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為天後——三界中最重要的女人、天族帝王的妻子,在很多時候,不得不做出一些違背自身意願甚至道德的事情,比如給白隱下毒,又如當下聽從丈夫的命令把汐照困在這裏,等待宰割。


    “你的難處,本宮知道,可本宮不能幫你,隻因本宮是天後,要時時刻刻為陛下、為天庭的利益考慮。”她鄭重其事地解釋,臉上露出不容置喙的神情。


    “兒臣明白,”汐照深行一禮,泰然道,“天後娘娘自有難處,兒臣不會為難您的。”


    “那你如何自處?”見她如此鎮定,天後反而困惑了。


    汐照攤開雙手,苦笑:“無法,隻能靜候發落。”


    天後意味不明地瞥了她幾眼,仿佛在看一種新奇的動物。


    這次的談話激起了天後一些不美好的迴憶,她忠於她的丈夫,一心一意都想著他和天庭的切身利益。然而多少次午夜夢迴,以往種種不堪的往事進入夢境後總會變成陰森可怖的麵容,一遍遍尖叫嘶吼,一下下摧毀著她的心理防線。


    晚間寢宮內,天帝親切地握著她的手,接著便是慣常的詢問:“阿照這幾天老實嗎?可曾說過什麽?”


    “她……”心念微轉,原本誠實的話術發生了改變,天後撫摸著自己的一頭烏發,淡淡道,“臣妾每天都去探望,她一切如舊。”


    “哦…”天帝略心虛地捋了捋胡子,欲蓋彌彰道,“這孩子聰明,朕是害怕剛與她相認,她不習慣新的身份,以為朕不懷好意。”


    “臣妾明白,相信阿照也會明白的。”天後恭順地說。


    “其實……陛下為何不親自去寬慰寬慰阿照,以免她過於惶恐,由此生疾?”


    天帝半躺在塌上的身子僵在了半空,望著虛空臉色發黑愣了一會兒,決然道:“不了,朕近日事務繁忙,魔族與妖族在北淵的戰事一觸即發,朕要盯緊他們,挪不出時間,隻能請你多多替朕關懷她。”


    “是。”天後仍溫順頷首,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翌日,新晉的八公主汐照在一眾護衛的“侍候”下移居洞庭閣,她褪去了侍女潦草的舊衣荊釵,換上了綺麗繁複的華服,做工精細的金銀步搖。汐照打扮起來甚美,然而她此刻卻無暇欣賞自己的美貌,隻覺得周圍都是毒蛇猛獸,畢竟身家性命捏在別人手裏,換誰都不會太舒服。


    按照天庭慣例,天帝之女應當與其他七位公主一起居住在淩霄殿之後的內苑,然而汐照所居的洞庭閣卻緊臨淩霄殿的西側,離天後所居的太極殿也不過百步的距離。汐照住進去的第一日便發現了這一點,並且順帶發現平日裏負責巡視淩霄殿和太極殿的兩撥兒侍衛今天多走了幾步來洞庭閣外巡視了許久。


    “父皇可真疼這個新女兒,賜新的宮殿不說,還讓她挨著自己住!也不知是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鄉野丫頭,父皇也不怕被騙!”


    “聽說她母親是人間的一個妓女,妓女的女兒能有幾個好東西,更何況是個凡人?雜種血統怎能與我們相提並論?”


    內苑,幾位公主齊聚一堂,一麵喝著茶,一麵隨意評判著突然冒出來的所謂的“八公主”,語氣酸溜溜的,話越說越沒有分寸。


    “我看父皇把她留在身邊,可能不是寵愛的意思。”隻有六公主在眾人的嘻笑中遺世獨立,露出擔憂的神色。


    “冬安,你何出此言?”心直口快的三公主發出疑問。


    沉思被打斷,六公主緩緩道:“聽聞我們的八妹曾是父皇身邊的得力細作,父皇是近日突然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然而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我猜測,父皇恐怕是對她的忠誠起了疑心,然後假意與她相認,以實現把她困在天庭細細審問的目的。”


    此話一出,立刻遭到反駁:“一個細作而已,如若父皇真對她起了疑心,直接殺了便可,何故搞這麽一出?”


    六公主秀眉緊皺,百思不得其解,隻好道:“這……我也想不通了。”


    天帝把他這個憑空出現的新女兒捂得很嚴實,除了內苑的妻女和前朝的祝融,暫且無人知道汐照的新身份。而汐照自己一朝飛升,從見不得太陽的細作突然變成尊貴的天庭公主,巨大的落差加重了她的忐忑和恐懼——先給你無上的殊榮,彰顯他帝王的仁慈,然後“無意”發現你大逆不道,從而實現一鍋全端的目的……


    北淵那邊,白隱很快通過懸機閣的細作聯係到了夏炎,夏炎知道捂不住遲早要被發現,隻好對白隱和盤托出,汐照被懷疑的事情極其嚴重,幸好她一直以來都是單線行動,未與除懸機閣以外的其他魔族細作有聯係,因此奕青和霍長風的其他細作暫時安全。


    這時候奕青已經同淳於的軍隊整合為一,淳於返迴魔都在即,奕青便又來勸白隱:“明日你和淳於快些迴去吧,汐照生死未卜,你得迴去摸清楚魔族還有多少咱們的人,前線固然重要,可後方也不容小覷,千萬不可讓後院失火。”


    白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魔界有父皇坐鎮,還有霍家兩位公子輔佐,他們哪一個不比我聰明能幹?想查出多少人受牽連並不難。更何況汐照被困,說明天帝已經徹底對我起了疑心,我現在迴魔界,恐怕不比在北淵安全。”


    奕青被駁得啞口無言,找不到別的理由讓她老實迴去,隻能將她留在身邊,但是約法三章:“沒有我的命令不可擅自行動,要始終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


    白隱好不容易能留在這裏,登時就答應了,同時向夏炎傳遞消息,讓他嚐試與汐照取得聯係。


    洞庭閣相當大,裝潢精致雄偉,不愧是緊鄰淩霄殿的宮宇,這也正是其他公主嫉妒的原因。然而汐照自己卻毫不感慨,宮裏通天的石柱冰冷無情,身上華麗的衣服沉重不堪,壓得她喘不過氣,遠沒有魔族東宮自己那方寸小屋舒服。


    入夜時分,天後照常前來探望,提及天帝不肯來見她的話,汐照聽了隻是淺笑:“陛下怕見了我心生惻隱,怕把我當成女兒看待,而不是一個背叛的細作。”


    “你一點都不害怕嗎?不害怕陛下殺你?”


    “怕,可是無用。”汐照無奈地搖搖頭,“我對陛下臣心如水,陛下會明白我的真心。”


    “若他一直不明白呢?”


    “唉——”汐照發出一聲嗟歎,“那便隻能聽天由命了。”


    出了洞庭閣,天後感覺周身一陣寒冷,時值初秋,天氣本沒有那麽陰冷,可她偏偏手腳冰涼。


    新月如鉤,給重樓飛閣鍍上一層淡銀色的光。


    天後腳步定住,吩咐眾侍女:“你們都先退下,本宮想獨自走走。”


    “娘娘……”侍女欲勸阻,卻被狠狠斥退,隻好黯然離去。


    熄了侍女留下的燈,周圍頓時一片陷入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保持靜默,深色的衣服與黑暗融為一體,就連身邊走過的巡邏侍衛都沒有發現她。


    夜越來越深,天後在原地站了許久,巡邏的侍衛一批接著一批,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巡邏隊伍機械地前進著,火把像平常一樣照映著前方的路,突然一個人臉出現在麵前,嚇得隊伍一聲驚唿,震驚之餘看清來人立刻跪伏在地。


    “天後娘娘——”


    “諸位辛苦了。”黑暗中,看不清天後的臉色,隻聽她說,“夜深露重,今夜的巡視就到這兒吧,諸將士早些迴去歇息。”


    言罷,她自己先行一步,朝著不遠處的太極殿緩步走去。眾侍衛麵麵相覷,自從汐照被關在這兒,他們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不止,而且晝夜輪班,不帶停的,他們也確實累了。今夜突然被天後恩準休息,簡直“如蒙大赦”,隨意繞了一圈便迴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早就熄燈的洞庭閣內突然亮起來一絲火光,又瞬間熄滅,接著一道人影倏地閃出宮門,消失在了黑暗中……


    ……


    很顯然,天後間接放了她。


    我從徐無常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得知了這件事的經過。天後那天晚上的心理一定很糾結,極其地糾結,也許她在黑暗中思考了很久,權衡利弊,與忠誠和良知作鬥爭。殊不知她這麽糾結,其實一開始就被汐照給騙了。


    汐照利用天後薄弱的心理防線,欲擒故縱,竟然能利用那麽小的希望逃出生天。如果是我,策反誰也不會想著策反天後娘娘,真是藝高人膽大!


    我正分析在興頭上,徐無常卻眨了眨他渾濁的老眼,扯著嘶啞的聲音大吼:“不……咳咳……不,汐照,她,她沒有逃走……”


    “何出此言?難不成她又迴去了?”我不敢相信。


    但是徐無常很快點了點頭,我的推斷也就失誤了。


    為什麽?這麽好的一個機會,她為什麽不逃走?迴魔界,迴懸機閣,但凡一個地方,哪怕去北淵找白隱也總比現在的處境強……原諒我,聽了這麽多人的講述,我漸漸對汐照產生了好感,她機智聰慧,看得清現實,不像白隱那樣怨天尤人。在這些如同故事話本的敘述中,我著實不希望這個人處在危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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