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衛率大張旗鼓地離開,卻有一輛馬車低調地脫離隊伍。


    說是低調,也不盡然,至少明燎沒有掩飾行跡的意思。他隻帶了幾名心腹,攜著薑雲,去了個出人意料的地方。


    京郊,藏鹿園。


    這是一處已經荒廢的皇莊。


    這麽說也並不恰當,至少從外表看,藏鹿園依舊光鮮。而裏麵的陳設,裝飾,也都是一等一的珍貴,典雅,看得出建造之時極盡奢侈,完全不曾考慮代價。


    先皇後年幼時曾經落難,幸蒙神鹿搭救才能化險為夷,此後她一直鍾愛白鹿。皇帝憐她命途坎坷,特意為她建此莊園。


    她也多次在這園中宴請官家女眷,薑雲七八歲時來過幾次。小鹿“呦呦”地朝人撒嬌討食,伺候的仆婢寸步不離,生怕它們出什麽事。


    尚不經事的薑雲,第一次看見那樣生動的獸寵。它們生得和樂,生得自在,有金玉砌的窩,有琉璃做的盆。


    瞧著比人都快活。


    皇後一朝被廢,這座莊園從此失去主人。沒人願意自找麻煩,誰都不會把藏鹿園的事捅到皇帝麵前。


    但這園子花錢如流水,所需資費,又一向是從內庫出。這下可好,偌大一個窟窿由誰來填?


    最終還是明燎派人傳了話,說萬物皆有靈,好歹也是幾條性命,讓他們照舊養著,一應耗費由東宮貼補。


    宮中事避不開皇帝的眼,他沒有反對,就意味著默許。旁人自然也不會多說,知道此事的人紛紛感歎太子殿下的仁善,至於他們究竟作何想法,外人便無從得知。


    再度來到此地,薑雲卻不再覺得,園中的白鹿生得自由。說到底,也不過是困在金屋、供人取樂的玩物而已。


    不知是她心境變了,還是十年過去,這些鹿也變了。薑雲甚至覺得,它們沒有她記憶中那麽機靈。


    這一路上,薑雲始終捏著一個問題。她本以為來到藏鹿園,便自然而然地,將有待客的“神鹿”為她解惑。然而它們隻能加深她的疑慮,到頭來,她還是要向明燎尋求答案。


    “這裏,有傳說中的那頭神鹿,或者它的子孫麽?”


    據說救過先皇後的神鹿曾兩度返迴她身邊,助她渡過幾場危難,而先皇後投桃報李,機緣巧合之下,又救了它的孩子。


    明燎不答反問:“你信?”


    薑雲坦然道:“不信。”


    明燎嗤笑:“你以為,朝中那些個狐狸,他們會信?”


    話音才落,他像是想起什麽,直直推翻了先前的話:“也未必,虧心事做多了,就免不了求神拜鬼,裝模作樣地蒙蔽自己。”


    薑雲明白他的意思:“皇後說過的,便是真的。”


    明燎道:“想做皇後沒那麽簡單,才名、德名、還有威名,這三者缺一不可。皇帝的寵愛可能會賜予美人和心上人,但配得上皇後之名的,必須是大雍最出色的女子。”


    薑雲放逐目光,遙遙看向廣袤的草場。圈上欄杆的寬闊,不過是邊際遙遠一些的狹隘罷了。一座看不見高牆的囚籠,不止代表了禁錮,更意味著欺騙。


    和明燎相處僅僅幾日,薑雲已經習慣他的言談之風。明燎說話一針見血,而且不知避諱。便如眼前,談起他的生母,他也依舊毫不留情。


    薑雲又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神鹿顯靈,是誰做的?”


    二人並肩長立,明燎略微低下頭,以餘光掃過薑雲精致的發髻。他似乎被薑雲的問題逗笑,過了片刻才答:“如今再看,當然是皇後。”


    如今,再看。


    明燎之言看似含糊,實際已然足夠清晰,他言下之意無非是,當年即使事情敗露,也查不到皇後頭上。


    匆匆忙忙二十餘年,神跡已經破敗,神人跌下鳳台。隨著皇後的死,真相將被徹底掩埋。


    沒有人會刨根問底地追查失去意義的事,更沒有人會為背上謀逆罪名的皇後,求一個無關緊要的清白。終歸此事越不過謀逆大案,是否為皇後策劃,與大局無礙。


    薑雲提及此事,也並非執著於過往,她輕而緩地說道:“是陛下。”


    明燎輕笑:“何以見得?”


    薑雲沒有迴答,上一輩的恩怨不必再深究,想讓一個人名正言順地成為皇後,有很多辦法,也有很多理由。


    她轉而說起另一件事:“所以,陵澤神異,絕不是我外祖設計。”


    明燎這才真正看向她。


    薑雲歎道:“神跡加於凡人,利弊參半。不明真相的百姓或許願意追隨顯聖之人,但天命所歸,惟在帝王身。”


    明燎饒有興趣地問道:“太子妃以為,孤在騙你?”


    薑雲緩緩搖頭:“殿下並未說過此事與外祖有關,您昨日隻講了這樁婚事的真相。”


    明燎又問:“那你認為是誰?”


    “我不知道。”薑雲坦誠直言,“以我所見,沒有人能從中獲利。殿下,外祖,我,我們身在局中,皆沒有走到要借勢於異象的地步。”


    她將目光重新移向附近的白鹿:“能做出此事的人並不多,但其他人也無需多此一舉。”


    欽天監之舉必然是皇帝授意,但陵澤神異,不可能與他有關。這兩件事的因與果大相徑庭,絕不會是一人所為。


    二人身後傳來一聲放肆的笑,來者毫不客氣,像是在譏諷薑雲無知。


    薑雲下意識迴身看他,明燎卻沒有做出反應。顯然,他已經知道來的是誰。


    此人衣衫不整,肩頭還掛著兩道破布,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勾爛了。他冷淡地和薑雲對視,頗為隨意地行禮:“見過太子妃。”


    明燎道:“看來瑾之仍在怪孤。”


    對方不願答話,明燎也不再多言,他簡簡單單地為薑雲介紹:“賀周。”


    名周,字瑾之,他的做派卻和這幾個字毫不沾邊。賀周吊兒郎當地低笑:“臣豈敢怪罪殿下。”


    倒是薑雲略懷驚訝地看向他。


    先皇後姓賀。


    至此,她也想起了此人的身份。薑雲問道:“賀將軍可有指教?”


    賀周,明燎幼時的伴讀,戰功煊赫的少年名將,也是唯一從謀逆大案中全身而退的賀家人。


    陛下惜才,無人不知。


    賀周漫不經心地說道:“太子妃眼明心慧,哪裏輪得到我來指教。隻是您,未免把旁人想得太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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