睡的郭臨。


    她的臉與方才濕漉時的蒼白不同,微微泛紅,橙黃的光暈灑在臉上,襯得素淨的小臉人麵桃花。他不知道盯著這張臉看了多久,直到最後一縷斜陽從她的眉眼上離開,他才彎唇微微一笑,伸手替她理順淩亂的發絲。


    手心下觸及的肌膚滾燙圓滑,仿佛是她反手抓住他時,拚命渡給他的掌心的火熱。


    “不會的。”她低聲道,“聿修,不會的。”


    “我會保護你,也會保護自己。”她昂起頭,一字一句堅決道,“我們,都不死。”


    他從一旁簡陋的木架上取下烤得熱烘烘的大衣,輕柔地將郭臨周身裹住。動作忽然微頓,似乎聽到什麽聲音在附近。


    光亮驟然暗下,一個修長的身影擋在洞口,還有他急促的喘息。陳聿修沒有迴頭,隻是悄悄將裹住郭臨的大衣往上蓋了蓋,再起身將她抱了起來。


    “阿臨!”七皇子一個箭步衝了過來。


    “殿下莫吵。”陳聿修側身擋過他的目光,低聲道,“阿臨已經睡著了。”


    七皇子緩緩抬眼,盯住他。


    “陳聿修,”他想起郭府那場及笄禮的前日,影衛匯報郭臨的妹妹和陳聿修一前一後出了酒樓,往常隨意忽略過去的事,此時竟成了助燃的幹才,將憤怒的火苗燒的更旺,“把阿臨交給我。”


    洞內一陣靜默,隻有外麵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不多時,便有幾名羽林軍闖入,再往後看去,南衙的千牛衛也有數人。馬成走在前麵,一臉莫名地看看陳聿修,又看看七皇子,不知道他們怎麽僵起來了。


    陳聿修輕笑一聲:“交給殿下並無不可,隻是殿下是準備騎馬吹著風把她抱迴去嗎?”他低垂下眼,“阿臨已經有些發燒了。”


    七皇子一驚,上前一步就要去翻看大衣裏的郭臨。陳聿修迅速退了一步,輕巧躲開他的手。


    “陳聿修,你……”七皇子疾聲厲色。


    正在此時,洞門外傳來隱隱約約的馬鳴,和車軲轆軋過山石的雜響。陳聿修抬起頭,狹長深邃的鳳眸在昏暗的洞口晶瑩閃爍。他道:“煩請七殿下讓個道,在下著人駛來的馬車到了。”


    七皇子冷冷地看著他,又看了眼他懷中裹得嚴嚴實實的郭臨。到底還是壓住了滿腔的怒氣,讓陳聿修走過。


    洞內的羽林軍們目睹了整個過程,個個表情都很精彩。但不敢在七皇子麵前造次,陳聿修一走,也就趕緊跟著退下。


    譚伯穿過蜂擁而出的軍士,聽到他們小聲的討論。眉頭不由一緊,快步走進洞口,見七皇子還立在原地,急忙喊道:“殿下!”


    七皇子呆怔地抬起頭:“何事?”


    “您是不是弄錯了什麽?”譚伯漲紅著老臉,支吾半晌,“您……傾心的是郭將軍的妹妹,不是他啊!”


    七皇子一震,良久才僵硬地笑道:“譚伯你說笑呢,這我自然分得清……”


    他不待譚伯迴話,垂首徑直走出洞口。夕陽餘光的最後一縷傾灑在他的臉上,七皇子眯了眯眼,抬腳頭也不迴地往山下走去。


    譚伯迴過身,望著那個孤獨的身影,一點一點隱入黑暗。


    *


    郭臨悠悠轉醒時,已是第二日的中午。她坐直身子,才伸了個懶腰,就有一碗清粥,飄著熱氣,遞到了她麵前。


    郭臨一聲竊笑,端起碗大喝了一口。溫度適宜,口感香甜,不由讚道:“少師大人服侍得這般周到,末將卻無金銀可賞,實在慚愧啊!”


    陳聿修放下手中的托盤,嘴角輕笑。探過身來,用手觸了觸她的額頭:“嗯……好像還有些燒。”


    郭臨笑道:“這有什麽,我這副身體肯定沒幾日就好啦。”


    一碗粥見了底,郭臨舔舔唇角,忽而一拍腦門:“壞了,今日不是要啟程麽,現在什麽時辰了?”


    “皇上昨晚下的旨,今日繼續在鄧州休整,直到蔣將軍趕來了,再南行。”陳聿修淡淡道。


    “蔣……穆?”郭臨揉著太陽穴發問,見陳聿修點頭,不由奇道,“七殿下在,為何還要他來?”


    “因為,”陳聿修轉過頭,“七殿下今晨,已經帶著一小部分人馬,快馬加鞭趕往淮南。”


    “哦,淮南……”郭臨扣緊衣領,跳下床,突然怔住,“你說淮南?!那不是世子……”


    “咚咚咚”不疾不徐地三下敲門聲傳來,陳聿修起身拉開門,徐公公帶著兩個小太監躬身站在門口。


    他抬了抬眼皮,看到衣裝整齊的郭臨,遂道:“郭將軍,陛下有旨,請你速往見駕。”


    郭臨剛應了聲“是”,就聽到他轉向陳聿修繼續道:“少師大人,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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