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尚年幼,便被一名漢子抓住胳膊,將我投到了隊伍最末……”


    雖已過十年之久,但當日可怖景象,仍是縈繞不散:在一片慌忙奔逃的腳步中,年幼的女娃娃被摔得鼻青臉腫,無力地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窮奇發出駭人的嚎叫聲,向她直逼而來。就在那一刹,忽見一個黑影躍過她小小的身子,向窮奇急衝而去。那男人揮舞著雙臂,大聲叫嚷著“妖怪,來這裏!”,並向與隊伍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竟是以自身將妖獸引開。同一時刻,一雙溫暖的手將她抱起,朦朦朧朧之間,她覺得臉上一涼,一點冰涼的水珠落在麵頰上。重傷的她,費力地睜大眼,才發覺是淚流滿麵的娘親抱緊了自己,而那個引開妖怪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爹爹……


    見言若詩良久不語,眼眶微紅,蕭行之探出手,將發妻修長的手指,緊緊握在掌中。指尖傳來溫暖的熱度,言若詩自往昔景象中迴過神來,先是向蕭行之送去一個“我沒事”的眼神,然後又向眾人歉然一笑,繼續道:


    “就在窮奇逼近的那一刹,爹爹引走了那兇獸,而娘親則抱著我向另一邊逃開。就在那時,我忽然聽見窮奇發出淒厲的嚎叫,原來是有幾位渡罪穀高手正巧路過,聯手製服了兇獸。娘親忙抱著我迴頭去找爹爹,但還沒走到窮奇前,娘親就捂住了我的眼睛。可……我從娘顫抖的指縫中瞧見,爹爹全身是血,已被攔腰咬成了兩截……


    “見窮奇被殺,鎮民們歡欣鼓舞,尤其是那幾個壯年漢子,無不高聲歡慶。娘親抱著我,沒有走迴鄉親的隊伍裏,她將我交給了一名渡罪穀的前輩,求他代為照應。我記得娘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是:詩詩,答應娘,別看。


    “我聽娘的話,乖乖把眼死死閉上,沒有看。不久之後,我就聽見鎮民們發出一陣驚叫。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娘將一把切菜小刀藏在袖管裏,走向那個將我扔出去的漢子,一刀紮進了那人的胸口。然後,她又在眾人惶恐的尖叫聲中,走到了爹爹的屍體身邊,自刎而死。”


    聞言,墨白輕歎,畢飛傷感搖首,歸海鳴麵若寒霜,小竹低垂雙眸,她隻覺心間一沉,想出言安慰,卻又無從說起。她能想象得出,言家媽媽是用何等複雜的心情,將女兒托付給渡罪穀武者,又是以何等心情囑咐女兒閉上眼,然後孤身擊殺仇人,自裁殉夫……


    卻聽言若詩繼續道:“……渡罪穀的前輩,在打聽了前因後果之後,見我父母雙亡、孤苦伶仃,便將我帶迴了渡罪穀。可自那一日起,我的雙眼便無法視物,隻要一睜眼,瞧見的便是漫天血霧和爹爹攔腰截斷的慘象,唯有雙目緊閉,才不會被那血腥景象所困擾。那位帶我入穀的渡罪穀前輩,本想教我習武,見我雙目不明,加之從小體弱,最終也隻能作罷。因此,我在渡罪穀長大,做一些洗衣灑掃的雜事,我雖未投入渡罪穀師門,但穀中弟子對我極好,尤其是陸姐姐,經常找我聊天,告訴我江湖上的奇聞異事。”


    “原來如此,”畢飛頷首道,“難怪言姑娘對誅妖盟四派的情況,甚是了解。”


    小竹望著言若詩那雙水漾漾的明眸,好奇地道:“言姐姐,那你的眼睛,後來又是怎麽好了?”


    言若詩溫柔一笑,將目光投向了身側的俊朗青年。一直關注她狀況的蕭行之,衝她輕輕頷首,安撫地摩挲著她的手背,代她繼續說下去:


    “兩年前,渡罪穀武者說什麽除魔衛道,平白無故地欺上伯風山,燒我洞府。我一怒之下,孤身闖入渡罪穀,打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一把火將他們的門派燒個一幹二淨。可當我闖入穀中,卻看見一位盲女,正手忙腳亂地打掃著枯枝落葉。”


    言若詩“噗嗤”一笑,她略顯蒼白的麵上,揚起明媚溫婉的笑容:“還說呢,你來的時候,狂風大起,飛沙走石,才鬧得枯葉紛飛,害得我狼狽不堪。更好笑的是,他還以為我是被渡罪穀擄來做下人的——你呀,也不想想,真要擄人做工,誰會去擄一個瞎子?”


    後半句是衝蕭行之說的。比起言若詩的笑靨如花,蕭行之俊朗的麵目上,則浮現出尷尬的紅雲來,隻見這位有唿風喚雲之異能的神獸妖靈,此時卻是不自然地壓低了聲音:“這哪兒能怪我,我身居伯風山修行六百載,從不過問人間俗世。若不是渡罪穀欺上門來,我也不會下山報複。我隻當那什麽勞什子的渡罪穀,是個打家劫舍的強盜山寨,行事才會如此囂張狂妄。”


    聽他辯解,別說言若詩,就是小竹也忍不住輕笑出聲:“噗,蕭公子說得好!那渡罪穀行事狂妄囂張,仗著武藝過人就四處撒潑,還欺上我師父的居所,可不就是強盜山賊麽?那後來呢,定是英雄遇美人,一見鍾情兩情相悅什麽的,這架也打不成了。”


    聽小竹說得直接,言若詩麵露羞赧之色,柔聲道:“那時,我眼不能視物,隻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怒氣衝衝地道:‘好個渡罪穀,竟讓個盲女做活,簡直恬不知恥。走,我帶你下山。’我還以為他是新來的弟子,誤解了師門,才打起了抱不平。於是,我便向他解釋了一番,說到是渡罪穀高人擊殺了食人的兇獸窮奇,並將我帶迴穀中,撫養我長大成人。當我說完,卻久久聽不見他的迴應,正想著這新弟子好生奇怪,忽覺那狂暴的邪風,漸漸平靜下來。”


    蕭行之正色道:“我原以為渡罪穀中人,無緣無故燒我洞府,定是十惡不赦。誰知這群狂傲囂張的武者,也並非是該死的惡人。人之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眼界狹隘亦是在所難免。我已有六百年的修為,何苦和小輩一般見識?原本來尋仇的怒氣,也便散去了。”


    “蕭公子倒是明理,”畢飛不由感慨,“至於渡罪穀的作為,其實也並非無端尋釁滋事。實是近兩年來,東海之濱的封印日趨動蕩,為避免應龍與相柳破封而出,誅妖盟才會四處奔波。一方麵尋找仙界寶物雲生鏡,用以重塑封印。一方麵獵殺天下妖靈異獸,以妖靈內丹加固東海封印。”


    畢飛的解釋,令氣氛登時冷了下來:歸海鳴麵若寒霜,眼神淩厲如冰冷刀鋒。墨白則是雙眉微蹙,顯是已神遊太虛。小竹見狀,心知歸海鳴又想起父母的血海深仇,卻不知墨白師父究竟在思索些什麽,她心中微疑,一邊出言岔開話題,轉而詢問言若詩:“那後來呢?是蕭公子治好了你的眼疾?”


    “不錯,”言若詩輕輕點頭,道,“那時陸姐姐常常出穀辦事,鮮少有空閑與我交談。而我不懂武術,與其他弟子也少有共鳴。蕭郎見我時常獨自悶坐於後山,便會來同我閑聊。我不知他什麽模樣,更不知他身為神獸妖靈,隻知他是一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嘴上雖是言辭犀利,不留情麵,但為人卻極好。為了讓我重見光明,他每日傍晚,都會送藥入穀,而我眼前的血霧,也一點一點地逐漸散去。每次我問他究竟用的是什麽藥物,他總是避而不答。有一次,我特地藏了一小口藥,拿去給穀裏的大夫看,大夫看了大驚失色,他告訴我,那是赤鱬的鱗片……”


    “咦?赤鱬?”小竹驚訝道,“我在師父的藏書裏看見過,那是《南山經》裏的異魚,食之能醫百病。隻是它生活在即翼之澤,此澤地形險峻,伴有異獸出沒,兇險異常。就算蕭公子是飛廉神獸,也少不得一番大戰,還未必能全身而退……”


    說到這裏,小竹了然地望向蕭行之,笑嘻嘻地道:“不過嘛,為了佳人明眸,再是艱險,想必蕭公子也不以為意啦。”


    言若詩麵上一紅,輕聲道:“從那時起,我才知道他並非渡罪穀的弟子,試問又有哪個弟子,有這般能耐,能從即翼之澤中取來赤鱬鱗片呢?那一日,他又為我送藥,我卻不肯再服,我不願他為我耗費心力、險中求藥。而他卻以為我察覺他並非凡人,並因此懼怕於他,於是勃然大怒,憤然離去……”


    當日情景,言若詩記憶猶新:她眼不能見物,隻覺周遭寒風陣陣,幾乎凍進了她的骨子裏。那個熟悉的聲音,帶上了從未有過的憤怒。她聽見他冷聲道:


    “不錯,蕭某確為妖靈。想不到這半年來言談交心的情義,終是敵不過‘異類’二字。既是如此,吾也無意令你為難。自此情終義止,蕭某再不出現便是。告辭。”


    再平常不過的“告辭”二字,卻像是一把冰冷尖錐,刺在她的心頭。她想要開口辯解,可蕭行之來去如風,瞬間便消失了蹤影。她苦苦唿喊,卻求不來友人的聲音。那一刻,從未有過的冷寂孤絕,讓她手足無措,無以自處。她隻覺自己仿佛又迴到幼年時的那一天,娘親命她閉緊雙眼,於是,在一片沉沉黑暗之中,世上最親近她的人,悄無聲息地離她而去,自此再無相見之日……


    時至今日,憶起當時的無助之感,言若詩仍覺心間微冷。她不由收緊五指,握緊了夫婿溫暖的大掌,方才接著道:


    “我不想被蕭郎誤解,更不想與他恩斷義絕、情終義止,便決定下山尋他。我向陸姐姐打聽,問她可曾聽說過風之妖靈。陸姐姐這才告訴我,原來他們曾經燒毀了飛廉的洞府,本想將其活捉,卻遍尋而不得。我也是到這時候才明白,為何蕭郎會出現在渡罪穀,這也讓我更加堅信,蕭郎絕非惡人。哪怕他怒火衝天前來尋仇,在查明緣由之後,他也未追究燒毀洞府的這筆恩怨,反倒還為我這個凡人費盡心思……”


    “我雖眼盲,但心卻不盲,誰待我真摯用心,我感受得出。自那時起,我便打定了主意,哪怕路途艱險,也一定要尋得蕭郎,向他表明心跡,告訴他,我從未因他並非常人,而心存半點嫌隙。”


    說到此處,言若詩淺淺一笑,她將視線投向身側的青年,複又柔聲道:“我偷偷下山,本以為會遭遇無數難題,哪裏想到翌日傍晚,他又隨風而來,默不作聲地將那以赤鱬鱗片熬製的湯藥,遞進了我的手裏……”


    “噗嗤!”小竹忍不住噴笑出聲,見蕭行之麵露尷尬之色,小竹忙左手掩唇,搖了搖右手,笑道:“咳!飛廉大人雖是說過‘不再出現’,可既然言姑娘你看不見,他自然就不算是出現在你的眼前,倒也不違前言。”


    眾人莞爾,隻有蕭行之麵色尷尬,隻聽言若詩笑道:“蕭郎他向來口硬心軟,嘴上說得不留情麵,可仍惦記著我的眼睛,將湯藥送來。我怕他來去如風,轉身又要離開,於是情急之下,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求他留下,聽我解釋。可事實上,那時的我腦中亂作一團,也不知該如何表述,隻是胡亂地說,願陪他一生一世。”


    “哎呀呀……”小竹笑著應聲。墨白亦是揚起唇角,唇畔勾勒出柔和笑意。而畢飛則笑著調侃了一句:“詩經有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未想到了言姑娘這裏,卻唱了一曲《凰求鳳》。”


    三人皆笑意盎然,唯有歸海鳴雙眉緊蹙,麵色陰沉,不言不語。隻是這時,小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言若詩的身上,饒有興味地聽她講述著與蕭行之如何暗生傾訴,因此,小竹並未察覺到歸海鳴的異樣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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