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蒙拐騙七月半》


    ——《滄海行》係列?番外篇


    文/賴爾


    一


    屋外大風大雨。唿唿的風聲,還有簷角的水珠挨著順兒滴落、濺在泥地水窪裏的嗒嗒聲,都讓小黑蛋在草席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明明是酷暑的七月,卻在這雨夜之中帶上了入骨的涼意。木窗沒關嚴實,冰涼的夜風卷著濕氣襲進屋子裏。小黑蛋把身子蜷成一團,抱緊了鋪在身上棉布,一邊偷偷地擠開眼:


    黑漆漆的屋中,隻能瞅見櫥櫃的輪廓。阿叔先前掛在櫥上的鬥笠,這時候怎麽看怎麽像個人,就在那裏站著,直愣愣地站著……


    黑蛋趕緊閉上眼睛,支楞起耳朵來聽:雨砸在屋外大樹上,啪嗒啪嗒悶悶地響。屋子裏靜悄悄的,既沒有鬼怪的腳步,也沒有異樣的吱呀聲。小家夥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暗夜之中,噗通、噗通。


    小家夥突然覺得害怕,怕得讓他忍不住睜開眼:鬥笠還是像尖腦袋妖怪似的立在那裏,而更可怕的卻不是這個——小家夥支楞著耳朵去聽,聽不見阿叔往常的唿嚕聲;小家夥瞪大了眼睛向屋子另一邊望過去:黑乎乎的,看不見阿叔的身影。


    冷風闖進屋裏,黑蛋脊梁骨一冷,全身的寒毛都給豎了起來。再顧不上什麽小小男子漢的顏麵,再顧不上會不會給阿叔嘲笑,小家夥不管不顧地“哇哇”起來,光著腳巴丫兒衝下床去,直往那邊撲:


    “阿叔阿叔!”


    “嗯?”


    摸黑衝過去的刹那,小家夥的胳膊在凳子上拐了一下,“嗵”地一聲響。還來不及喊疼,黑蛋忽然被人抱了個滿懷。


    阿叔熱烘烘的胸膛,讓小黑蛋的寒毛乖乖歸了位。小家夥忍不住“噗、噗”兩聲,將剛才被嚇出來的兩管鼻涕,偷偷抹在了阿叔的背上。


    “喂!小鬼!幹什麽壞事呢?!”


    被喝斥的刹那,黑蛋覺著抱著自己的兩條胳膊收緊了些。下一刻,阿叔抱著他直起身,點亮了油燈。


    就著那昏黃微弱的光,小家夥把腦袋從阿叔懷裏抬起來。一仰頭,就見阿叔歪著嘴笑笑嗬嗬地望著他:


    “喂喂,趙兄,半夜睡不著覺被嚇得哭鼻子,這就是你所謂的‘我長大了、是個男子漢了’麽?”


    小家夥支支吾吾,悶著不吭聲。好半晌,放開抱緊阿叔脖子的雙手,黑蛋——大名“趙好”——“嗵”地一聲跳下地麵:“還……還不都是因為你。”


    “哦?”陳巍鬆挑眉,伸手拽過小鬼頭撞青的胳膊,輕輕揉了揉。然後,他才抱著雙手,一臉好笑地望著小鬼頭。


    “都怪你今天不打唿嚕!”小黑蛋恨恨地瞥了一眼過去,“你不打唿嚕,我就……我就睡不著……”


    “哈哈!”不顧及小小男子漢的自尊心,陳巍鬆毫不掩飾地大笑出聲。下一刻,他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故意裝作兇狠的樣子猛地撲了過來,抓起小鬼,一把將小家夥丟迴了小床上。


    陳巍鬆坐在床沿,隨手抓起自個兒的衣衫,擦起了黑蛋剛才光腳下地而踩髒了的小腳丫。擦幹淨之後,他輕輕地一巴掌抽在那小腳丫上,佯裝生氣,重重地念了一句:


    “快睡!”


    “嗯……”小鬼被摁著躺平在床上,安安靜靜地望著阿叔給他蓋好鋪蓋。就著燭光,阿叔寬寬的肩膀給映在牆上。雖然影子黑乎乎,被燭光映得偶爾亂抖,但小黑蛋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隻覺得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可就在迷迷糊糊的時候,眼見阿叔轉身,小家夥趕緊拉了拉他的袖子,指指對麵的鬥笠妖怪。


    陳巍鬆扭頭去看,登時“噗”地一聲笑出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扯下櫥櫃上的鬥笠,丟進櫃裏放好。隨即轉身,坐迴床沿,伸手點黑蛋的腦袋:


    “喂!趙兄,趙少爺,這下你可以安心睡了不?”


    小鬼點點頭,乖巧地閉上眼睛。沒有片刻的工夫,他又偷偷睜開眼:油燈還是亮著的,阿叔還是坐在床沿,正笑嗬嗬地望著自己。


    小黑蛋這才安了心,再次閉上眼。不多時便朦朦朧朧地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小黑蛋忽然聽到輕輕地“吱”一聲。他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卻望不見阿叔。登時就給嚇醒了一大半的小鬼,趁著油燈的光,歪著腦袋望向那邊:


    隻見阿叔正在穿衣服。小家夥眯了眼睛偷偷地看,就瞧見阿叔穿好了衣服,又從櫃裏拿出了一個酒壇子,然後披上蓑衣帶上鬥笠。阿叔正要吹燈,卻又忽然停了動作,偏頭望過來。


    小黑蛋趕緊閉上眼裝睡,就聽阿叔輕悄悄地走了過來。再然後,小家夥隻覺得自個兒身上的鋪蓋被理了理平,拉到了胸口的位置,蓋好。


    黑蛋把眼眯成了一條縫兒,偷偷摸摸去看:阿叔拾掇好之後,拎起酒壇子,吹滅了油燈,輕輕推開門,“吱呀”一聲,走出門去。


    小家夥想都沒想,趕緊“唰”地一掀被子,手腳並用爬下床,汲著小草鞋就這麽“啪嗒啪嗒”地跟著奔出了屋。


    一推門,冰冷的夜雨立馬把小鬼淋得濕透透的。頃刻之間就給澆了個透心涼,黑蛋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可他卻顧不得那許多,隻是瞪大了眼,透過細密的雨絲望向前麵的小路。見阿叔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處,黑蛋立馬想也不想地跟了過去。


    暗夜,大風大雨。小家夥隻穿著一件單衣,光溜溜的腳丫上隻穿了雙草鞋,沒片刻的工夫就給踩得濕了,每踏一步草繩裏都能擠出水來。可到了這時候,冷啊怕啊的,全都靠邊站,小鬼用胖乎乎的小手一抹眼睛上的雨水,眼看阿叔的背影越走越遠,黑蛋趕緊邁著小短腿拚命向前跑,想跟上阿叔的腳步。


    風大雨大,掩住了小鬼的踏著泥水地吧唧吧唧的動靜,因而陳巍鬆始終未曾迴頭。就這般,也不知追出了多遠,小黑蛋一路跟著阿叔的背影跑,就這麽一直跑到了縣郊的一座破廟。


    這座破廟早就荒廢了許多年,聽鎮裏的阿婆他們說過,這裏還死過一個人。小黑蛋眼見著阿叔提著酒壇子、踏進了破廟裏,登時覺得害怕。冰涼的雨水將單衣浸得緊貼在身上,夜風一吹,凍得小鬼頭直打哆嗦。


    可是,怕得厲害,凍得厲害,小鬼頭還是沒停下步子。見阿叔拎著酒壇走進破廟,小黑蛋想也不想地趕緊跟上。他剛摸到牆角那兒,就聽阿叔一聲大笑:


    “哈,瑞之,久見了。”


    雨,停了。


    阿叔的笑很大聲,在這空蕩蕩的破廟裏更顯得響。不知怎的,小黑蛋就這麽蹲在了圍牆後頭,掂起腳尖,他探出腦袋去望——隻見那滿園荒涼的廢廟庭院之中,除了瘋長的野草,就是一口廢井、一張石桌。


    阿叔把酒壇敦在石桌上,伸手解下身上的鬥笠蓑衣。然後,他踏著齊膝蓋的野草,大步走到井邊,一掌拍開酒壇封泥,衝井裏倒了些酒。


    “陳年紹興。”


    忽然響起的聲音,讓黑蛋一個哆嗦:這不是阿叔的聲音,而……而且……好像是從井裏傳出來的,還有迴音!


    黑蛋登時覺得手腳冰涼,張大了嘴巴去望——隻見阿叔歪了歪嘴角,衝那黑乎乎的井口笑開來:“哈!沒錯,你這家夥倒是饞貓鼻尖!”


    緊接著,就是一片沉默。小黑蛋隻能聽見破廟簷角的雨水、順著滑落至地麵水窪的“滴答”聲。透過圍牆的細縫,和那些擋著眼的野草,小家夥瞧見,阿叔將酒壇放在井口邊上,然後,直衝著井口咧開嘴角,笑嗬嗬的。


    再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自那黑乎乎的井口之中,忽然伸出了一隻白森森的手!那仿佛皮包骨頭似的是白手,從井裏緩緩探了出來,搭上井沿。


    是……鬼……鬼!鬼啊!!!


    黑蛋瞪大了眼,在心裏發出了無聲的呐喊。此時此刻,本就全身上下冷得直打哆嗦的他,見這鬼手,更是像凍僵了似的,完全發不出聲來,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第二隻白花花的鬼手,也跟著探出井外。


    “嘖!”陳巍鬆一咂嘴,伸手就去拽那白森森不帶二兩肉瘦巴巴的手,“喂,雖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你好歹也是陳年老鬼,有點氣勢行不行?別每次都這麽手腳並用狗刨似的爬上來,丟臉!”


    那又白又瘦的手,緊緊抓住陳巍鬆的手腕。陳巍鬆一使勁兒,就把人——不,就把那鬼給拉了上來:


    那鬼身形瘦削,一身書生打扮。要不是臉色慘白、跟白紙有的拚,再加上雙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光看身形打扮還挺人模人樣的。


    鬼被陳巍鬆拽出了井,當真是如他所說,手腳並用狗爬似的、磕磕絆絆地爬下井沿。站定在地麵上,那白麵鬼還作勢輕輕拍了拍身上的衣衫,理了理長袍。


    這個動作,立刻引來陳巍鬆的嗤笑:“喂,你這書呆。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意這個。”


    “哈,出言刻薄、嘲笑他人,陳兄,切莫多造口業,否則將來進拔舌地獄,可別怪兄弟我救不了你。”白麵鬼輕笑道。


    陳巍鬆咧了咧嘴角:“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自個兒是下地的命了。”


    “哈?”白麵鬼神色一滯,愣了一愣,驚道,“怎麽?陳兄,你犯了什麽事兒了?不妨與兄弟直說,將來見了閻王,兄弟我也好為你求求情。”


    “噗!你這書呆,還當了真啊?!”


    陳巍鬆大笑出聲,將手裏的酒壇遞了過去。那白麵鬼立馬伸手接過,猛灌了兩口。見他豪飲的樣子,陳巍鬆咂嘴笑道:


    “哈,你這家夥,也隻有拚酒的時候,像點兒樣子!”


    “這是自然!”那白麵鬼昂首又是灌下兩大口。隻不過氣勢雖足,可肚量有限,那幾口好酒,大半喂了那滿是灰土的長袍。


    見此情景,陳巍鬆輕笑著搖了搖頭,也未多說,隻是搶過酒壇飲下兩口,方才又遞了迴去:“喂,我說,想學人家一醉解千愁,也瞧瞧自己有沒有那個大嘴。”


    麵對陳巍鬆的調侃,白麵鬼隻是笑道:“哈!陳兄所言過矣,過矣——死都死了,何來千愁?!”


    陳巍鬆笑而不答,隻是一屁股坐在了那石桌上,然後從懷裏掏出一袋旱煙,磨了火石,點上。零星半點的火光,又明又滅,陳巍鬆狠狠吸了一口旱煙。吞雲吐霧之間,輕輕笑道:


    “就算沒有千愁,卻還有一樁仇與恨,一樁怨與悔。”


    白麵鬼僵了灌酒的動作,片刻之後,忽一揚手,將酒壇衝陳巍鬆砸了過去。後者單手穩穩接住,默默注視那麵容枯槁的慘白鬼麵。


    良久,那白麵鬼忽歪了歪嘴:“陳兄此言,又差矣。”


    陳巍鬆吐出一口白煙,淡淡應聲道:“哦?”


    白麵鬼行至石桌邊,一把搶過友人手中的酒壇,大笑道:“仇有,怨有,卻不是飲酒的緣由。”


    “哈哈。”陳巍鬆大笑,伸手將煙杆在石桌邊上磕了磕。灰燼掉落在地麵水窪之中,片刻便熄滅了。


    白麵鬼仰首又灌兩口,飲到盡興處,忽然放聲高唱:“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聽白麵鬼邊飲邊唱,陳巍鬆從旁撫掌和歌。一曲《將進酒》唱完,白麵鬼再飲一口。陳巍鬆忽上前奪下他的酒壇,輕道:


    “瑞之。”


    “嗯?”白麵鬼側目應聲。


    陳巍鬆頓了一頓,苦笑道:“令堂她……上個月去了。”


    “……”白麵鬼怔住,片刻之後,勉強扯了扯嘴角,“這……這便少了那樁怨與悔了。”


    陳巍鬆沒有答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友人的麵容:看那白森森的皮,看那瘦削凸出的顴骨,看那黯淡無神的雙目,看那,不帶一絲活氣的麵容。


    “陳兄,你我見麵,幾迴了?”


    麵對白麵鬼的輕聲詢問,陳巍鬆也淡淡地應了一句:“該有七迴了。”


    “哈……哈哈……”白麵鬼忽然仰天大笑,笑不可遏,“這麽說來,算算日子,已經十年了!我竟已死了十年了!娘親何辜,生下我這不孝子!是孩兒不孝,不但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能侍奉娘親終老,還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在這十年來操碎了心……哈,十年,竟已十年了……哈哈……”


    笑聲猖狂,笑著笑著,白麵鬼忽然蹲在了地上,笑聲漸弱,最終支離破碎:“哈……陳兄,多謝你,這七年來,一直代為照顧家母……”


    “兄弟一場,講什麽‘謝’字?”陳巍鬆垂首,伸手拍向友人的肩膀,“瑞之,你放心,令堂的白事,我已辦得妥妥當當,你且放寬心。”


    白麵鬼輕輕“嗯”出一聲來。忽地,他直起了身,挑眉望向陳巍鬆——原本還算溫和的神色,此時忽然變得可怖起來,滿是戾氣:


    “陳兄,你可曾找到那畜生?!”


    “無,”陳巍鬆想也不想地答道,並將酒壇遞了過去,輕聲安慰道,“瑞之,你莫急。害死你的真兇,我定會將他繩之以法。不僅是為你報仇,也是我身為捕快的責任。隻是,你也知,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尋一人並非易事。你再等等。”


    白麵鬼昂首,猛灌下一口酒,半晌不語。


    陳巍鬆輕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喂,你們讀書人,不是常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麽?瑞之,我向來以為,你並非性急之人。”


    “嗯……”白麵鬼輕輕地應聲,緩緩地歎出一口氣來。


    見阿叔和那白麵鬼似是相熟的樣子,小黑蛋忽然覺得沒那麽可怕了。再者,等他聽到這幾句,小小的腦袋忽然反應過來:


    原來,阿叔認得這個鬼。看來這個鬼也不是壞人,隻是給人害死了,才讓當捕快的阿叔幫他抓壞人……


    想著想著,小家夥忽然覺得這白麵鬼甚是可憐。他張了張口,剛想喊出聲,想說一句“鬼叔叔莫急,阿叔定能幫你抓到壞人”,可一開口,涼風就這麽灌入口中,登時讓他“咳”了一聲。


    “誰?!”


    陳巍鬆大步追出來,繞過圍牆,一見是小家夥蹲在牆角,登時愣住了。


    “陳兄,來者何人?”那白麵鬼也慢慢走了過來。


    “咳!”陳巍鬆趕緊站定在黑蛋身前,擋住白麵鬼的視線,“我家小娃兒,不知怎的尋來了。”


    “哦?”白麵鬼輕輕笑道,“陳兄,何時娶親連娃娃都有了,卻不曾告訴我?”


    “我哪裏成了親,”陳巍鬆苦笑道,“這是撿來的小娃子。瑞之,抱歉了,今日我得先走一步,送我家小鬼早些迴去。”


    “撿來的小娃?怎從沒聽你提起過?”白麵鬼挑了挑眉,笑道,“雨夜天寒,莫讓娃娃凍著了。你去忙罷。”


    “那便明年再會。”


    陳巍鬆衝白麵鬼拱了拱手。隨即,他趕緊拿起蓑衣將小黑蛋包了一個嚴實,緊緊地抱在懷裏。然後,他頭也不迴、大步流星地走出破廟。


    那一年,趙好年方九歲。從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家阿叔有個鬼朋友。


    每年七月半,阿叔都會帶上好酒,去見那位名為“瞿夏”、字“瑞之”的鬼友。


    一年一會,風雨無阻。


    隻是,阿叔吩咐過他:鬼魅乃陰損不祥之物,切不可見。而之後的七月半,無論趙好他如何哀求,阿叔卻從不讓他跟隨。


    是以,終此一生,趙好隻見過那白麵鬼瞿夏兩麵。


    二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光陰如白駒過隙,一晃眼就是二十四個年頭。


    當然,陳巍鬆陳老爺子可不會說那麽文縐縐的話,他隻會抽一口旱煙,一邊將煙杆往牆角掇上一掇,一邊在吞雲吐霧之間笑眯眯地感慨上那麽一句:“這小狗東西,怎麽一眨眼就竄那麽高了呢?!當初抱你迴來的時候,也就跟隔壁家大黃一樣個頭兒……”


    “臭老頭兒!”趙好咬牙切齒道,惡狠狠地瞪了陳巍鬆一眼,“你竟然拿我跟那癩皮狗比?!”


    陳巍鬆笑笑,沒答話,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煙。一星半點的火光明了又滅,片刻的工夫就消逝在暗夜之中。


    老爺子這口煙是直接往趙好臉上噴的,這讓後者猛地嗆了一口,差點沒咳出聲來。忍無可忍,無須再忍!趙好一把奪過老頭兒手裏的煙杆,滅了火直揣進懷裏,然後一眼瞪過去:“老頭兒,你是越老越糊塗了還是怎麽著?!還抽!咱們這是在抓偷兒,你生怕賊瞧不見你是不是?!”


    “哈,”陳巍鬆大笑一聲,繼而瞥向趙好,“小鬼,這裏最大聲的就是你罷?生怕賊聽不見你是不是?!”


    一句話堵得趙好沒了言語,隻能衝著老爺子瞪眼。陳巍鬆笑笑,再不多說。他自知這娃兒從小到大就是正經過了頭,逗急了怕是要翻臉的,見好就收,見好就收。


    此時的兩人,正蹲在屋頂上,借著馬頭牆的陰影掩藏自己的身形。月明星稀,居高臨下便將城裏的動靜盡收眼底。


    這是一個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登記在案的千把口人,按說平日裏還算是太平。做了十幾年捕頭的陳巍鬆,經手得最多的案子,就是張家丟隻雞、李家丟頭牛之類的小事。遇上家貧困頓因一念之差伸了三隻手之類的小案子,陳巍鬆抓著了人教訓一翻,大大咧咧笑嗬嗬也就過去了,有時竟連登記也不做,更別說案底了。


    然而,新上任的小捕快趙好卻不同。雖然才上任幾個月,可作為一縣捕快,他立誌要保一方安寧,因此處事向來是一絲不苟,嚴打嚴管,嫉惡如仇。抓著賊人二話不說先往大牢裏扭,在他而言,這做法才能讓賊記著教訓,才符合王法公德。而陳巍鬆那般態度,在趙好眼裏,說好聽一點是“散漫”,往嚴重了說就是“枉法”。


    不過,不滿歸不滿,可怎麽說都是老頭子一把拉扯大的。趙好縱使有滿肚子的不樂意,也隻能從鼻孔裏重重“哼”出一聲來,也就沒了更多——說也說不過老爺子,隻能惹得自個兒一肚子悶氣。


    比如說眼下,被老爺子一句話噎得半晌沒緩過勁兒來,趙好撇著嘴角悶聲不響,隻是斂著眉頭盯著下方街道的動靜。


    也不知就這般望了多久,忽覺夏日的夜風拂過,帶來難得的清涼,也帶來了那老頭兒身上熟悉到極致的煙草味兒。


    趙好伸手摸了摸鼻子,一邊摸一邊瞄著眼角去看,就見大大的月盤子把老頭兒的鬢角染上一層銀霜,看上去花白花白的。這一看,不知道怎的,忽然就心底一抽。趙好趕緊把眼垂下去,就這麽盯著腳底下的瓦片,一楞一楞的沒啥好看。可再沒啥好看,也好過看那會讓自個兒心裏抽抽的白鬢角。


    就在趙好這片刻望呆的工夫,忽然被人敲了肩膀。剛抬眼,就見那臭老頭兒伸著一把老胳膊老腿兒的,竟然就這麽直從屋頂往下跳。趙好一驚,急得立馬大聲吼出來:“幹嘛呢你!”


    這一吼沒能吼停陳巍鬆,倒是讓街上一道黑影猛然驚得往小巷子裏竄。


    這才意識到自己壞了事兒的趙好,趕緊爬將起來,搭著牆壁往下跳,然後沒命地往黑影那兒追。


    追,衝著那偷兒追,也是衝著奔在前麵的陳巍鬆追。不知道怎麽的,趙好忽然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那個雨夜,自個兒也是這麽衝著老爺子的背影追過去的,一追追到那鬼書生瞿夏所在的破廟……


    那時候,任他怎麽拚命地邁步子,卻怎麽都追不上那臭老頭兒的大長腿,急得他鼻子都泛酸。可眼下,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在超過陳巍鬆的刹那,趙好心裏頭就這麽“咯噔”了一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他卻沒那工夫來整理,隻能朝那偷兒逃竄的方向奔去。


    那偷兒逃得飛快,又盡往小巷子裏竄,在這暗夜當中,更是難尋。眼看追著追著那黑影離自個兒越來越遠,趙好心裏直發急。就在這時候,那竄進巷口的偷兒,忽然就那麽頓了一下,然後抄起腰間的刀子衝巷子裏衝了進去。


    不好!趙好心中一動,顧不上別的直往前衝。不多時果然聽見短兵相接的聲音,趙好把牙一咬直紮進了暗巷裏——


    那攔住偷兒正搏鬥著的人,不是陳巍鬆還能是誰?!眼看那兩人扭打成一團,趙好想也不想就往那偷兒背上撲,直把對方摟了個死緊死緊不得動彈。就在那偷兒掙紮著想擺脫趙好的時候,得了空擋的陳巍鬆也撲上來摁住偷兒。


    一個死抱著偷兒狠狠不放手,一個擰著賊的胳膊往後繞。趙好逮著機會就將那偷兒往巷子的牆上摔,可眼看著剛剛要摔過去,卻給陳巍鬆伸手一把給拽了迴來。趙好心急,狠狠瞪了老爺子一樣,卻見那人皺著眉頭一手刀砸在賊的後脖子上。


    登時沒了力氣的賊腿就這麽一軟。趁這工夫,兩個人合力,抄起繩子把那賊五花大綁。


    捆完了紮完了,也將賊摁倒在地上了,陳巍鬆“哈”了一聲,笑嗬嗬地往懷裏摸旱煙。可摸了兩把,卻怎麽也摸不著,他這才想起煙杆方才被小鬼收走了。於是,他笑眯眯地衝趙好攤開手掌。


    趙好明知老頭兒的意思,卻偏就是不如他的意,隻是惡狠狠地瞪著那隻手。


    見小鬼不肯合作,陳巍鬆“嘖嘖”兩聲,一巴掌拍上趙好的後腦勺,伸手就要從小鬼懷裏掏。


    趙好一揚手,“啪”地甩開了老爺子探過來的爪子。


    “長大了,不好糊弄了。”陳巍鬆笑著搖頭。


    一聽他說這句,趙好心裏頭就憋屈。他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可老頭兒卻總是把他當成當年的娃娃。趙好張嘴就是一句持續了十幾年的抱怨:


    “別老將我當小鬼!”


    陳巍鬆不應聲,隻是望著他笑。他這態度,讓趙好更是鬱悶。他撇了撇嘴角,再不看那個樂得好像是平白撿了二兩銀子似的老頭兒,而是一把扯起地上的賊,一手拎起對方的衣領向前拖著走。


    剛踏出兩步,忽聽風聲過耳——趙好立刻側身避過那一掌,然而剛退半步,忽覺得小腿上一疼。刹那間的身形不穩,就覺胸膛上給人輕輕一拍。


    待到趙好站穩腳步,定睛去看——隻見陳巍鬆靠著牆歪著,右手正捉著他那根寶貝煙管,笑嗬嗬地吞雲吐霧:


    “小子,你還嫩了點。”


    沒想到剛才那眨眼的工夫,煙管就給他摸了迴去。趙好氣不打一處來,扭頭轉身就走。走了兩步想起什麽,又扭迴頭衝身後的人吼了一句:


    “要不是押著犯人,我才不會著了你的道兒!”


    身後的人卻不答,隻是笑。在那片冉冉煙霧之間,隻聽老爺子砸了砸嘴,“嘖嘖”兩聲。


    他要是說點什麽倒也罷了,可就是這兩聲“嘖嘖”,讓趙好更鬱悶了。再不顧老頭兒,他加快步子,扯著賊直往衙門奔去。


    三


    七月初三。


    酒館裏,二十多名捕快擠成了一桌,七嘴八舌鬧哄哄地,吆喝著小二上酒上菜。


    今兒個是老捕頭陳巍鬆告老卸任的日子,也是新捕頭趙好上任的日子。大夥兒早就攛掇著要好好喝上一次,早早地就包下了小酒館。一群大老爺們,平時站在衙門裏規規矩矩一臉嚴肅還要唱“威——武——”,到這會兒,卻是怎麽不威武怎麽來,直把流氓本色露了個徹底。


    “五魁首啊,八匹馬啊!耶耶陳頭兒!喝!快喝!”


    陳巍鬆劃拳輸了一招,立馬被老下屬逮著機會猛灌酒。邊上的小捕快們一個個起哄,拍桌子的,敲筷子的,叫叫嚷嚷吵吵成一片兒。這陳捕頭平時就沒啥官架子,和大夥兒打成一片,也常常一起胡鬧,是以共事的兄弟們大多念著他的好,也跟他沒大沒小。


    願賭服輸,陳巍鬆二話不說,端起那大海碗,昂首就灌下一大口。邊上的兄弟們拍手叫好,隻趙好看不下去,趕緊伸手攔著:


    “喂!老頭兒,別喝了!你還當自個兒十八歲呢?!這麽灌下去休怪我晚上不背你迴家!”


    邊上的小捕快一聽這話這不樂意了,趕緊為老上司說話:“噯,新捕頭,話不能這麽說。陳頭兒也才過了半百,正值壯年,能喝著呢!”


    “壯年?壯年怎麽會卸任?”趙好嗤之以鼻,伸手一把奪過陳巍鬆的酒碗,“喂,你那老胳膊老腿的經不起折騰,悠著點!”


    “哈!趙兄,”陳巍鬆笑嗬嗬地拍了趙好的肩膀,“喂喂,這幾兩酒就想把我幹倒?!你也忒看不起老頭子了。”


    “沒錯沒錯!”邊上的捕快們跟著起哄,趕緊拿了個酒碗給陳頭兒滿上。陳巍鬆歪了歪嘴角,剛要伸手去拿,就給趙好攔住了。


    陳巍鬆斜眼去看,隻見趙好橫著眼瞪他。陳巍鬆不禁好笑,伸手摸摸他腦門:“喂喂,趙兄,趙少爺,你放心,老頭子我沒那麽容易被放倒,我心裏有數。”


    趙好登時氣紅了臉:“別叫我‘少爺’!”


    可話是這麽說,聽了陳巍鬆那句“有數”,趙好垂下手,再沒去攔那酒碗。陳巍鬆見狀,輕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趙好氣得青筋直爆,握緊了拳頭,卻始終沒伸手打掉那隻摸著自個兒腦袋的大掌。


    “唉唉,好一個父慈子孝啊,”邊上一老捕快大為感慨,“陳頭兒,你可是真好命!我家親兒對我都沒小趙對你好!”


    陳巍鬆咧嘴笑笑:“我哪有那個好命,有這麽好的兒子?趙兄就是趙兄,不是我養的娃兒。”


    趙好抬頭望他,隻見陳巍鬆咧開嘴笑出一口門牙來。不知怎的,聽他那話、見那笑容,趙好不由心頭火氣,暗自捏緊了拳頭:


    從小到大,陳巍鬆從來不承認他是他的養子,不讓他喊一聲“爹”。當他年滿十五歲之後,就連一聲“阿叔”也都不讓喊了。他嚐試著去叫“師父”,卻隻被對方輕笑著搖頭否決。到最後,他來了火氣,就隻喚聲“老頭兒”。


    沒想到這聲“老頭兒”卻反而滿了陳巍鬆的意。老頭兒教他讀書,教他練武,總是笑嗬嗬地喊他“趙兄”。


    就在走神的片刻工夫,那邊的陳巍鬆給灌下了半斤不止,正擺著手說“不劃了不劃了”。可那些老下屬哪裏這麽容易放過他,幾個人攔著扯著非攛掇著繼續喝不可。迴過神來的趙好見情況不對勁,趕緊上去“保駕”:


    “喂喂!老頭兒不能喝了!”趙好一把將醉得歪歪倒倒的人給扯到一邊,然後端起陳巍鬆欠下的那碗酒:“我代他喝了這碗!”


    說完,一仰脖子,昂首就是幾大口。趙好將碗一扣,在捕快們的一片叫好聲中,架起老頭兒就往屋外走。


    走在路上,老頭兒步子直打拐。趙好看不下去,幹脆那麽一蹲,把老頭兒背了起來。


    “趙兄,我沒事兒,還能走。”脖子邊上,老頭兒一口的酒氣亂噴。


    “走屁!”趙好沒好氣地瞪過去,“叫你別逞強!也不看自己快六十的人了,還當自個兒是年輕小夥子哪!”


    “喂喂……”老頭兒笑嗬嗬,“趙少爺,翅膀硬了會飛了,小時候沒見你罵人罵這麽利索呢。”


    “別叫我少爺!”趙好氣得一聲吼,直衝老頭兒耳邊吼過去。


    老頭兒用手挖挖耳朵,“嗬嗬”地笑了兩聲,就開始拖著步子任自個兒被趙好拉著跑,迷迷糊糊地唿嚕起來。


    “頭兒!陳頭兒!”忽然身後急急匆匆地跑來一捕快,剛喊了一聲覺得不對——捕頭這不卸任換人了麽——趕緊改了口:


    “趙頭兒,出案子了!”


    趙好停下步子,挑眉:“怎麽?”


    “昨天大雨,把後山衝塌了一半兒,露了副骨頭出來!”


    背上的唿嚕聲,戛然而止。


    四


    死者早就爛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經仵作鑒定,怕是死了約莫有三十年了。


    衣物什麽的早就爛得差不多,半點能識別身份的物件都沒留下。隻是在約莫六尺開外的泥地裏,挖出了一個小撥浪鼓來。


    剛上任就發現了陳年命案,趙好趙捕快新官上任三把火,立馬著手調查起來。從三十五年前到二十五年來的卷宗全給調了出來,凡事懸而未決的案件,皆一一與此屍核對。


    好在長寧縣是個小小縣城,向來還算是太平。那十年之中的案子,多半早已解決,隻除了兩件:


    一是在三十四年前,上京趕考的書生瞿夏,途經長寧縣時,在縣郊的破廟裏,被人推入井中,活活餓死。


    二是在三十年前,縣中曾有一名婦人向官府報告,她的丈夫和年僅四歲的孩子,失蹤三日未歸。


    趙好趙捕快瞪著卷宗發愣:這莊案子,他是認得的。那瞿夏瞿秀才,分明就是兒時曾跟隨老頭兒,在那破廟中見過一次的白麵鬼!


    原來,老頭兒這麽多年,每年七月半都要去見他,隻因時至今日,他尚未捉到真兇,不能給瞿秀才一個交代。


    這麽一思忖,趙好暗暗捏緊拳頭,誓要幫老頭兒完成心願,還當年那鬼叔叔一個公道!


    至於第二個案子,想那白骨身邊留有一隻撥浪鼓,定是與孩子脫不了關係。趙好當下決定,先去尋那婦人問案。


    說到做到,趙捕快風風火火前去問案。誰知那婦人尋不得丈夫與孩子,早已離開長寧縣,改嫁他方去了。


    撲了個空的趙捕快,迴到衙門裏仔細琢磨卷宗。想著想著。他忽然一拍大腿:自家老頭兒不就是當年的捕快,有什麽線索,直接問老頭兒不就得了!


    當下衝迴家中,剛開口要和老頭兒合計,就見老爺子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了開:


    “趙兄,我好歹教了你那麽多年的推理辦案,怎麽腦袋瓜子這般的不好用?”


    陳巍鬆伸手摸了摸趙好的腦門,然後,垂下手,向後退去幾步,方才笑道:“笨娃兒,你便不會兩個案子,聯係在一起看麽?”


    見趙好擰著眉毛開始思忖,老爺子一屁股坐到門檻上,拿出煙杆“啪嗒啪嗒”抽了兩口:


    “趙兄,你看著那娃兒的歲數也該有些念想吧?”他將煙杆往門檻上敲了敲,猛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了一口白煙。


    煙霧繚繞裏,老爺子的麵目看不真切:


    “你爹是因我而死。你就是當年那個不滿四歲的娃娃,是我給抱走的。”


    五


    三十三年前,當後來的老捕頭還不過是個小菜鳥捕快的時候,剛剛進衙門的陳巍鬆,被老鳥前輩們丟下了個難題——


    去查兩年前的一樁命案:秀才瞿夏摔死枯井的命案。


    那段日子,陳巍鬆隻這一個案子忙得焦頭爛額,天天在那破廟裏轉啊轉地尋線索,卻始終尋不得蛛絲馬跡。想想也是,事情都過去兩年多了,就算是案發現場,還能留下點什麽不成?


    可那案子是陳巍鬆的頭一份工作。愣頭青的小子,還是沒日沒夜地天天查。終於到了那日——七月半。


    幹坐在井邊發呆的陳巍鬆,思忖著思忖著,一不留神太陽就落了山。他剛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明兒個再來尋思。就在那時,一隻煞白的手自井中探了出來。


    人生的小二十年中,從未經曆過如此可怖的事件,陳巍鬆嚇得從“天靈靈地靈靈”念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再念到“阿彌陀佛”,到最後腿一軟,整個兒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隻能衝著井口哆嗦個不停。


    從井中冒出來的臉,一臉的戾氣。恨不能將人碎屍萬段的表情,更讓陳巍鬆腿肚子直打軟,隻能“你……你你你……”地說不出話來。


    可就在那時,就在那氣氛極是詭異嚇人之時,手腳並用爬出來的鬼,一個踉蹌給井沿兒絆了一下,登時摔了個“嘴啃泥”。


    原諒當時的陳巍鬆不過是個二十出頭氣血方剛的小夥子,還不明白不能嘲笑他人的道理。見到片刻之前還是氣勢洶洶的鬼怪,此時此刻卻四腳著地半點氣勢也無,陳巍鬆忍不住抽了嘴角,“噗”地笑出聲來。


    這一笑,腦袋瓜子忽然就清醒了。他壯著膽子開了口:“你是瞿夏吧?”


    “嗯。”瞿夏慢吞吞地爬起身,用那雙煞白的皮包骨頭的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理了理袍子,方才點頭道:“在下瞿夏,字瑞之。”


    看來還是隻挺講道理挺斯文的鬼。這麽一思忖,陳巍鬆咧開僵硬的嘴角:


    “那……那啥,我不是壞人。我是長寧縣的捕快,是想來幫你調查案子,還你一個清白的。我……我是沒想到能碰見你啦……”


    說到這裏,陳巍鬆摸了摸後腦勺,笑道:“不過既然如此,那便更好!你告訴我,是誰害死了你?我立刻將他捉拿歸案!”


    見對方是為自己伸冤結案的捕快,瞿夏拱手行禮:“多謝您相助,待我說明事態進過。我乃鳳陽城人,上京趕考,路過貴縣。因不識路,詢問當地路人。誰知那人竟見財起意,為奪我身上的盤纏,將我誆至此廟,推入井中。”


    陳巍鬆聞言點頭,不禁將拳頭捏得死緊:“當真可惡!你可知那惡人姓甚名誰?我必將之繩之以法!”


    瞿夏搖首道:“我不知。但此人麵目我卻記得清清楚楚。若閣下能為我取來筆墨紙硯,我能繪出真兇之麵目。”


    陳巍鬆趕緊點頭說好,飛也似的衝進城中,夜半敲開書齋鋪子,問老板買了筆墨。剛要跑迴去,卻忽憶起那瞿夏骨瘦如柴——按老捕快所言,瞿夏摔入井中之時尚未亡命,乃是活活餓死的。


    想到此處,陳巍鬆又敲開飯鋪大門,讓掌櫃的連夜趕緊弄了饅頭和幾道小菜。然後,他提著食籃,衝迴破廟。


    破廟庭院之中,隻見瞿夏一身煞白,埋首呆坐井沿。陳巍鬆登時心覺不忍:想那兩年前案發之時,這瞿夏不過二十剛出頭。十年寒窗苦讀,卻非但沒能一展抱負,反而在此地命喪黃泉。含冤不說,就連死也死得淒慘,活生生地餓到死。這,該是何等的苦痛。


    心中憐憫大過畏懼,再加上天生腦袋少根筋,陳巍鬆大大咧咧地上去拍了瞿夏的肩膀:“瞿兄,莫傷心難過。我定會為你尋得真兇!”


    說著,陳巍鬆將筆墨和食籃遞了過去。至於瞿夏,雖是滿身哀愁和怨氣,雖是書生意氣,可原諒在一介餓死鬼麵前,飯菜的吸引力大過天。瘦弱的書生,用那不帶二兩肉皮包骨頭似的手,抓過饅頭就啃。看得陳巍鬆一陣心驚,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背:


    “慢點吃,慢點吃,別噎著了。”


    瞿夏感激地瞥來一眼,隨即繼續風卷殘雲。等他吃完整籃的饅頭和小菜之時,東方也泛了魚肚白。


    一人一鬼登時傻了眼。


    陳巍鬆幹笑兩聲,扯了扯嘴角:“那……那啥,那圖,你明年再畫吧。我明年再來。”


    “多謝。”瞿夏拱手作揖,隨即手腳並用地往井裏爬。


    陳巍鬆看他磕磕絆絆,趕緊搭手幫了一把。就在瞿夏整個人進入井中、第一縷陽光就要探出頭來的時候,陳巍鬆忽然想到,隨口問了一句:


    “明年我還帶菜。對了,你要酒麽?”


    “不識杜康,不明李白。”——換而言之,一個字:要。


    第二年的七月半,陳巍鬆當真帶了酒菜,早早地就在井邊等著。


    吃一塹長一智。這一次,一見瞿夏,陳巍鬆趕緊先將筆墨遞了過去。瞿夏“唰唰”幾筆,片刻的工夫就將兇犯的麵目畫好。


    陳巍鬆趕緊將畫收了。接下來,二人一邊喝酒一邊閑扯。扯起小捕快的工作,也扯到讀書趕考時候的趣聞。扯著扯著,瞿夏突然沒了聲。見他神情暗淡,陳巍鬆也猜出了幾分,趕緊拍了胸脯:


    “瞿兄你莫擔心,令堂我會代為照看。以後每年,我都來告知你老人家的近況。”


    瞿夏起身,欲行大禮向陳巍鬆拜謝。陳巍鬆趕緊攔了:“既然喊一聲‘瞿兄’,也便是兄弟一場,你客氣什麽?”


    瞿夏當下撫掌笑道:“喚吾‘瑞之’便可。”


    一來二去,兩人竟趁夜拜了兄弟。舉杯邀明月,把酒暢言。這一聊竟聊了整夜。天明之時,二人相約明年中元,再會。


    那一年,陳巍鬆就著瞿夏所繪畫像,不久便尋得真兇。可當他趕至犯人家中,卻見那人家境貧寒。而當日謀害瞿夏所得的銀兩,皆用於不滿兩歲、體弱多病的幼子。


    陳巍鬆沒能將犯人抓迴衙門。


    第三年中元,陳巍鬆未將見過真兇之事告知瞿夏。瞿夏見時隔一年仍尋不得兇手,不免大怒。可怒過之後,更是悲上心頭。


    摯友枉死,一日不尋真兇,就一日不可自井中脫出,早入輪迴。陳巍鬆看在眼裏,亦是感傷非常。


    之後,陳巍鬆忍不住找上兇犯,挑明此事。未想到那真兇竟畏罪自殺,當著陳巍鬆的麵,跳下了山頭,摔斷了脖子。


    案子原本可以就此了結。可不知怎的,陳巍鬆鬼迷了心竅一般,一想到破案之日,便是摯友歸去地府重入輪迴之日,陳巍鬆再三思忖之後,將真兇的屍體給埋在了山中。並將當日那不滿四歲的娃娃,給抱了迴去。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年年都是中元相見,把酒言歡,再配以一套“人海茫茫,尚未尋得”的謊言。


    直到第七年,小家夥跟著過去。生怕瞿夏從小家夥的長相上看出什麽,怕盛怒之下會傷及趙好。陳巍鬆趕緊擋住瞿夏的視線,將小家夥抱好,速速離去。之後吩咐小鬼,再不可跟去。


    再然後,恍然之間,已過去三十多個年頭。


    再過不到半月,又是中元。


    算算日子,這是第三十三年了,怕也是最後一年了。


    六


    聽了陳巍鬆之言,趙好終於明白,為何這麽多年來,老頭兒從不讓他喊一聲“爹”,不讓他喊一聲“阿叔”,不讓他喊一聲“師父”;為何老頭兒會給他起單名一個“好”字,“好人”的“好”。


    老頭兒,這個老頭兒……


    趙好捏緊了拳頭,卻始終提不起勁兒,不能如願將拳頭砸在陳巍鬆的臉上。


    迷迷蒙蒙的煙霧之中,如今的年輕捕頭兒,卻隻如當年的小鬼一般,狠狠地轉身奔走,隻撂下一句:


    “蠢老頭兒!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老爺子哈了口煙,沒有去攔。吞雲吐霧的同時,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來。


    趙好沒有再迴那個家,隻是偶爾會遠遠地望望。


    就見老頭兒趁著天好,把他常睡的涼席擦了洗了拿出屋去曬,就好像他還在那裏一樣。


    趙好想起了十五年前那個雨夜。大風大雨睡不著的他,聽不見老頭兒的唿嚕聲,嚇得睡不著忍不住一咕嚕爬起來,“阿叔、阿叔”地叫喚著跑下地去,被那老家夥抱了個滿懷。


    熱烘烘的胸膛,收緊的手臂,那個容許他把鼻涕蹭在他身上的老頭兒,那個坐在床沿幫他擦著髒腳丫的老頭兒……


    趙好默默地望著,望著老頭兒坐在門檻上,抽完一袋煙,見沒了日頭,又把涼席收迴了屋裏。


    趙好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還是當年那個小名“黑蛋”的笨娃兒,隻會偷偷摸摸地望著阿叔的背影。


    轉眼間,又是七月半了。


    那一夜,月盤子正掛在天上,照得小路一片銀霜,亮堂堂的。老頭兒拎著酒拎著菜,搖搖晃晃地往破廟那兒走。趙好在後頭,偷偷地跟著,一如當年。


    進了破廟裏,老頭兒照例幫襯著把瞿夏拉出了井。然後,老頭兒照例損了友人兩句,瞿夏照例迴擊互損。再然後,老頭兒照例拍開了酒壇的封泥,任由酒香彌散在整個廢庭院當中。


    瞿夏大喜道:“藏了三十年的狀元紅!”


    “錯,是三十一年,”老頭兒笑嗬嗬地給摯友斟了一杯,“哈,還記得我問你喝不喝酒麽?就是咱們見麵的第二年,我親手埋的。”


    “……”瞿夏忽然不做聲了,隻是皺著眉頭看著友人,半晌之後才道,“你有事?”


    “哈哈,不愧是瑞之!我剛厥厥屁股,你就知道我要放什麽屁!”老頭兒大笑道,“那啥,我也一把歲數了,還不知道撐不撐得過明年。不如早早起了它,咱們喝個痛快!”


    趙好從未曾意識到,自家的老爺子,竟也是開始數著日子過的人了。他忍不住偷偷去看,想去瞧老爺子說這句話的表情:


    隻見月光撒在老頭子的身上,染白了鬢角。而那瞿夏,仍是當年的書生模樣。


    一個經曆世事年近六旬的老人,和一個永遠定格在二十出頭的青年,不知哪個更可歎些。


    “瑞之,”隻聽老頭兒忽道,“你的案子,破了。”


    瞿夏呆望著他:三十五年前,他慘死此地。時至今日,友人卻告訴他,案子破了?


    老頭兒昂首灌下一口酒,長長歎出一口氣來:“早破了。三十年前,兇手就死了。畏罪自殺,自個兒跳土坡摔死的。”


    “你……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老頭兒望著友人,咧了咧嘴角:“難得遇見你這臭氣相投的酒友,怎願放你早登極樂?那可不悶煞我了?”


    “……”瞿夏良久無言,隻是狠狠瞪著友人發愣。


    趙好看那瞿夏滿麵的戾氣,不禁暗暗心驚。正思忖著該不該衝上去將自家發瘋的老爺子給扯迴來,忽見那瞿夏竟大笑道:


    “喂,陳兄,這許多年來的中元相會,你當我隻為了聽那畜生是死是活麽?”


    老頭兒歪了嘴角,將手中的酒壇拋了過去。瞿夏伸手接過,卻放在一邊:“不喝了。你還是封上罷,十年後再飲。”


    “哈,瑞之,你未免將我想得太能耐了,”老頭兒大笑道,“十年之後,我就快七十了啊!還有沒有命在,都是個問題!你就不怕喝不上這好酒?”


    “不怕。”瞿夏淡淡笑道。


    “可是,我怕,”老頭兒忽然斂了笑容,沉聲道,“我欠了自家小鬼一條命。他父親的屍首再現,便是老天明擺著要收我償命了。”


    “幹你何事?”瞿夏朗聲道,“朗朗乾坤,一報還一報。他爹之死,合該償還我這一樁罪業!”


    老頭兒攤手笑道:“可我坑蒙拐騙,逼死他生父,將他帶離生母,瞞了他三十多年,這又何嚐不是一樁罪業?”


    “……”瞿夏聞之無言,沉默片刻之後,忽笑道,“也罷。那便就此了解,黃泉路上也好做個伴。”


    “咳!”老頭兒摸摸鼻子笑道,“隻要你不嫌愚兄囉嗦。”


    “哈,我又不是第一次聽你囉嗦!”


    兩人抱著酒壇一口一口地牛飲,喝著喝著喝高了,老頭兒就開始閑扯:“哈,憋死我了!憋了我三十多年,我都沒跟你提過我家小鬼。瑞之,我告兒你,那笨娃兒,嘖嘖,可缺心眼了……”


    瞿夏大笑道:“若真是個缺心眼的笨娃兒,你能說著說著就笑得跟朵花兒似的?你悶了三十多年不提他,還不是怕我報仇之心不滅,拿小鬼報複?要不當年你能把小鬼擋了個嚴實,生怕我瞧見他的長相?”


    趙好聞之,默默地蹲在牆角。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似是仍清晰可見:老頭兒將他小心翼翼地用蓑衣裹好,抱在懷裏,不讓瞿夏看見……


    坑蒙拐騙,那個蠢老頭兒,這許多年,過的是什麽日子?!


    坑的是他殺人償命的爹,拐的是他這個養了三十多年的娃兒,騙的是誤成摯友年年相會的鬼書生瞿夏……


    蒙的,怕是老頭兒自個兒罷。


    老頭兒為逼死他爹自責了大半輩子,養了他這個終有一天會跟他翻臉說不準還要索命的娃兒,會那個說不定會因為被騙一事作祟傷人的鬼朋友……那個蠢老頭兒,真是蠢到家了!


    想著想著,趙好將腦袋埋在膝蓋上。


    拚酒的聲音,閑扯的聲音,漸漸遠去。等趙好迴過神來的時候,就聽那兩位笑著道別:


    “明年?”


    “哈,怕是用不著那麽久了。”


    “好。我等你。”


    趙好蹲在牆角靜靜地等,靜靜地等自家老爺子搖搖晃晃地走出庭院——這樣,他就能大罵他一聲“蠢老頭兒”,然後背著喝醉的老家夥迴家。


    可趙好等了很久,還是沒能等到老頭兒走出來。等到他耐不住伸頭去看,就見那老家夥歪倒在井邊,“啪嗒”著嘴。


    趙好麵色不善地走過去,停老頭兒的麵前,蹲下。


    老頭兒眯瞪著小眼睛,歪了歪嘴角,忽然伸手拽了他的衣角:


    “喂,趙兄,趙少爺。”


    “幹嘛?”


    “叫聲‘阿叔’。”


    “蠢老頭兒,是你自個兒叫我不許喊你‘阿叔’的。”


    趙好迴過頭去瞪他,卻見那人歪在井邊,笑嗬嗬地闔了眼。


    趙好心裏一抽,伸出指頭探在老頭兒的鼻孔下。


    沒聲息。


    趙好一頭紮在老家夥的懷裏,“阿叔、阿叔”地叫個不停,就好像當年那個聽不見阿叔的唿嚕聲就睡不著覺的小黑蛋。


    東方第一抹陽光打在老頭兒的臉上,映亮了那眼角的笑紋,和那花白的鬢角。


    天亮了。


    【番外《坑蒙拐騙七月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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