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大雨終於停了,這場雨仿佛是特意為蜀禾準備的,暴雨衝洗掉了一切痕跡,池塘漲半尺有餘,昨夜的驚險時刻好像從沒有發生過。


    待到奕青和玉良都趕來,白隱才趁著人多的功夫去偏殿換下了快要被捂幹的衣服。汐照與江南留下跟奕青講了昨夜的情況,講到白隱暫緩救援時,奕青隻是“嗯”了一聲,沒有過多表態。


    又過了幾個時辰蜀禾才慢慢醒來,玉良親眼見到公主蘇醒,頓時一掃陰霾眉開眼笑,樂嗬嗬向帝後交差去了。


    蜀禾平躺著睜開眼,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床帷,麵如死灰,仿佛還沒意識到自己活了下來。


    “公主醒了,我們先出去吧,留殿下一人在此即可。”白隱用眼神示意汐照,又伸手拉拉江南,可江南站著不動,於是白隱隻好與汐照先出去。


    白隱仍無法鼓起勇氣麵對她——這個被自己折磨到求死的女子。這件事涉及到多人,每個人都伸出過無情的魔爪推波助瀾,白隱雖然隻是其中之一,但仍心如刀絞。


    出去之後白隱並沒有走遠,正門與窗子之間剛好是視線的死角,她側身躲在那裏,欲偷聽他們的對話。


    站了很久,屋裏還沒有傳出聲音,正當白隱要放棄的時候,突然聽到奕青說:“你這是何苦?”


    蜀禾翻身將身體轉向內側,不想同他說話。


    “嫁到妖族為後,可以一生平安榮華,有何不好?”奕青又說。


    “有何不好?”屋內突然傳出蜀禾淩厲質問的聲音,她大概是驟然坐了起來,使出全身力氣在吼,白隱隻聽聲音便能猜出她此刻的表情。


    “因為我不喜歡那個什麽令狐幽!”蜀禾吼道,“我壓根就不認識他,更與他沒有情意,你要我如何把他當做夫君?他於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一個人們口中殺人如麻、殘暴荒虐的暴君!一想到以後要跟這樣的人同床共枕,我就恨不得立刻死去!”


    蜀禾說著說著情緒突然激動,手臂胡亂揮舞,淚水止不住地流出,濡濕了身前的被子。


    然後屋裏就隻能聽到蜀禾斷斷續續的抽泣,奕青和江南陷入沉默。


    過了很久,奕青的聲音再次響起,白隱聽出他的語氣中夾雜著一些冷漠和不確定:“感情可以慢慢培養。”


    誰知蜀禾聽了這話直接從床上跳下來踉蹌地跑到奕青跟前,她強撐著虛弱的身體突然笑了,未幹的淚痕和上揚的嘴角同時出現在臉上,構成了扭曲而淒楚的畫麵。緊接著,她用冰冷的語氣說出了讓在場所有人銘記多年的一句話:“哥哥,我的感情已經全數給了賀誠,他是我畢生最愛,而你親手殺了他。”


    “除了他,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無論是令狐幽還是江南。”她艱難地說道,身體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椅子上。


    江南此刻就站在一旁,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事到如今奕青無話可說,他沉默地離開,然後吩咐蒙遠等蜀禾情緒穩定後便讓她迴宮修養,直到她迴宮那天奕青也沒有露麵,借口政事繁多躲在前殿不出來,讓白隱代他送蜀禾。


    “我們對不起你。”白隱愧疚道。


    蜀禾已放棄抵抗,死的滋味太難受,她不會再嚐試,然而失望和悲憤無處發泄,她隻能厭惡自己以稍微排遣。聽白隱道歉,她隻淺淺苦笑,意味不明地問道:“你愛我哥哥嗎?”


    白隱不置可否。


    “哼,你我竟是一樣的人。”言罷便頭也不迴地走了,隻留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白隱無處揣度。


    望著蜀禾遠去背影,白隱疑竇叢生道:“她最後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為何說我和她是一樣的人?”


    汐照笑答:“奴婢也不知……或許是大公主胡言亂語也說不定呢。”


    “我看不像。”白隱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蜀禾欲自盡的事情不出半天便傳到了魔帝耳中,他立刻封鎖消息,並且這件事提醒了他和親之事宜早不宜遲,得立刻操辦,讓蜀禾趕緊嫁出去才能無後顧之憂。蜀禾本就柔弱,溺水以後更是虛乏,現在又聽到這樣的結果,更是不堪重負,當時便病倒了。


    “魔帝竟如此無情,”江南憤憤不平道,“大公主已然重病,他竟然還想著魔族的利益,而置自己親生女兒的性命於不顧?!”


    “慎言,這裏可是東宮。”白隱淡然提醒他,“帝王都是如此,從天帝哪裏你還沒看清麽?”


    和親的日期很快確定下來,使臣攜文書通知妖族,兩邊開始同時準備。


    “恭喜陛下。”陳芮弓著腰滿麵笑容地向令狐幽奉承道。


    令狐幽合了公文,滿意地說:“你自然要恭喜,恭喜朕不僅有了魔族作為後援,還能抱得美人歸。”


    伸了伸懶腰,注意到天色已晚,於是問:“拓拔仲卿可又來過?”


    “拓拔大人自迴朝那日求見一次外,再也不曾來過。”


    “他是個聰明人,何時都會審時度勢。”


    拓拔仲卿是知道此事沒有挽迴的餘地了,才放棄了跟令狐幽爭辯的念頭。說實話,在離開天庭得知妖皇反悔的消息時,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不明白他的陛下為何出爾反爾,緊接著便覺得自己在天庭的努力因他一句話便付諸東流,內心很憤懣。不過後來在返程的路上仔細思考了一下,又覺得令狐幽的行為沒毛病,畢竟依靠魔族要比依靠天庭更穩當些。等迴到妖界時,他已經把一切都想通了,令狐幽的想法他已盡數悟透,而且在他迴朝第一時間求見令狐幽而不得之時,他便曉得此事完全沒有了迴旋的餘地,令狐幽完美發揮了身為獨裁者的絕對優勢,拓拔仲卿能做的隻有像往常一樣繼續服從。


    與天庭和親時動用了奕青,而此次與妖族和親,魔帝卻劍走偏鋒地選擇霍九離來操辦此事。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他是想借著這件事讓霍九離重新迴朝,當事人的聰明腦殼也不是白蓋的,自然也明白魔帝的意思,當時便以“多年不涉政,記不清繁瑣禮儀”為由婉拒了魔帝的好意。然而魔帝見招拆招,死活不鬆口,幾個迴合之後,霍九離隻好被迫接受了這個任務。


    說迴霍長風那邊,本來妖族將目光轉向天庭之後,淳於東鄉和霍長風以為事情便就此告一段落了,誰知魔帝留了一手,這一手直接刺激得淳於不顧眾人阻攔跑到魔帝跟前質問,結果被魔帝一頓痛批,下旨讓她迴府反省自身,短時間內不必來上朝了——可誰知道這個“短時間”指的是多久呢?


    淳於怒氣衝衝出門,恨意盎然地迴來,如同泄了氣的河豚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怒氣無處發泄,便把廳堂裏的桌子椅子一幹物品砸得稀巴爛,侍從們嚇得退避三舍,直到她發泄完怒火也不敢進屋收拾。


    霍長風攔她不住,隻能幹看著她去魔帝跟前吃啞巴虧,然後迴來安慰她。說起來也是,自從遇到淳於,霍長風那“吵不過就打”的暴脾氣竟收斂了大半,現在對人都是“吵不過就認錯”,連奕青都說他脾氣變好了。


    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都是年複一年哄淳於東鄉哄出來的。淳於和他都是暴脾氣,兩人有矛盾時若哪個都不讓步,那日子還如何過呀?


    因此淳於被幽閉府中期間,霍長風也以“長年辛勞,不堪重負”為由,向魔帝告了長假,每天蟄居在丞相府陪伴淳於。正是有了他的陪伴,淳於東鄉才能暫時安分守己,否則以她的性子不排除會做出些嚇人的行為。


    宮裏說是讓蜀禾安心修養,卻讓她越養越病,白隱每隔兩天便以進宮向帝後請安為命親自詢問她的身體狀況,然後迴來說給奕青。奕青這幾日狀態也不是很好,蜀禾的那些話深深刺痛了他,激起了他內心深處一些痛苦的地方,這讓他不願麵對蜀禾,生怕她再說出殺人誅心的話。但兩人到底是兄妹,骨肉相連的親情怎能不在乎對方?白隱看出來奕青很在意蜀禾的境況,隻是說不出口,因此每日都在閑聊時假裝不經意在他麵前提起蜀禾,盡管沒有什麽好消息,但總能讓奕青寬慰一些。


    當然白隱也時刻留心江南的情緒,生怕他被蜀禾傷著,也想不開衝動行事。不過江南的心理素質還是不錯的,他隻是如往常一樣黯然傷神,並沒有異常的舉動,或許是被傷得多了,便麻木了罷。


    總之這些天大家過得都不開心,連霍九離都開始罵人了。人人各懷心事,麵對著不願麵對的現實,毫無辦法等待著蜀禾進入為她精心打造的牢籠。


    前些日子繁瑣的事情一時間全部擠壓下來,處理完之後突然清淨,讓白隱一時無所適從。宮裏宮外平靜地如同雨後池塘中的春水,隻有來自妖族的一個小舉動蕩起了一絲漣漪。


    令狐幽開始給蜀禾送東西。


    一開始是一些小物件,如吊墜、玉鐲、錦緞之類,都是千挑萬選的上乘之物,令狐幽親自命人整理好,然後以千裏加急的速度送到魔界蜀禾手中。蜀禾當然不會接受,她連看都不看,聽到都很厭煩,因此一開始送來的東西都被她和帝後隨意賞給了底下人。魔帝知道此事後責怪蜀禾不解風情,對未來夫君過於冷漠,令她接受令狐幽的好意。蜀禾無法,隻能硬著頭皮忍著惡心接下那些名貴物品,然後將它們隨意丟到一處她看不見的宮殿裏吃灰。


    後來令狐幽許是覺得蜀禾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那些俗物入不了她的法眼,於是開始親自寫詩作畫,再命人送去。


    可別說,令狐幽的文采甚是不錯,連奕青看了都忍不住誇讚,霍九離不屑地掃了一眼,竟也出乎意料地沒有毒舌,隻是冷哼。


    堂堂妖皇卑躬屈膝追求魔族大公主的豔事很快傳遍魔都各個地方,所有人都稱讚令狐幽的風度,說他與蜀禾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蜀禾聽了這傳言,憤恨道:“不過為了收買人心而已。”


    可是魔帝又下令讓蜀禾迴複令狐幽的信,美其名曰君子要有來有往。這下可把蜀禾惡心透了,說什麽都不從,後來為了反抗幹脆連他的信和畫都不看了,直接撕碎團成一團丟了出去。


    “我已認了命,遲早要嫁給他的!為何連最後一點安逸的時光都不能留給我啊?!”蜀禾難以忍受,向帝後哭訴道。


    帝後傷心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蜀禾雖非她親生,但她倔強的性格與自己如出一轍,如此便生出許多親切感,對蜀禾的遭遇甚是同情。


    “你若難過,不如就寫信罵他。”思量片刻,帝後心生一計,“反正你父皇非要讓你給他迴信,你迴便是了。至於信的內容……又沒人規定必須是什麽。”


    這個一舉兩得的點子為蜀禾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立馬有了精神,拿筆鋪紙就是一通髒話,她故意使用一些不堪入耳的詞句,一封信寫完,心裏當真舒暢許多。


    玉良拿起信,眉頭越皺越深,著實被蜀禾的“才華”驚到了:“大公主,可不敢這樣寫啊。”


    “就要如此!如此我才能稍微解氣!”蜀禾把筆扔了雙手叉腰道,“你趕緊將信寄出去,對外就說魔族大公主給她的‘如意郎君’迴信了,讓他們高興去吧!”


    說完大踏步摔門而出,精氣神從沒像這會兒一樣高漲過。蜀禾有帝後支持,旁人也不敢有異議,隻能硬著頭皮將信送出去。


    令狐幽沒想到蜀禾會給他迴信,收到信立刻興致衝衝地展開來看,不料映入眼簾的竟是這麽一段話:陛下之詩詞,禾兒已細細觀摩,隻是語句粗鄙難聽,用詞浮華豔俗,禾兒實難苟同。望陛下多讀書多看報,少寫點下流的東西汙我的眼睛,惹我心煩!


    此信不長,但語言通俗易懂,尤其到最後幾句明顯裝都不願裝了,直接搬出大白話迴擊,明明白白寫著“厭惡”二字,就差對令狐幽人身攻擊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令狐幽看完並不生氣,反而笑出了聲,很開心的樣子。


    陳芮以為有什麽好事,誰知大眼一瞧竟是髒話連篇,一時語塞,半天憋出一句:“這……”


    “桀驁俏皮,煞是可愛。”令狐幽評價道。


    陳芮無語。


    這封迴信在別人眼中是無禮的羞辱,但在令狐幽這裏卻像是無上的激勵,自從看了這信,他給蜀禾寫詩送畫就更加勤快了。而蜀禾發現宣泄口後也樂意給他迴信,準確地把握住每一迴的交流,用詞一次比一次粗鄙下流,髒話一次比一次豐富多彩,幾乎是妙語連珠、巧舌如簧。後來她幹脆不去看令狐幽那些肉麻的詩詞,直揮毫潑墨對他一通人身攻擊加美麗問候。


    這樣別樣的交流一直持續到蜀禾出嫁的前三天,迴完了令狐幽的最後一封信,她爽快地唿出一口氣癱在椅子上伸起了懶腰。


    說起來,自從自殺未遂後,蜀禾的心情更加低落,身體也一直好不起來,心理和身體的雙重折磨讓她不堪重負,幾乎臥床不起。直到後來她開始寫信謾罵令狐幽,精神狀態突然開始出現好轉,緊跟著身體也慢慢恢複過來,臨出嫁時,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這一天終究是要來的。”蜀禾望著窗外火紅的日暮,突然傷感道。


    魔帝嫁女,妖皇娶妻,在三界不是小事。魔帝為她舉辦了魔族有史以來最豪華的送親禮儀;妖族那邊也不落後,早早地便準備好了盛大的儀仗準備迎親;天庭那邊雖平白吃了虧,但在送親當天也送來了賀帖。似乎所有人都是開心的高興的——除了新娘子。


    妖族色尚黃,以金色為尊,因此蜀禾的嫁衣同體用金線在上等的料子上繡成,又配以璀璨奪目的金飾,整個頭飾重達數斤,壓得她頭疼。


    如此奢侈的嫁衣與陣仗,在三界都是獨一份的。但美中不足的是新娘子始終不肯露出笑意,使這場婚禮看起來仿佛是她的喪禮。


    奕青和白隱早早進宮陪她梳妝,侍從們說了不知多少喜慶的話,整個宮內的氣氛也相當歡樂,蜀禾在這樣的情況下才勉強擠出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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