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聿修似有所感,微微側頭。在郭臨跪下後,他看到了樹下的那個身影。


    七皇子?他怎麽會在這兒……


    郭臨行禮中途直起了身,恰好擋住了他的視線。等她再次行拜禮時,那棵樹下,已經空無一人了。


    及笄禮畢,郭臨走入內室去換下女裝。剛坐下,就見阿秋推門進來,立在一旁道:“少爺,姚易來了。”


    郭臨取下發簪的手頓了頓,隨後輕輕地放了下來:“讓他進來吧。”


    阿秋低聲應是,朝外走去。


    “阿秋。”郭臨突然叫住她。


    阿秋停下腳步,沒有迴身。


    “阿秋,對不起。”郭臨低聲歎氣,“我那時沒有攔住他,明知道賀柔接近他未必懷有好意……”


    “少爺!”阿秋打斷她,緩緩轉過身,“不必如此,我也沒有多喜歡那根木頭。”她說著輕巧一笑,深吸一口氣,“我現在隻想伺候好少爺,照顧好小少爺,別的,我都沒放在心上。”


    她說完就走出門去,郭臨直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無奈地歎了口氣。


    “你的嬌妻呢?”姚易剛剛在她麵前跪下,郭臨就忍不住夾棒帶刺地諷刺上一句。


    剛說完她就有點悔了。若當真論行起來,這些事也不能全怪姚易,可是一想到方才阿秋的神情,她就忍不住要將這股怨氣發泄在他身上。


    姚易低著頭:“她去了瓊關。”


    郭臨微微一驚。


    姚易望了她一眼,續道:“是王爺過來帶走了她。”


    原來如此……難怪王爺那日在馬車上時問起姚易。他是打算在迴瓊關時,順手幫她把剩下的隱患一並解決。


    “你也可以迴瓊關啊。”郭臨頓時沒了氣,擺手道,“之前我在湯泉宮和你說的話,此時還可以算數一次。”


    姚易靜默片刻,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會呆在少爺身邊。”他輕聲道,“我知道少爺一貫是為我好,但虧欠賀柔的是我,我自然要一人做事一人當。可對少爺的忠信,是我姚易一生絕不更改的道義。”


    郭臨微震,緩緩抬眼望向他。那張憨厚的臉上,是少見的認真。


    她不由輕笑出聲:“好了起來吧,別怪我方才言語太刺。”她拉起姚易,“畢竟,忠信可守,癡情難收。”


    姚易一愣,意識到郭臨話中的含義,頓時漲得滿臉通紅:“這個是我的錯……”


    望著他窘迫萬分的樣子,郭臨微微一笑,正要說點什麽,房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隨即傳來世子的大嗓門:“郭家妹子……”


    姚易迅速起身,站到郭臨身後。郭臨望著世子,板著臉:“世子爺——”


    世子望見了她,愣了愣神,輕揉了下眼,這才笑道:“是阿臨啊,太像了一老看錯,那啥我找你妹子……”


    “你找妹子也不該直闖人閨房的啊!”郭臨直接翻了個白眼。


    “哦……唉沒注意,不知道怎麽的,對著你妹妹,雖然是見麵不久但總感覺特別熟,混無顧忌……”世子憨笑道,“你別介意啊!”


    不得不承認,世子雖然神經大條,可直覺上的敏銳還是有的,郭臨無奈地想道。


    “世子爺,您這麽急所為何事啊?”姚易問道。


    “你不問我差點忘了!”世子點了點姚易,轉頭望向郭臨,“娘得了批好水緞,打算給英芙做幾件衣裳,我看那料子不錯,想著你妹妹也是自家人,不如也量上幾身,權做見麵禮。”


    郭臨憋著笑,和姚易對看一眼。姚易笑迴道:“世子爺,郭小姐已經走了!”


    “走了!?”世子大吃一驚,目光輪番掃視著二人,“怎麽會?這麽快!而且……阿臨你沒去送她?連姚易也沒去?”


    “啊……姚易去了啊!”郭臨眼珠一轉,連忙答道,“姚易是迴來拿她落下的東西的。”她一臉認真地望著世子,右手伸進袖口中掏了會兒,掏出一個簪子。


    姚易愣了好一會兒,才堪堪接口:“啊對,我是來找簪子的,這是小姐很喜歡的簪子……”話一說完,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抽出簪子跑出了房門。


    “你看吧,”郭臨攤了攤手,表情自然地轉移話題,“你就為了這個來我府上嗎?”


    “當然不是……”世子略有些遺憾地望了兩眼門口,才轉迴頭來同情地看向郭臨,“你今晚的生辰宴泡湯啦!”


    “哦?”


    “皇上下了旨,今晚要在宮中設宴款待漠北使臣。你我都得出席。”


    “這麽說來,”郭臨抿了口茶水,並不意外,“是同盟的條件談妥了。”


    漠北使臣們在四方館住了這麽久,除了那一日的早朝就再沒有公開亮相過。在這種看似平靜的氛圍下,是兩國之間對於同盟條件的暗中較勁。好在這場較勁終於還是在三日內,落下了帷幕。鴻臚寺的官員,可以好好鬆一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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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麟德殿內金碧輝煌,人聲鼎沸。郭臨和世子走進去時,一眼就看到了禦座下的太孫和七皇子,正和氣自然地談天說地。


    一個是青年才俊,神采奕奕;一個是稚齡少年,卻已然有了成人的風姿氣度。比起慣常見到的七皇子,這位太孫明顯更吸引郭臨的注意。


    並不是她有意觀察他,而是因為這個孩子,每隔一段時間見到,便有驚人的變化。好似常人的歲月落在他身上便會催化積澱,讓他更快地接近東宮之主的模樣。


    世子拉著她在席位上坐下,方一坐好,郭臨便注意到斜前方的一道視線。她抬眼望去,陳聿修正坐在太孫下首不遠,手中捏著一個酒杯,靜靜地聽著身旁周泉光的嘮嗑。見郭臨望過來,便舉起酒杯遙遙向她示意。


    郭臨微微一笑,正要舉杯迴禮,忽然聽到殿門外一道宣聲:“漠北使臣到——蘇德三王子到——”


    還沒等看到漠北眾人走進來,殿內也響起一陣腳步聲。皇上帶著隨從從簾後走出,抬腳走上禦座。


    “臣等叩見皇上——”滿殿的大臣皆叩拜在地。


    “平身吧。”皇上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心情不錯,他看向行禮起身的漠北人,朗聲笑道,“王子千裏迢迢來我大齊,著實辛苦。來人,請王子上座!”


    眾人紛紛歸位坐好。皇上一招手,徐公公捧著一卷聖旨,走進堂中。


    “貴國可汗願意與我大齊邦交百年,朕十分歡喜,此乃兩國幸事!”皇上撫須大笑。


    徐公公清清嗓子,高聲宣道:“封蘇德王子為和順郡王,賜宅邸,賞黃金百兩,白銀千兩……”


    漠北眾人的席位中走出一個青褐色的健壯身影。郭臨抬眼望去,那人梳著漠北特有的發辮,五官輪廓鮮明,闊眉深目。隻是這麽一看,起碼比那天假冒王子的勇士要好看很多啊。


    隻見他行到禦座正下,叩首拜謝,字正腔圓:“蘇德謝過皇上。”


    筵席就在一片祥和中開場了。因為皇上下令隨意即可,不少官員都去漠北那席上招唿交談。


    世子百無聊賴地望了眼人群,舉起杯來和她輕碰:“也不知這群漠北人還要在京城待上多久,聽說那位王子有意舉辦一場兩國之間的武場比拚。唉,可惜我明日就要南下巡查,好玩的場麵都看不到嘍。”


    郭臨對比拚什麽的倒不是特別在意,便問道:“你這次南下要多久?”


    “這事可不能對外說,”世子笑了笑,靠過來低聲道,“有人舉報江陰修繕水渠的官員貪汙,我是為了查清此事去的,恐怕得花上好些時日。”


    郭臨歎道:“那你要多加小心,娘娘和昌榮就交給我吧。”


    酒酣過半,世子去小解。郭臨覺得殿內有些氣悶,便偷偷摸出殿,叫來太監備下一盞燈籠,提著慢悠悠地在花園叢中漫步。


    迴想起前幾天的女裝,倒似經曆了一場不同的人生。郭臨想著想著,麵上不由浮出一絲淺笑。


    感覺到身邊走來一個人,郭臨朝旁邊走了幾步,讓出道來。


    可那人卻沒有動,她奇怪地抬眼望去,站在三步之外的,居然是七皇子。


    “你怎麽出來了?”郭臨奇道,她記得剛剛還看到那個蘇德王子在他和太孫席上敬酒,連陳聿修也在其間奉陪,“你是負責漠北事宜的人嗎?此時離席不好吧?”


    “阿臨。”七皇子的臉處在黑暗中,被微弱的燈籠光映出一絲晦澀。


    郭臨不解地望著他。七皇子凝視著她的眼眸,半晌,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道:“我有一事問你,你可能如實迴答?”


    郭臨眉梢一抖,沒有直麵給出答複:“說來聽聽。”


    七皇子苦笑一聲,道:“你有一個妹妹,是不是?”


    郭臨猛地睜大了眼,情知就這一瞬間的反應也逃不開七皇子的眼睛,索性歎息一聲:“你從何得知的?”


    陳聿修……應當是不會閑話的,而世子那邊有王妃叮囑,更何況他與七皇子並不熟,不會……


    “你不用管我從何得知,”七皇子抬聲道,“你隻用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一個,和你長相相似的妹妹。”


    郭臨沉吟片刻,隻好無奈地點了點頭。


    七皇子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怔滯,隨後鬆懈下來,他自嘲一笑:“果然。”


    郭臨蹙眉望向他,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七皇子卻還盯著地麵,自言自語:“難怪我覺得你和她長得像……原來還真是兄妹。”他抬頭瞟了她一眼,“我從前查了你許久,也隻能知道你是楚王爺的義子,沒能找到你親人信息分毫,我還真以為是我記錯了……”


    郭臨知道她進入京城必然有很多人調查過她,如德王那般能找到趙尋雪的畢竟少數,七皇子坦誠說出,她並不介意,隻是越聽越糊塗:“七殿下,我不太明白……?”


    七皇子搖頭笑了笑,一手搭上她的肩,拉著她一道沿著花叢中的小路走去:“阿臨,你不知道,我與你妹妹有一麵之緣。”


    ……一麵之緣?郭臨暗暗一驚,麵上還是裝得不動神色:“哦?”


    “想來也不該怪你,你們兄妹或許有什麽難言之隱,”七皇子偏頭看了她一眼,“那時在皇覺寺,她也不曾說過她有個哥哥。”


    “皇覺寺……”郭臨輕輕咀嚼這三個字,恍惚記起這好像是七皇子迴宮前生活的地方。


    “是啊,那時我才十歲,你們父親帶著她到訪君山,在皇覺寺中住下,與主持了善大師討論國典。她拉著侍女跑到後山玩耍,我便是在那裏見到的她。”七皇子遠望燈火璀璨的麟德殿,聲音似飄渺在迴憶中,“原本還約好翌日去後山的溪水間捉魚,可惜我一迴寺,便接到父皇命我迴京的聖旨,未能找她告聲別便被人帶走了。”


    ……原來是這樣,郭臨低頭看著手中搖曳的燈籠光,已經完全想起來了。


    她確實曾跟著父親去君山,也在皇覺寺裏見到過一個不剃頭的小和尚。隻是從君山離開後,迴到杭州近郊的郭家小院,那場劫難就開始了。她從此開始了逃亡和複仇,哪裏還記得這些往事……


    原來這有這樣一種緣分啊!郭臨苦笑著想道。


    “阿臨,不知我能否與你妹妹見上一麵,有很多話,我想對她說。”七皇子突然停下腳步。


    “這……”郭臨一時怔住了。


    方要借口這個所謂的“妹妹”已經走了,卻見七皇子微微搖了搖頭:“阿臨,我從記事起就生活在君山上。身邊親近的人隻有幾位師兄,他們每日都有功課要做,又礙著我皇子的身份,從不和我玩鬧。你的妹妹,算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朋友。”


    他垂下頭,聲音沉重艱澀:“我很想她。”


    郭臨張了張嘴,到嘴邊的拒絕陡然間已說不出口。


    七皇子深吸幾口氣,似下定了決心一般,突然抬起頭來:“阿臨,如果你同意,我想娶……”


    “郭大人!”一聲尖銳的喊叫打斷了他們。


    二人同時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小太監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拉著下擺,一路小跑過來。剛跑到近前,便喘氣道:“小的找您半天了,沒想到您已經走迴麟德殿了!”


    “這位公公,可是陛下有事喚我?”郭臨問道。


    小太監喜氣洋洋地朝她一鞠,道:“並不是陛下喚您,而是您家有喜事啦!”


    “喜事?”郭臨迴頭和七皇子對望一眼,皆是莫名其妙。


    “您快快隨我去麟德殿,就知道啦!”小太監笑著側開身,讓郭臨先行。


    當她一腳踏進殿門,就聽到禦座上皇上輕快的笑聲:“這麽說來,王子是前日在京城郊外看到郭卿的妹妹策馬馳騁,豪氣不輸草原女郎,所以起了傾慕之心?”


    郭臨一怔,放眼望去,那位蘇德王子正坐在自己的席上朝禦座遙遙拱手,一張俊臉微紅,爽朗笑道:“迴皇上的話,正是如此。”


    郭臨不禁一陣頭皮發麻,還未及思慮,皇上已經發現了她,笑著招手道:“郭卿快來,朕還不知你有一位和你分外相似的妹妹。”


    蘇德王子聞聲迴頭望向她,咧嘴朝她討好一笑,起身離席跪於堂中,拜求道:“臣慕大齊,願與陛下聯姻,共謀盛舉。”


    “哈哈哈哈……”皇上朗聲大笑,“朕原本也有此意,不過王子要求娶郭卿的妹妹,朕可做不了主,還得看他的意思才行。”


    陳聿修坐在太孫身後不遠,透過幾重肩頭,看了眼表情呆滯,緩步向前的郭臨,又看了看禦座下跪著的滿麵紅光的蘇德王子。鳳眸一挑,唇角漸漸浮出一絲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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