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雲慢慢舒展眉眼,周身氣度越來越淡。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期盼一位為了天下蒼生犧牲自己、遠赴他鄉的女子,不像旁人口中那般聰明。”


    若長公主一無所知,或許還是一個好消息。


    明燎也斂盡殺機,仿佛方才威勢隻是錯覺。


    他緩緩說道:“事實未必如此,眼下,尚且不必費心。”


    薑雲歎了歎:“殿下說得是。”


    西戎人的心思暴露分明,他們的擔心尚且太早。近兩年中,各方勢力派往西戎的暗探數不勝數,既然無人發現疑點,此事或許猶有轉機。


    明燎起身:“走吧。”


    薑雲取下紗笠,遮住絕世姿容。


    她在京中行走甚多,也曾在謝閑樓拋頭露麵,這般令人過目不忘的絕色實在顯眼,她便也學了尋常女子,戴了一頂素淨紗笠,隻留下一片朦朦朧朧。


    至於明燎……太子的儀仗正是絕佳遮掩,無人膽敢窺探儲君。因此,他隻需稍作掩飾,就可大大方方地走在街頭,從來不會被人認出。


    方才之事隻是其一,他們今日出宮,尚且另有目的。


    低調的馬車吱呀輕喚,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隨著簾外嬉鬧漸漸平息,太子與太子妃,再次來到一處僻靜地方。


    賀將軍的府邸。


    意外的是,賀將軍今日竟然不曾主動來迎,反而安排了一位年輕女子等在門前。


    “殿下,太子妃,這邊請。”


    薑雲腳步不停,看不出絲毫猶豫,然而她眼底的疑惑清晰可見,左右,這婢女在前領路,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微微側過身,仰起頭看向明燎。


    而明燎微微一笑,卻隻是搖了搖頭。


    薑雲會意,把此事擱在一旁。


    人世間許多事,本就不必深究。


    賀將軍此舉定有深意,看太子殿下的反應,或許更是好意。


    而此刻,不見人影的賀周終於踏出後院,幾個騰躍起起落落,沿著屋頂迴到正堂。


    薑雲是第一次來到內室,第一次看清這座將軍府的廬山真麵目。


    與她的想象並無不同。


    賀周的將軍府,太空了。


    推門而入的賀將軍揚眸一掃,隨意問道:“太子妃又在想什麽?”


    薑雲笑了笑:“將軍今日如此反常,是知曉我們的來意,欲與殿下好生道別,不再急於逐客?”


    賀周並未理會她的調侃,反而有意無意地看向明燎。


    太子殿下微微頷首,並不參與兩人之間的閑話。


    賀周冷哼一聲,無言落座。


    而薑雲暗暗一歎。


    調侃終究隻是調侃,她看得出,賀周的心意必然複雜。會有如此一言,不過是要避過眼下之異樣。


    出征在即,薑雲隻望他能舒緩三分。


    明燎屈指輕叩桌麵,喚迴二人心神。


    “須蘭黎渥不日就將離京,你隨時可以出發。”


    這話聽來十分怪異,若說是命令,未免太過含糊,若說不是……言辭之間的強硬分外明顯,顯然不像與人商議。


    賀周沉默許久,似是在克製什麽。他眼底翻騰的陰沉太過驚駭,在幹淨也寂靜的正堂裏,這位將軍的氣息十分淩厲。


    那一瞬,薑雲有種莫名的恍惚。


    若他們如往常一般身處庭院,沐浴在煌煌天日之下,或許會比眼前和睦許多。


    直到婢女送來一盞香茶,賀周終於出聲:“殿下命我返迴邊疆,竟然不願等待聖意?”


    他們兩人個個平靜,這般輕描淡寫,仿佛脫口而出的隻是兄弟家話。


    然而賀周一身鋒利,卻染上一層晦暗的倦怠,如同他最熟悉的茫茫微塵。


    “殿下當真以為,朝中無將可遣?”


    明燎淡淡道:“陛下不會不允。”


    得他如此迴應,賀周的手乍然攥緊,青筋突兀,幾有暴怒之姿。一句質問在他喉口滾了又滾,卻終究不得出口。


    良久之後,他深深地閉上眼:“我們做了二十四年的兄弟,你真當我不了解你?”


    薑雲斂眉沉心,微微垂目。


    明燎不願坦言,但賀周的意思她能理解。


    太子殿下謀略深遠,張弛有度,不可能折在此等細微之處。


    賀周已是孤臣,絕無機會再掀風浪,當今天子深諳大局,沒有必要為他設彀。


    他是最熟悉北疆,也最適合北疆。就算明燎不曾插手,皇帝也會點他為將。


    如今差的,不過是一個主動請纓的賀將軍。


    所謂君臣相得,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最清醒的彌天大謊,在如昏如醉的天地之間,昏昏沉沉地走向明堂。


    近些時日之風波,幾乎全數牽涉賀周。


    他理應麵聖。


    就像往日那般,去體會帝王的寬容和大度。


    而明燎在阻止他。


    薑雲的目光在二人眼前轉了轉,忽而起身走向窗邊。


    木沿圓潤光滑,恬靜的女子推開窗戶,又不自覺地撫摸過去,仿佛撫過窗外輕風。


    一室沉寂忽然消散,和煦微光折在案前,恍了所有人的眼。


    迎著這一束光,他們看見了一個不同以往的薑雲。


    她笑得灑脫也歡暢:“賀將軍,不必如此。”


    賀周揚眉:“太子妃有何高見?”


    薑雲倚在牆上,將手臂搭在窗邊,整個人都暈在天光裏,眼角的笑紋若隱若現。


    “將軍不妨相信殿下,他不會輕易涉險。”


    頓了頓,她竟說了一句極似挑撥的話:“倘若真有必要,即使是賀將軍,也無法讓他留情。”


    明燎睨她一眼:“太子妃越發口無遮攔。”


    薑雲微微挑眉:“難道不是?”


    明燎忽而開懷朗笑:“言之有理。”


    待他迴眸看向賀周,唇邊笑意猶且未散:“做了二十四年的兄弟,瑾之對孤的了解,竟還不如太子妃?”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賀周低嗤著掃了一眼,似是不知從何說起。


    烏光似乎卷了揚塵,在幾人之間來迴折轉。散碎微塵在習武之人眼中一清二楚,隱隱折出三分躁動。


    這是京師黃土,也是遠方煙塵。


    今日風光正好,他朝戰事將興。


    將此番激怒盡掩,賀周終於站起身,言語之中一派沉穩:“征程已定,殿下放心。隻當今日是為告別,待臣出發之時,殿下不必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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