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你的孩兒,女兒便不是了嗎?”


    她這一聲又尖又細,麵目更失了先前的嫵媚,雙目圓瞪、眉間成川,滿麵的怒容讓她看上去再不似蛇蠍美人,而是來自地府的修羅惡鬼。而她身側的化蛇,更是受她感應,挺起了蛇身,白森森的三角腦袋上,一雙碧綠的眼狠狠地瞪視著那陳嬸,似乎隨時都會撲上來咬斷對方的喉嚨。


    陳嬸嚇得一屁股摔在地上,訥訥地張著嘴,卻是半句話都答不出,隻能不停地顫抖。


    到了這時,小竹終於理清了思緒:原來這陳嬸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她將男孩兒當做寶貝,容不得人說半句閑話,卻將那孿生姐姐以兩百文錢的價格賣給了人口販子,還歡天喜地帶著男娃娃逛了廟會。這鍾無嘉定是看不過眼,便擄走了男孩兒。而她與畢飛聽得陳嫂哭喊,一路追蹤,在牆角撿到的布片,卻是屬於那女孩兒的,因此才會找錯了娃娃。


    想到這裏,小竹冷眼瞥向陳嬸,再不為她辯駁半句,隻是輕輕地搖了搖懷裏的女孩兒,讓她睡得更安穩些。


    或許是感受到了大人的怒意,掛著鍾無嘉小指上的男娃娃,忽放聲大哭起來。聽得嬰兒的哭喊,畢飛抬起雙手,衝她再度作揖:“鍾姑娘,就算陳嬸處事頗有不當,但這孩子卻是無辜,你又何必拿孩童撒氣?”


    鍾無嘉斂去了怒容,再度恢複了那蛇蠍美人的姿態,嬌笑著反問:“書生哥哥,你可知這被賣的女娃娃,會被帶到何處?”


    畢飛自然答不出,他與小竹一齊望向那跌在地上的駝背漢子,後者見了他們的臉色,慌忙擺手,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不知道……我隻管收了帶走,交給下家,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是行內的老手,你會不知道?”鍾無嘉抬手掩唇,嬌笑道,“年長些的女娃還能調教一番,賣給窯子妓院。這沒幾個月大的女娃娃,能賣得了什麽價錢?就算是無兒無女的人家,都不願意買這麽個賠錢貨來養,你們做買賣又不是開善堂,怎麽會有那耐心把女娃養大?當然是往罐子裏一悶,煉了千嬰血,用來對付仙靈妖異,逮隻璿龜包治百病,捉個乘黃求求長壽。千來個女娃娃加起來才不過二十兩銀子,這一本萬利的好生意,奴家都要羨慕呢。”


    “什麽?千嬰血是人販所煉?”小竹脫口驚叫,她睜大眼望向那人口販子,卻見他臉色大變,全身抖得如篩糠一般。


    畢飛麵色鐵青,他握緊了手中的丹朱鐵筆,沉聲質問:“她說的可當真?你們販賣女童,就是為了煉製千嬰血?”


    “沒……大俠饒命!我真……真不知道……”漢子的舌頭像打了結似的,隻能不停地重複著“我不知”三個字。


    畢飛也不與他多費唇舌,當下彎身摸向對方的衣衫。那漢子慌忙掙紮,死死地捂住了胸口。就在這時,鍾無嘉打了一個響指,那化蛇便瞬間竄至駝背漢子身後,纏住了他的手腳與脖頸。衣襟被扯開,一個瓷瓶掉落出來。雖有木塞掩住瓶口,但那血腥之氣仍是溢出,彌散在虛空之中。


    “哎呀,這麽愛說謊,奴家要怎麽罰你呢?”鍾無嘉佯裝思索,微微一笑,“就罰你陪我家寶貝耍上一耍。它可最愛纏人了,保證將你身上的骨頭一根一根地絞碎,變得像它一樣柔軟可愛。”


    她話音剛落,化蛇便絞起蛇身,隻聽一聲悶響,從那人販皮肉中傳來,同時他發出一聲淒絕慘叫,響徹雲霄。眼看著他身子一軟,腿骨已被化蛇絞碎,一雙腿像是爛泥一樣地癱在地上。


    聽著那淒慘哀嚎,小竹瞬間心生不忍,剛想出言製止,卻又覺得他是罪有應得,活該受如此酷刑。再看那陳嬸,早已嚇得渾身哆嗦,打著抖兒地向後退走,生怕那化蛇下一個就要來絞殺自己。


    “哎呀,大難臨頭,連娃兒也不管了嗎?”鍾無嘉笑道,她忽然抱起被自己勾在手中的男嬰,以纖細手指輕撫他的麵龐,“這水靈靈的,十幾年後肯定也是位俊俏小哥呢,隻可惜你投錯了胎,攤上這麽個娘親。我該怎麽處置你好呢?幹脆剪了你那命根子,看你家娘親還是不是把你放在手心裏疼?”


    說罷,鍾無嘉探手伸入繈褓,掀開男嬰的肚兜。看見她動作,那陳嬸打顫的雙唇中,似是從喉嚨管裏溢出一個“不”字,卻又輕得像是蚊子哼唧一般,不敢大聲叫嚷。看見她畏縮的神色,鍾無嘉冷笑一聲,忽抬起雙手,作勢要將男嬰摜在地上:


    “你不是想要兒子嗎?我還你個死兒子便是!”


    眼看鍾無嘉雙手聚起幽藍之光,那孩童便要身首異處,忽然,隻聽一聲玲瓏笑聲,竟是出自小竹之口:


    “喂喂,鍾姐姐,你不覺得這樣太便宜她了嗎?”小竹笑道,“就算你摜死了這孩子,陳嬸還能再生嘛,她既然能賣女,分明就是將兒女當做母雞下蛋一般,都是可以拿去換錢的買賣。你摔死了她兒子,隻能讓她痛苦一時,卻不能讓她悔恨一輩子呀。”


    鍾無嘉聞言,挑了挑眉,忽揚唇笑道:“這麽說來,妹子,你有更好的主意?”


    “當然,”小竹笑道,“所謂治標治本,她既然不把女兒的命當做命,就讓她再也不能生育,從此絕子絕孫好了。然後嘛,你再把這男娃娃打成癡呆,還她這個傻兒子,看她還養不養。”


    聽她這句,畢飛震驚道:“月姑娘,你怎能為虎作倀,出此毒計?”


    “我是出損招沒錯啦,但是再毒有她毒嗎?”小竹瞥向陳嬸,淡淡道,“重男輕女也就罷了,還將女兒賣給人販子製造千嬰血,這種人不配做母親,別說讓她不能生,就是打死了也活該。”


    “不錯不錯,”鍾無嘉撫掌笑道,“哎呀,小丫頭,我倒是對你刮目相看了。這樣一來,她就算是恨透了癡兒,可也舍不得扔了,的確是痛苦一輩子了。”


    小竹微笑頷首:“至於我手裏的女娃娃,當然絕不能還給這嬸子,否則指不定還要被賣到什麽地方,當做供養弟弟的工具。咱們幹脆給她一個痛快吧,怎麽也好過被放入煉蠱之中,被人販子煉成了怨魂。”


    說著,小竹從袖裏滑出一柄碧綠的竹葉刃,攥在手心裏,貼向那女嬰的頸項。眼看鋒利的短匕就要劃向那吹彈可破的皮膚,畢飛麵色一變,高喝:“住手!月姑娘,你怎能如此是非不分?”


    “你們赤雲樓懂得什麽?”小竹恨聲道,“我也是被爹娘拋棄的女娃娃,若不是遇上了師父,早已化為白骨了。而你們什麽誅妖盟,根本就是糊塗盟!傷我師父,卻要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這才是是非不分!”


    說著,她手上的刀刃,離那孩童又近了一分。畢飛斂眉,他一甩鐵筆,祭出符咒,高喝一聲:“天雪寒霜!”


    冰晶從天而降,迅速向小竹腳下蔓延。小竹手腕一翻,手中短匕擲向畢飛麵門。後者立刻橫起鐵筆,格擋對方攻擊,同時左手捏起兩張紅色符紙,朗聲清吒:


    “封!”


    鐵筆一點,如利劍直劈,那飛馳的符咒卻不是往小竹的方向,而是向鍾無嘉麵門擊去。同時一道綠色長索,如青龍破空,倏地纏起鍾無嘉手中的娃娃,在對方抵擋畢飛符咒之擊的同時,猛地將娃娃卷出了她的懷抱,擲進了陳嬸的懷裏。


    “還不快跑!”小竹厲聲道,同時將自己抱著的女嬰也丟了過去,“再敢賣她,定取你命!馳風!”


    她高喝一聲,旋風驟起,卷了那渾身癱軟的婦人和一對龍鳳胎,被疾風送至數丈開外。小竹再不敢分神耽擱,橫起長索,那綠帛便像是長蛇一樣,擊向鍾無嘉周身。而那化蛇,全身被如絲線一般閃耀的紅光所束縛,正是赤雲樓的絕招“縛甲神符”。


    原來,方才見鍾無嘉以化蛇絞殺人販子,畢飛正欲出手相救,卻被小竹拉住了胳膊。後者衝他微微搖頭,又瞥了一眼鍾無嘉手裏的嬰兒。畢飛也明白,若貿然出手,隻怕會傷及無辜孩童,必須伺機而動。兩人雖未多言,彼此救人的意圖卻已明了。所以,當小竹讚賞鍾無嘉的言論,還另送“良”計的時候,畢飛便知她意在救人,於是他故意與她爭吵,甚至大打出手,卻是暗中藏了一張“縛甲神符”,攻向看戲的鍾無嘉。


    鍾無嘉一時麻痹大意,眼看那“縛甲神符”就要擊在她身上,原本絞殺人販子的化蛇,立刻遊走道鍾無嘉身前,挺起了蛇身。畢飛的符咒,結結實實地擊在化蛇上,頓時紅光大盛。數十條紅色光線,將蛇身牢牢纏住,令它難以動彈分毫,隻能橫陳在地。


    鍾無嘉麵色一變,尖喝一聲,從袖中甩出人屠血鎖。隻見那赤紅鐵鏈,猶如一條暗夜毒蛟,又如破天之劍,極速向小竹擊去。小竹咬緊牙關,向後急退數步,揚起綠索在天地間拉開盤旋青龍,龍舞飛騰,與惡蛟糾纏在一起。可她的武器終究是尋常布帛,而那人屠血鎖是何等彪悍的毒物,當下穿透青光封鎖,向小竹麵目襲來!


    “寒嵐冰凜!”


    隻聽畢飛朗聲高喝,天地暗夜中,忽飄落漫天霜雪。雪片急速聚集,在小竹麵前築起一道堅冰之壁。那人屠血鎖撞擊在冰牆上,登時將冰晶撞得粉碎,洋洋灑灑如星辰墜落。可那血鎖的去勢也被冰壁阻滯,小竹躍身而退,趁勢躲過了這致命一擊。


    鍾無嘉原本帶著嬌媚笑意的麵容,此時早已陰沉如修羅鬼麵。她杏眼圓瞪,雙眉蹙起,帶著羅刹鬼一般的怒容,揚起長袖,甩起血鎖正要追擊,忽然,那被符咒束縛的化蛇,張口吐出一聲嗚咽:


    “小……小嘉……”


    竟是人言!那聲音低沉,卻是像許久未曾說話了,略有口吃地打著顫兒。


    聽得這句,鍾無嘉身形猛地一滯,滿麵怒容瞬間變成驚詫。她瞪向那化蛇,隻見它雙目緊閉,縛甲之咒的紅光,似是嵌入了蛇身之中。她微一頓足,忽收起血鎖,騰身躍起,水袖一甩,灑下數十血錐!


    血色尖錐向畢飛與小竹擊去。前者以氣運筆,墨峰繪正氣方圓,浩然氣息將血錐震得粉碎。後者灑出一把竹葉刃,隻聽“鐺鐺鐺鐺”數聲,將血錐盡數擊落。而那鍾無嘉,則趁二人抵禦血錐之時,水袖卷起那伏倒在地的化蛇,於血沫與冰屑之中,霎時消失了身影。


    待到血冰盡散,小竹與畢飛再望四方,隻見暗夜中樹影幢幢,鍾無嘉與化蛇已是不知所蹤,而地麵上隻剩下那駝背漢子,下半身已是癱軟成了肉泥,喉管中發出“嗚嗚”的聲音。


    畢飛忙奔到他身側,點下他上身數處大穴,連聲詢問:“你們將買來的女嬰藏在哪裏?”


    那駝背漢子,眼下隻比死人多一口氣罷了,莫說是說話,連吭聲都難。他猛地吸了兩口氣,口中剛吐出一個“南”字,忽然兩眼一翻,頹然倒地。見人販子斷了氣,畢飛雙眉微蹙,他直起身,向小竹拱手抱拳,道:“月姑娘,方才多謝你出手相助,才能保那母子三人平安。眼下或許還有更多女童身陷苦海,恕不相陪,告辭。”


    說罷,畢飛拖著跛腿,向先前人販抱著女嬰疾走的鎮南方向,疾行而去。可他剛走了兩步,就覺身子一輕,腳下清風驟起,正是“馳風訣”的效用。他微一側身,便將那清麗纖秀的身影,與他一道攬風疾行。


    “月姑娘,你……”


    他的話還沒問出口,就見小竹微微一笑,反問道:“難道這村鎮小路是你開的嗎?怎麽隻有你走的,我就走不得?”


    畢飛先是一愣,隨即揚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溫和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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