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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非煙本不姓慕,她無名無姓,是這荒漠中的蜃妖。她形單影隻,孤零零地活在這蒼莽塵沙之中,直到有一天無意中,發現了荒塵刃。荒塵刃雖有耗元吞靈的功效,但畢竟是天宮神將打造,是一件天界法寶,它不像夔骨之笛或者噬枯藤那樣邪性霸道,隻要運用方法得當,並不會對主人造成負麵影響。蜃妖便以這法寶為憑借,隻用了短短三百年,便修成了地仙之身。


    修成正果的蜃仙,並未離開這片生她養她的茫茫大漠。閑暇無事,她會日行千裏,去城鎮中買些書卷雜集來讀。讀到有趣的地方,她便左手持卷,右手化訣,將黃沙幻化成書中的樓宇街市,沙塵聚起小小人形,化為販夫走卒,走街串巷。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蜃仙獨居荒漠,平日讀書看景,倒也自得其樂。


    直到七年前,徽州城官慕之誠,因私開官糧被判刑斬首,其父母妻兒皆受牽連,祖孫三代連同府中仆役共四十三口人,一齊被判作朝廷要犯,發配到這遠漠邊疆。那一日,官差押解著慕家上上下下,途經荒漠邊境,正遇上了饑餓的狼群。


    麵對這群可怖的野獸,官差衙役們倉皇逃離,竟是將犯人們當做了減緩狼群攻勢的誘餌。可憐這四十三口人,大多數都是些老弱婦孺,即便有幾位在慕家當長工的壯漢,此時也都被上了枷鎖、鎖了手腳。當狼群蜂擁而至,他們別說是還擊對抗,就是想撒腿逃跑,都因腳下拴著的鐵鏈,難以邁開步子。


    一時之間,哀嚎遍野。


    野狼咬斷了他們的頸項,撕開了他們的肚腸,血腥之氣被夜風送出幾裏遠。當蜃仙察覺血氣、趕到現場的時候,荒漠沙塵已被鮮血染紅,滿地都是破碎的屍塊,餓狼們大快朵頤,貪婪地咀嚼著新鮮的血肉。


    在這血池肉林般的煉獄之中,唯有一個兩歲大的孩子,茫然地哭泣著。那是在一座被風沙侵蝕形成的天然沙堡裏,男童被人推進了小小的洞口,而在洞口外攔著一具腸穿肚爛的屍體。那是一位中年婦人,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的臉上沒有驚慌失措的表情,反倒是咬緊牙關的堅定,定格在了她的最後一刻。


    蜃仙不忍再看,便驅散了正在啃噬婦人腿腳的野狼。她伸手闔上了婦人的雙眼,用法力挪開了那具殘破不全的屍體,抱出了那小小孩童,並用白皙的五指輕柔地覆上了孩童的眼睛,不讓他看見母親淒慘的死狀。


    “娘……嗚嗚嗚……我要娘……”


    被蜃仙抱在懷中的男童,不住地抽泣著。即便她溫柔地請拍他的脊背,也不能令他安靜下來。蜃仙轉身望向這滿目瘡痍,染血沙塵之上,四十餘條人命葬送於此,卻拚不出幾具完整的屍體來,這讓她也不免悵然歎息。就在這時,她瞥見地上落著一卷布帛,便翻動手腕,將那卷文收至掌中——那是慕家人的判書,被倉皇逃竄的差役不慎遺漏在了這裏,上麵書寫了眾人被發配邊漠的來龍去脈,以及所有人的名姓關係。


    讀完帛書,蜃仙更是感慨。上古大戰東海,百姓顛沛流離,城官慕之誠解流民饑苦,卻遭受斬首之刑,家人親眷更是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慕家上上下下,竟然隻剩下了兩歲的幼子?慕光。


    正當蜃仙唏噓不已之時,忽覺得手上一熱。眼不能視物的小慕光,用軟軟胖胖的小手向旁邊摸索著,然後抓住了蜃仙溫暖纖細的手指。指尖傳來稚嫩又柔軟的觸感,霎時間,蜃仙隻覺心弦一顫,從未有人與她如此靠近過……


    “你……你是位大姐姐對不對?姐姐姐姐,求求你、求求你帶我去找阿娘好不好,求求你嘛!”


    因為母親的極力維護,被堵在沙堡洞口裏的男孩,並沒有看見全家人被狼群啃噬慘死的場麵。眼下又瞧不見狀況,男孩隻能撒嬌似的央求著,短短胖胖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攥住了蜃仙。


    這是素來獨來獨往、形單影隻的蜃仙,第一次感覺到被人依賴的滋味。麵對這孤苦伶仃的孩童,從不擅長與人交往的蜃仙,暗暗做出了一個決定。她水袖輕揚,頓時沙塵湧動,如浪頭一般襲來,將那些鮮血與屍塊深埋地下,埋葬在這荒漠之中。


    蜃仙眼波流動,她單手取下了腰間的荒塵刃,將之握緊在掌中。感受神器充沛的靈力,她緩緩念誦起“蜃光繪影”的咒文。霎時間,五彩蜃光於虛空中飛舞,化作了清澈泉水,化作了茵茵綠樹,化作了五彩帳篷。與此同時,細碎的沙塵在她的號令之下,不住地湧動著,竟是緩緩地立了起來,聚成了腿腳,凝成了軀幹,最終化出了頭顱,模樣打扮與先前的屍體別無二致。


    蜃光有若流螢,翩翩飛舞,繪作綠洲清泉之景。塵沙緩緩聚集,化作四十餘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與判書上的姓名身份對應。待到幻光散去,人形褪去了黃沙的蹤跡,蜃仙才放開了遮住男童眉眼的手,衝他溫柔一笑:


    “阿光,我們到家了。”


    看見了娘親與家人們的蹤影,慕光眼睛一亮,他用力地揮舞著胳膊,大聲唿喊著“娘親!”,然後一個蹦躂跳出了蜃仙的懷抱,鑽進了婦人的胸膛裏。下一刻,他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扭頭望向蜃仙,疑惑不解地歪了腦袋:


    “大姐姐,你是誰啊,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蜃仙輕輕一笑,她伸出食指,點住了阿光的額頭,溫柔地蠱惑道:


    “你連阿姐都不認識了嗎?”


    幻彩流光映入了男童的前額,更改了他過往的記憶。於是本是獨子的他,便有了一個大他十來歲的阿姐,名喚慕非煙。


    在蜃仙所編造的蜃樓幻境之中,被流放塞外的慕家人,合力趕跑了狼群,定居在了這片綠洲中。在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大夥兒過著與世隔絕、歡樂美滿的日子。在這小小村落裏,每個人都是那樣和善,大家圍爐起舞,對月高歌,每一天都是歡聲笑語。


    一晃眼,便是七年過去。慕非煙與慕光,就這般生活在這美好的蜃境之中。數百年來都是孤身一人的她,從來沒有這麽大的一個家,從來沒有這麽多的親人。漸漸地,蜃仙自己也迷醉在這重複了一千一萬遍的謊言裏,認定了自己慕非煙的身份。她當真將阿光當做自己的親弟弟一般,教他讀書習字,教他與人為善。


    而阿光也漸漸抽了個子,不再是當年好騙好糊弄的孩童,已經九歲的他,正是貓嫌狗厭的歲數,成天想著出村看一看。小家夥常為此和大人拌嘴,卻唯獨對慕非煙的話說一不二。在他的心中,那是最疼他的阿姐,甚至比娘親與奶奶還要疼他。


    然而,這隱居桃源的笑鬧歲月,終是被一道濁氣打破。那一日,應龍尊者之“虛影”尋上門來,指明了要搶荒塵刃。慕非煙當然不能讓他得逞,她雖為地仙,法力不俗,但要維持這麽龐大的蜃境,要維持四十多人的身影,全靠這件神器的靈力支撐。


    “想要荒塵刃,便踏過我的屍體!”


    麵對步步緊逼的“虛影”,慕非煙緊握荒塵刃,絕不退讓。她寧可豁出命來戰,也不會讓人破壞她的家園,哪怕她明白,這不過是個虛幻的蜃境。


    可“虛影”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不但妖力極強,而且詭計多端,設下一計,重傷了慕非煙。雖然慕非煙最終抵擋住了對方的攻擊,守住了荒塵刃,但她因重傷不愈,元氣大傷,“蜃光繪影”的咒術也因此產生了裂隙,這才出現了村民重歸沙塵的狀況來。


    而在這種情勢下,小竹他們進入村中,上來便詢問“荒塵刃”一事,慕非煙誤以為他們與“虛影”是一夥的,便借口慶典留宿,實則暗中出手,將眾人困入蜃夢之中,令他們長睡不醒。好在小竹有雲生鏡護體,不受這咒術影響,才逃過這一劫,令事態未走進無法挽迴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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