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來,當日陸靈奉師門之命,率領渡罪穀弟子圍追蕭行之與言若詩,索討“定魂珠”。她雖與言若詩情同姐妹,奈何師命難違,再者,當時的陸靈對妖異抱有成見,她怎麽也想不通,父母因妖異而亡的言若詩,為何還能跟妖怪定下白首鴛盟,甚至還不顧多年養育恩情,出手盜竊師門秘寶。那時,她隻覺得言若詩是受妖怪蒙蔽、被飛廉?蕭行之灌了迷魂藥,因此對飛廉恨之入骨,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才好。


    然而,當渡罪穀眾人一路圍追堵截,將蕭、言二人困在山中,她卻又覺得有些許異樣:即使身處險境,但蕭行之也不曾出手殺人,而他對言若詩嗬護備至,甚至豁出命來,也要保言妹子周全。將這些景象看在眼中,陸靈又是疑惑,又是著急。眼看著被她視為妹妹的言若詩,鐵了心地要跟著那妖怪,甚至寧願與蕭行之同生共死,陸靈也下不了狠手,當真將言若詩就地正法。就在她內心焦急萬分的時候,幸好小竹、歸海鳴、墨白仙君、畢飛一行出現,救下了蕭行之和言若詩,也讓陸靈心裏的一塊大石落了地。所以,向來毫不畏戰的她,才會說出:“墨白仙君的術法,豈是咱們能夠抵擋的?更何況還有那懂得應龍火法的妖異,憑咱們幾個,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送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走!”


    正如畢飛先前猜想的那樣,陸靈向來執著,絕非貪生怕死之人,她寧願和敵人戰至最後一刻,也不會輕言放棄。她之所以令門人撤退,實是小竹一行的出現,正為她提供了一個台階,讓她能夠放言若詩與蕭行之一馬,不再執意追殺那一對苦命鴛鴦。


    然而,陸靈並未想到,她的做法引起了渡罪穀弟子胡九的不滿。當日,山上忽降暴雨,渡罪穀一行武者正走在峽穀吊橋上,突然,天空炸開一道霹靂,緊接著天地震顫,地動山搖,那吊橋劇烈搖晃起來,繩索驟然斷裂。眼看就要墜入萬丈峽穀,落入奔湧巨浪,陸靈立刻揮出長戟,狠狠紮在橋板上,被吊在半空之中。當時,胡九離她最近,隻要他出手相救,陸靈便能脫離陷阱、性命無憂。可事實上,胡九卻隻是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那老舊的木板綻開裂縫,最終四分五裂,墜入萬丈深淵。


    那時的陸靈,驚愕地望著同門師弟,卻已無力迴天。隨著木橋碎裂,她頓時跌入滾滾浪濤,霎時便被浪頭卷了。


    江水冰寒,狂浪聲聲,陸靈在寒江中沉沉浮浮,最終被巨浪打入了水底。就在她神智逐漸迷離之時,朦朦朧朧的視野中,她瞧見一個白色人影。那人一襲雪衫,身若蛟龍,在水中怡然自在,悠然地向她靠近。一聲帶著笑意的“哎呀呀”,便是陸靈失去意識前,聽見的最後聲音。


    待到陸靈醒來,所見的,是一個仿若桃源仙境般的地方。隻見碧草茵茵,梨花漫漫,碧波之畔,坐落著一座小木屋。清風徐徐,拂起一樹梨花輕輕搖曳,落英繽紛,花華輕落。那花瓣兒飛散如雨,又如漫天飛雪,隨著清風輕舞飛旋,漸漸落入那清澈溪流,蕩漾於碧波之上,隨波逐流。


    此情此景,險些讓陸靈以為,自己是死後升入了天庭。就在她瞠目結舌、傻愣愣地望著麵前美景的時候,忽聽木屋中傳來一陣笛聲。那笛聲婉轉悠揚,溫柔繾綣,卻又偏偏帶著些許無奈,好似悵然歎息,徘徊不絕,迴蕩於落水繁花之間。


    陸靈不由走上前,輕輕敲了敲那木屋門扉。笛音戛然而止,下一刻,門扉輕啟,露出一位俊朗非凡、文士打扮的青年來。那人五官清秀,唇角微揚,一頭柔順烏發,被額前銀箍圈住,自而後披散而下,垂至腰間。見對方一襲白衣,陸靈先是一愣,隨即迴過神來,驚道:


    “啊,我記起來了,水裏的那人就是你,是你救了我!”說到這裏,陸靈抱起雙拳,衝對方深深一揖,沉聲道謝,“謝過閣下救命之恩,敢問恩人尊姓大名?”


    那人輕輕一笑,緩緩搖首道:“舉手之勞,無須掛齒。姑娘,既然你沒什麽大礙,還是早些離開,找尋你的同伴罷。”


    提到“同伴”二字,陸靈的心驟然一沉。她視為親妹的言若詩,跟了一個妖怪,叛出師門。她所帶領的師弟,為了權責麵子,竟不念師門情義,反而袖手旁觀,置她於死地……她陸靈習武二十餘載,自問行得正坐得直,光明磊落,俯仰無愧於天地,卻落得這般下場,連半個知心同伴也無……


    一時之間,陸靈隻覺得腦中思緒紛亂,萬般情緒,湧上心頭。有不甘,有無奈,有憤怒,亦有悵然。她隻覺得心亂如麻,忽開口請求:“這位恩公,可否請你再吹一遍剛才的曲子?”


    青年一怔,片刻之後,卻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隻見他從袖管中掏出一柄竹笛,湊至唇邊,緊接著,悠悠笛音流瀉而出,迴蕩於山穀之間。陸靈聽得出了神,她隻覺得那婉轉笛聲,正如她方才的心境一般,既有萬般無奈,亦有悵然若失。她靜靜地立在門邊,抬眼望向那零落梨花,宛若飄雪。直到一曲終了,她仍是怔怔地站著,仿佛笛音未止,餘音嫋嫋,仍是徘徊在她耳邊。


    陸靈雖不是精通音律之人,可她分明從那笛聲中,聽出了冷寂與孤絕,聽出了淡淡悲傷,隱隱悔恨。她想也未想,疑問脫口而出:“恩公,你可有什麽朋友?”


    青年默然,良久之後,方才輕輕揚起唇角:“曾經有過。”


    “那正好,”陸靈不假思索地道,“咱們相逢就是有緣,更何況你還對我有救命之恩。既然如此,不妨交個朋友,怎麽樣?在下姓‘陸’,單名一個‘靈’,敢問貴姓?”


    “緣……嗎?”青年喃喃自問。直過了許久,久到陸靈忍不住開口提醒,第三次詢問對方名姓,那青年才輕輕答了一個字:


    “白。”


    此人便是公子小白。陸靈執意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可偏偏對方隻會說“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婉拒她的謝意。可陸靈偏偏又是個倔脾氣,見小白居於這萬仞山穀之間,獨居在寒潭之畔,無朋無伴,形單影隻,她便幹脆留在了山穀裏,露宿於距木屋數裏開外的地方。平日裏,她沒事便挖些番薯,出門尋些玉米栗子,烤好了放在公子小白的屋子門口,聊表謝意。


    陸靈身為渡罪穀武者,常年出門在外,練就出了一身自製幹糧的好本事,風餐露宿也是習以為常,不在話下。可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向來身體健康、早已習慣露宿野外的她,沒過幾日,便覺得全身沉重,繼而發起高燒來。就在兩眼昏花、全身無力的她,勉勉強強跌跌撞撞走到寒潭邊,想掬一汪清泉洗臉降溫的時候,陸靈隻覺腦袋一重,竟是跌入了冰寒潭水之中。


    待到她再睜眼之時,已身在公子小白的木屋內。屋中既沒什麽家具,也沒什麽擺設,滿滿當當堆的全都是各種各樣的典籍,被人分門別類地歸納好,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置身書海之中,這讓勤於學武、但不善讀書的陸靈頭更痛了,她循著燈光望去,隻見那數日不曾露麵的青年文士,正坐在屋裏唯一的家具邊,挑燈夜讀。搖曳的燭火,映在他的側臉上,給他俊朗的麵目添上了一絲柔和。


    “這位晚還看書,白公子,莫非你要考狀元不成?”陸靈忍不住開口。


    聽她疑問,青年輕掩書卷,輕輕一笑:“誰說讀書隻為考取功名?書中故事,或喜或怒,或哀或樂,下筆千言,寫盡人情冷暖,述盡世態炎涼,難得不值一讀?”


    “哈,我還以為你讀的是四書五經考功名,原來是喜歡小說話本,說穿了,就是喜歡聽故事嘛,”陸靈笑道,“這個簡單!距我們渡罪穀不遠的小鎮上,有家茶鋪子,裏麵常駐一位厲害的說書師傅。他能連說三天三夜都不帶停的,江湖上的奇聞異事,古往今來的神怪傳說,他都能講得有聲有色。白公子,下次我請你去聽!”


    “這倒有趣,”青年揚起唇角,望她道,“你可覺得好些?”


    聽他這一問,陸靈不好意思地道:“好多了。說來抱歉,又給恩公添麻煩了。不過這也奇怪,我從前任務在身,連續一、兩個月在野外奔波,也從沒有個頭疼腦熱的。可這幾天,也不知怎的,越發覺得陰冷,沒捱幾天就躺倒了。”


    “陸姑娘,你有所不知,這裏是寒淵冰澗,冰泉蘊含至陰寒氣,本不是常人能受得住的。”


    青年的迴答,讓陸靈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難怪了。我就說嘛,我比牛還壯,怎麽會輕易病倒?等等,既然這裏寒氣極重,公子你為何不離開?”


    公子小白星目低垂,緩聲道:“吾避世於此,早已習慣。”


    “你年紀輕輕,又不是七老八十看破紅塵,你避什麽世啊,”陸靈道,“你雖身居寒淵,但你這麽愛看話本,這麽愛聽故事,顯然是對外麵的世界還很向往嘛。不過,光看光聽有什麽用?我雖不愛讀書,但也知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道理,恩公你又何不出門遊曆一番呢?”


    她的話,讓青年淡淡一笑,笑容頗有悵然之意。隻見他抬起眼來,望向陸靈,反問道:“陸姑娘,這番話,你有資格說吾嗎?方才你也說了,你是渡罪穀弟子,常有要務在身,想來會到這貧瘠之地,也是因為任務所迫吧。可你竟然放下任務,在這寒淵冰澗,一住就是五日,難道你不是避世嗎?”


    “不是吧,我剛才隻講了兩句,你這都能猜得出來?”陸靈驚愕道。


    陸靈為人向來豪爽,敢說敢做,心裏也藏不住事兒。這些日子裏,她一直惦記著像她親妹子一般的言若詩,也迴想起自己在渡罪穀中、與師兄弟們相處的一言一行,想搞明白究竟哪裏得罪了胡九……這越想就越讓她心中憋悶,直至今日,遇見公子小白,她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將先前種種都說了出來:包括言若詩與飛廉蕭行之私定終身,偷了渡罪穀秘寶“定魂珠”;說到師門派她捉拿言若詩與蕭行之,甚至打算就地正法;說到墨白仙君與歸海鳴等人如何出現救下言若詩,令她放下心來;說到行至山中吊橋,胡九如何見死不救,令她墜落滔滔江水之中。說到最後,陸靈苦惱地皺起眉頭:


    “……的確,我是在逃避,我躲在這裏不想出去,一是怕迴到門派,師父還讓我去找若詩妹子,找她要定魂珠。二來,我也不想迴到渡罪穀,我不知道怎麽麵對師兄弟們,特別是險些讓我見了閻王的胡九。”


    青年默默聆聽,待陸靈將事情經過一一說完,他才緩聲道:“依吾看,蕭行之盜取‘定魂珠’,是因為言姑娘身懷六甲、臨盆在即,急需‘定魂珠’的庇護,才能安然生產。”


    “是啊,我猜也是,”陸靈歎息道,“所以我才不想迴門派,想拖過這一陣子再說。可是我又擔心,穀主會派別人去找若詩的麻煩,屆時我又不在場,想幫都幫不上。”


    聽她語氣略顯煩躁,青年道:“你少安毋躁,這件事也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蕭行之言若詩留著‘定魂珠’,無法為了保她順利產下麟兒,保她們母子平安。吾有一法,如以乾坤鼎為鼎爐,煉製春暉草,就能達到凝神安胎的功效,其效用與定魂珠無異。隻要煉製出這藥,用以換迴定魂珠,你就可以交差,而渡罪穀也不會再找言若詩的麻煩了,不是嗎?”


    “好辦法!”陸靈大喜,撫掌道,“沒錯沒錯!隻要我用藥換了定魂珠,然後再撒個謊,就說蕭行之已經伏法,穀主就不會再派人去打擾言妹子他們了!”


    說到這裏,她忽又轉喜為憂,蹙起柳眉:“可是乾坤鼎是赤雲樓的鎮派之寶,也不會輕易外借啊?啊,對了,你是怎麽知道這法子的?我從沒聽說過那個乾坤鼎還能用來煉草藥啊。”


    “這嘛……”麵對陸靈的疑問,青年輕輕一笑,“吾曾經在書中讀到過這一古方,具體哪一卷哪一冊卻記不清了,要不,你自己找找?”


    說罷,青年側過身,指向屋中一角的書冊。麵對那堆得向山一樣的書,陸靈心裏直打怵,忙擺了雙手:“不用了找了不用找了,我信你就是。罷了罷了,不就是赤雲樓麽,為了言妹子,闖他一闖又如何!”


    聽她說得豪氣幹雲,青年睫羽輕扇,星目微垂:“方才你說,當日救下言若詩等人的,是一名熊貓仙人,名喚‘墨白’?”


    “是啊,怎麽了?”陸靈疑道。


    “熊貓修仙,世間還有這等稀奇事,”青年緩聲道,“我也想與你一前去,不知陸姑娘是否介意?”


    陸靈忙擺起雙手,出言拒絕:“不,這不能帶你!”


    青年劍眉一挑,反問道:“方才你不是說,讓我行萬裏路,多出門走動?”


    “那不一樣,那是旅行曆練,這是去盜寶啊,”陸靈露出苦惱的神色,道,“你一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青年淡淡一笑:“放心,我自有分寸。再說了,就算你盜取乾坤鼎,不明白煉製之法,又有何用?我隨你同去,便能迅速煉製,早日歸還寶鼎,不至於東窗事發啊?”


    “唔……”陸靈思忖良久,隻得答應,“那好吧。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恩公,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青年用右手磨蹭著下巴,沉默片刻,忽道:“好像叫做……白米飯?”


    陸靈雙目圓瞪,驚道:“哪有這樣的名字!”


    “那或許是……白菜?白麵?白糖?”


    “……”這一次,輪到陸靈沉默了。傻子也看得出來,對方是故意說笑的,她微微蹙起雙眉,不悅道:“喂,咱們有約在先啊,行走江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怎麽連名字都不敢說,難道怕我吃了你不成?”


    青年揚起唇角,勾勒出淺淡的弧度,他雖是在笑,但笑在唇上,笑意不達眼底:“吾並非刻意隱瞞,實是久居冰澗,寒氣襲腦,以前很多事,早已記不清了。”


    “哇,這寒氣這麽厲害,”陸靈大驚,她忙拉過對方的胳膊,快步走出木屋,“咱們快走快走,呆久了人都會變傻的!那這樣,我以後就喚你‘公子小白’,可好?”


    青年跟隨陸靈行出冰澗,他輕笑頷首,默許了這稱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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