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小蛇哥哥……絕對,絕對不能來這裏!


    懷有這個認知的她,生怕歸海鳴利用那個九天鳴霄之印前來尋她,便想用什麽將額頭蒼印剜去。可她身上的竹葉刃皆被藺白澤收走,她隻有出此下策,以雙手苦苦支撐,爬向那石槽,生生地撞擊、磨蹭,一點一點地磨去那蒼印。


    溫熱液體自額前滑下,本是白皙細嫩的皮膚,被粗糲石壁磨得血肉模糊。零亂的發絲被熱血浸濕,狼狽地貼在額頭上,而那鮮紅血液則順著她秀麗的麵龐,滴落在衣襟上,暈染出一朵又一朵血蓮。若不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小竹定會咬牙撕下自己額前的皮膚,可眼下她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撞擊磨礪,將那創口磨得更深,更加不堪。


    最初是狠狠撞擊的鈍痛,緊接著是傷上加傷那鑽心刺骨的疼痛,額前火辣辣地疼,小竹卻不曾畏縮退卻。傷口越是火辣疼痛,她便越是想起歸海鳴以兩指輕撫她額間、點下九天鳴霄之印時,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想起師父溫暖又柔軟的毛皮,年幼時候她總是愛纏師父現出原型,枕著師父毛絨絨的背脊曬太陽打瞌睡……


    熊熊烈火在煉爐裏不住躍動,沸騰的鐵水散發著熾熱紅光,順著石槽緩緩流淌,掀起一陣又一陣熱浪。炙熱的溫度讓小竹頭昏眼花,意識也逐漸迷離起來。眼前事物漸漸變得模糊,就在她即將失去意識的那一刹,忽然,一聲爆裂巨響,聲震雲霄!


    小樓朱門應聲碎裂,清風從破碎的門扉處襲進樓裏,稍稍吹散了炙熱氣息。小竹的神智瞬間清明了些,她掀起疲憊不堪的眼簾,卻見一道高瘦挺拔的黑影,逆光而立。


    那人發冠高束,卻是一頭銀絲如雪,及肩的華發隨風輕曳。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寬肩窄腰,身形仿佛雕塑一般硬朗。他的右手緊握一把銀色長槍,右臂肌肉緊繃賁出,而那手中銀槍在初升旭日下映出森冷寒光。


    糟糕!別進來!小竹拚命搖頭,她想要大喊製止對方,可是失力之下,卻隻能發出微弱的聲音。而那人在瞧見她之處境的刹那,便已飛身躍入樓中,左手將她扶住,右手長槍一挑,隻見火星迸射,將她足上鐵鏈盡數斬斷!


    “逃……”


    小竹隻來得及發出這一聲,卻見小樓上方數十扇窗齊齊開啟,透入晨光百道。霎時,隻聽破空之聲,數百道“熾火符”自四麵八方射入樓內,卻不是擊向歸海鳴與小竹二人,而是一齊朝底部煉爐擊去!


    熾火齊爆,躥升的火舌足有丈高,像是一條被囚禁在煉爐裏的火龍,想要掙脫束縛,衝破天際一般。與此同時,樓外一陣悉索聲響,門窗盡數被封鎖,連同那被炸開的朱門也被木板與鐵鏈死死鎖住,小樓瞬間被禁錮成一座囚室。


    歸海鳴眼光一寒,右手蘊出鳴霄之焰,幽藍暗火順著蟠龍槍盤旋遊走,他振臂一挑,暗火幽龍便如離弦之箭,向那門扉急衝而去。可預期中的爆裂之景並未發生,那暗火像是這座陰森樓宇吞噬了一般,瞬間消失於無蹤。


    “荒火焚天。”劍眉一挑,歸海鳴冷聲道出應龍火法,可就在這一刹,自小樓穹窿之上,忽滴落一點水珠。


    那一點腥紅的粘液,“啪”地滴落在歸海鳴的手背上,像是滾油一樣得燙。刹那間,鳴蛇之鱗驟然立起,仿若鑄鐵一般的片片銀鱗,覆了他滿手滿臂,想要保護主人的軀體。可即便如此,那點腥紅血雨,仍是穿透了銀鱗,鑽入骨血之中。


    千嬰血。


    歸海鳴隻消一眼,便已判斷出他所麵對的,是怎樣可怖的至毒。他神色一凜,反手將蟠龍槍負在背上,伸出雙臂將小竹護在懷裏,同時用他那瘦削的肩背,為她擋去那致命的血雨。


    一滴,兩滴,漫天紅血,從天而降。


    雨點砸在他的麵目上、脊背上,穿透了將那閃著寒光的銀鱗,在他的身上溶出一個又一個細小的血洞。歸海鳴的發冠早已被侵蝕散開,銀白的發絲被血雨染成了鮮紅的顏色。他背上的衣物,早已是千瘡百孔,露出被紅血侵蝕的蛇鱗,而那深深的孔洞裏,流淌著銀色的血液。


    歸海鳴默然無言,他隻是將小竹抱得更緊。背上的銀色翼翅驟然伸展,將小竹護緊在銀翼之中,一步步地走向那被封鎖的大門。


    因中毒而失力的小竹,眼下又中了千嬰血腥毒之氣,此時的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隻能透過迷蒙雙眼,望向那個將她護在懷裏的人——


    他那冷峻麵目上,銀鱗賁張,映出森冷寒光。他的額角滑落斑駁血痕,被腐蝕的蛇鱗脫落斜出,露出模糊血肉來。明明是極狼狽極痛苦的景象,可他那雙深邃的黑眸裏,卻沒有半點猶豫,仍是那樣堅定地護著她在血雨中前行。


    明明沒有被千嬰血雨淋到,可小竹的心口,卻像是被毒血擊中了一般,忽覺熾熱滾燙,灼得心頭發熱,發酸。她不知道是怎樣的感情在作祟,隻覺得胸口滿滿當當的酸,似要爆開一般。


    血雨飄搖,此時此刻,歸海鳴幾乎成了一個血人。他的唇角溢出銀色暗血,每一滴血雨擊在他的身上,便讓他的妖力削弱一分,便讓他的傷勢增加一分。銀翼已是千瘡百孔,他的額上,臉上,背脊上,被酸蝕的血肉承受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可他始終提著一口氣,腳步卻絲毫未曾停頓。


    一步,一步,又一步,邁向那扇被鐵鏈禁錮的大門……


    門外,藺白澤正向他十方殿弟子,得意洋洋地講述他的計劃:“……有這千嬰血陣,別說是一個小小蛇妖,就是大羅金仙也未必能逃得出來。咱們打賭,我看不要半個時辰,那小妖怪就化成滿是血窟窿的一攤爛肉啦!”


    “師兄果然妙計!”、“藺大俠英明!”——不止十方殿門人,就連赤雲樓弟子,也紛紛稱讚他的計策,隻有畢飛麵色凝重,他一把抓了藺白澤的胳膊,急道:“那月姑娘怎麽辦?怎能將他們關這許久,隻要等鳴蛇無力反抗,我們便該打開血陣,將人就出啊!”


    藺白澤咧了嘴角,嬉皮笑臉地道:“那丫頭跟妖孽為伍,是非不分,也不是什麽好鳥。你不記得她在青川山上,出言迴護那妖孽和畜生麽?她根本不把自己當人看,咱們又何須管她的死活?”


    他話音未落,忽聽一陣簌簌聲響。藺白澤忙轉頭去望,忽見那朱門外的鐵鏈,正不住地顫抖著。他臉色一變,大喝一聲“封住!”,可就在這時,眼前忽閃現銀光萬丈,隻聽一聲爆響,那門扉鐵鏈化為四散殘片,大門應聲開啟——


    血雨紛紛,紅霧彌漫。自那蒸騰的血霧中,走出一道黑影。


    那名高瘦的武者,此時站定在血泊中,全身上下已是鮮紅一片。他的肩上、背上,已是傷痕累累,皮肉翻出,深可見骨。可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一雙深邃黑眸,冷眼掃過在場眾人。他左手將小竹攬在身側,右手取下背上的銀槍,一步一步走出樓外。


    那宛若惡鬼臨世的氣勢,那不懼生死的氣魄,驚得在場眾人不敢逾越,竟是紛紛向後退去。直到藺白澤如夢初醒,大吼一聲:“怕他個鳥,上!”兩派弟子才湧上前去,拂塵與鐵筆,術法與符咒,一齊衝那二人擊去!


    妖力被千嬰血噬去,此時的歸海鳴隻能以武力應對。他右掌一翻,隻聽長槍嗡鳴一聲,竟自顧自地旋轉起來。飛縱的銀光如雷電般劃破虛空,緊接著便是一聲悶響,寒光閃爍的槍尖已插入臨近的十方殿弟子的喉頭。歸海鳴反手將長槍拔出,對方喉頭之血濺了他滿頭滿臉,他也不去擦拭,而是繼續向前邁出。


    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兩派弟子輪番上陣。歸海鳴妖力全無,隻靠精妙的武技抵擋敵手。他雖隻有一人一槍,可那銀槍卻如同遊龍一般,在他手中飛縱幻化,直取對手心門。隻聽數聲慘唿,又有幾名門人被他放倒,藺白澤怒吼道:“符!上符!”


    兩派弟子立刻祭出“熾火符”,數十道符咒向他擊去。歸海鳴手中長槍再出,如星辰流火,青龍長嘯,將數道符咒攔截於半空之中。可更多的符咒卻是破空而行,歸海鳴劍眉一挑,竟是側身迴護,以自身背脊護住懷中的小竹。


    爆裂的氣勁炸在歸海鳴的脊背之上,直炸得血花四濺。歸海鳴一個踉蹌,險些栽出去,他反手將長槍插進泥土之中,支撐自己身形不倒。然而此時的他,已是渾身浴血,用“千瘡百孔”來形容也不為過。銀血順著他的手臂滑落,又沿著手裏的銀槍不住流淌,他卻連吭都不吭一聲,隻是將懷裏的少女護得更緊。


    “不愧是會應龍火法的妖孽,倒是有幾分能耐,”藺白澤咧嘴道,“不過挨了千嬰血陣,就是應龍本尊也得認栽,我就不信你還能撐!兄弟們,抄家夥!”


    藺白澤一聲令下,兩派門人又是一輪“熾火符”出手。眼看那符咒就要在歸海鳴身側爆裂,忽聽畢飛朗聲道:


    “寒嵐冰凜!”


    天地之間,忽揚起漫天霜雪,無聲飄零。雪片急速聚集,在歸海鳴與小竹身前築起一道堅冰之壁。“熾火符”撞擊在冰牆上,登時爆裂,碎裂冰晶如星辰墜落,紛紛揚揚地飄散在虛空之中。


    “畢飛!你什麽意思!”藺白澤轉身怒道。


    隻見那個麵目清秀、腿腳不便的青年,一手持冰霜之符,一手祭起丹朱鐵筆,竟是揚起唇角,淡淡笑道:“對也罷,錯也罷,隻求無愧於心。天雪寒霜!”


    說罷,他右腕一翻,鐵筆淩空飛旋,墨點紛飛,正擊在他擲出的符咒上。頓時,冰華再起,漫天飛雪遮天蔽日。就在藺白澤等人揮舞著拂塵,想蕩盡眼前雪羽之時,畢飛足下生風,躍至歸海鳴與小竹身側,架起二人的胳膊,輕聲道:“走!”


    待到天雪散盡,哪裏還有三人的影子。藺白澤拂塵一甩,憤然道:“那個吃裏扒外的小白臉!哼,兩個廢人一個跛子,必定逃不遠,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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