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白隱得到這個消息時還是一陣緊張。對陳年舊怨的消化程度因人而異,有的人寬容大度,有的人心胸狹隘。不過如此比方也不對,畢竟是天庭無德在先,魔族純純一個受害者,魔帝吃了大虧,再不寬容大度也情有可原,哎!


    白隱思量許久,認為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掉,隻是是夜始終難以入眠,腦中不斷排演著魔帝會如何問話,自己將如何應答的話術。她始終懷著一種歉疚,這歉疚長年累月積累成了懼怕,她害怕見到魔帝,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會有這種心理。


    這樣焦灼地等候了幾日,白隱終於接到口諭,讓她翌日一早去往伏魔殿偏殿等待召見。


    口諭一來,白隱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好像已經解放了似的,可轉瞬又陷入新的焦慮:“萬一陛下不接受我怎麽辦?萬一他出言威脅,我……”


    奕青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似乎要消解她的恐懼:“別害怕,父皇平日裏很好相處,你應該知道的。按照目前的情形看,他應當不會為難你。”


    “可我還是怕陛下……”


    “是父皇,”奕青望著白隱雙眸,溫聲糾正道,“你如今是魔族太子妃,魔帝的兒媳,魔族的正統皇族。你的身份不再是天族靈神,那些不愉快的事已經過去一百年了,不會掀起波瀾。如果你實在難受,便罵我一頓吧,畢竟當初是我設計間接把你送來臥底的。”


    奕青語重心長地說完,突然展開笑顏,兩手一攤,露出的慵懶無奈的表情讓白隱頓時哭笑不得。


    “謝謝你安慰我。”白隱最終起身給了他一個擁抱。


    第二日轉眼便到了,白隱早早便起身,此刻站在伏魔殿前,突然生出前世今生的感觸。


    一百六十年前她以天庭叛逃謀臣的身份站在這裏,如今換了個身份,感覺如同換了個人。


    從早晨等到晌午,白隱才等到魔帝的儀仗。


    偏殿的門被打開,一道孤獨的身影跨著堅定的步伐進門,白隱轉身,目光觸及那人的衣角,急忙循著魔族的禮數下跪行禮。


    “父皇萬安。”


    殿中寂靜一片,隻有魔帝清晰的踱步聲,白隱跟著聲音判斷他的位置,身體跟隨著他的位置移動。


    魔帝盯著她看了許久,然後點點頭,讚許似的說:“這麽多年,還知道魔族的禮儀,不錯。”


    白隱把這話理解成了諷刺,於是頭埋得更低了:“當年都是兒臣的錯,如今重返魔界,聽憑父皇處置。”


    魔帝走到白隱跟前,衣角幾乎觸到她的發絲,他的聲音仍然威嚴,卻並無惱怒,隻聽他道:“你是有錯,但你歸根結底是為天庭效命。朕還不糊塗,分得清是非,當年的事你也吃了苦頭,朕如今不會追究了。”


    此話一出,白隱覺得仿佛在做夢。她設想過一百種可能,卻沒想到魔帝竟能輕易原諒自己,他語氣甚是輕鬆,白隱恍惚間總感覺自己中了魔帝的圈套。


    魔帝見白隱楞著不說話,提醒道:“怎麽?對朕的處置不滿意?”


    “哦……兒臣多謝父皇寬恕。”白隱迴過神,急忙謝恩。


    “起來吧。”


    白隱又急忙起身。


    白隱此刻的心情十分複雜。從前天帝培養她的時候,總是告訴她魔帝如何如何殘暴不仁,說他性情怪戾,殺人如麻,那時白隱便認為魔帝就是這樣的人。後來逃亡人間,被兩界追殺,更讓她感到帝王無情,可今日再見魔帝,卻覺得他跟自己一直以來的印象很不一樣,但也或許是她的錯覺。不過有些人被打被罵慣了,偶爾受以溫暖,便覺得昔日迫害自己的人還不錯。


    白隱自知不能對帝王抱有信心,心中的感激一閃即過,又恢複成了一潭靜水。


    然後魔帝長久無話,白隱也不敢插嘴,兩人便這樣尷尬站著,直到魔帝再次開口:“朕雖不再追究從前,但需要了解你現在的態度。”


    微微抬頭,白隱正對上他的目光,麵前的魔帝慧目如炬,如果說天帝是憑借地位權利壓製對方的話,魔帝就是用不可忤逆的威嚴取勝。


    白隱明白魔帝的意思,他雖不追究往事,但不會允許自己再度對抗他。


    看透了這一點,白隱堪堪下跪,很真誠地講出了心裏話:“父皇放心,兒臣這些年經曆了許多,身心疲憊,一心隻想安穩度日,不想再接觸朝堂爭鬥。如今兒臣以新的身份重返魔界,沒有背負任何目的,亦沒有站在任何人的角度,隻兒臣一人。”


    “那便起來說話。”停頓良久,魔帝道,“你既喚朕一聲父皇,朕也暫且相信你罷。”


    魔帝雖然嘴上如此說,內心仍是不會放鬆警惕的。他看著麵前柔柔弱弱的女子,手無寸鐵般的存在,她恭順謹慎,毫無破綻。可魔帝畢竟是君王,越看起來無害之人,也許心機越深。


    “多謝父皇信任。”白隱再次下跪,叩謝隆恩。


    魔帝看看她,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片刻後揮手道:“若無他事,便退下吧。”


    白隱由伏魔殿出來,隻覺得如臨大赦,周身都輕快許多。她努力多年讓天帝準她迴天庭,如今又獲得了魔帝的原諒,她忽然感到從束縛她多年的鐐銬中解脫了出來,噩夢不再糾纏,整個人都清朗許多。


    不過她方才瞧著魔帝形容有些憔悴,對自己幾欲言而未開口,不知為何,白隱隻當魔帝覺得尷尬無話可說,殊不知真實緣由。她還不知道,自她嫁到魔族以來、在兩族短暫和諧之時,某些人按耐不住,已經要拔刀了。


    打發走白隱後,伏魔殿屏風後緩緩走出一人。這人難得正經,見白隱離開後便主動出來向魔帝行禮。


    “霍卿,你說白隱方才的話幾分真幾分假?”魔帝負手背朝霍長風問。


    “迴陛下,”霍長風和稀泥似地迴答,“依臣看,一半一半吧。”


    “七分真,三分假。”魔帝自己下了定論,“天庭既然培養了她,便難保以後在兩難事情上她能把自己摘幹淨。”


    “陛下聖明。”霍長風順風恭維道。


    魔帝沒有理會他,緩步走迴正殿平日處理政務的書案前,從堆積的奏章中抽出一本,遞給霍長風:“你看看這個。”


    霍長風也是個擅長察言觀色的,看到魔帝拿起奏章時臉色有些沉重,便猜到裏麵內容準沒好事。


    “這是……”


    “這是妖族遞來的求親奏疏。”魔帝坐在龍椅上,苦惱地按揉著鬢角。


    霍長風打開奏疏,細細瀏覽一遍,隻見其上書妖皇令狐幽欲求娶魔族大公主蜀禾為後,以達到結兩族之好的目的。還說妖後薨逝多年,妖皇深感落寞,早聽聞大公主蜀禾美麗姣好,其心仰慕已久,故欲借和親之際錦上添花。末了是令狐幽親自蓋的印璽,態度十分誠懇的樣子。


    霍長風看完,嗤之以鼻,一語道破和親的真實意圖:“令狐幽哪裏是仰慕公主殿下,分明是見我族與天族交好,他夾在中間感到岌岌可危,才想要以同樣的方式分一份利益吧。依臣之拙見,陛下萬不可答應他。眼下我們剛剛緩解天族這一後顧之憂,正好能抓住機會打壓妖族,何必再讓大公主委曲求全討好他呢。”


    這番話說的甚有道理,任哪個有點遠見的人看了都會如霍長風一樣選擇拒絕。然而令狐幽可不是一般人,他能經營好夾縫中的妖族,還能折騰的魔帝夜不能寐日漸憔悴,自有他的過人之處。


    魔帝沒有直接表明態度,轉手又抽出一本奏疏遞給霍長風。


    看來事情沒想的那麽簡單,霍長風思忖道。


    接過第二本奏疏看去,霍長風登時驚訝地眉頭上挑,緊接著皺成一團,雙眸不可思議地快速掃著,奏疏看完,他竟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中直唿:“這這這……”


    “臣知道令狐幽此人行事卑鄙,沒想到竟然還很不要臉!”


    魔帝感同身受地搖搖頭,無奈道:“這便是朕遲遲拿不定主意的原因。”


    霍長風垂首又看,隻見第二本奏疏上赫然寫著:若與貴族結親不成,幽隻好另尋他處,或天帝陛下能成全幽之心願。末了還是妖皇親自加蓋的印璽,隻是同樣的印記,第二個看起來總比第一個刺目些,鮮紅的印章透露出赤裸裸的挑釁。


    這是什麽人那!純粹威脅嘛不是!第一篇奏章寫得那樣誠懇,仿佛真的是仰慕公主,非她不娶;第二篇便直言你魔族不跟我和親我便找天族去,這明擺著是告訴魔帝:你不跟我好別怪我跟天庭好,屆時我和天庭聯合起來對付你你別後悔!


    霍長風徹底無語。自古黨爭伐異,鬥來鬥去的都是君子,再不好處理的事情靠腦子或者靠武力都能解決,霍長風從政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令狐幽這樣有腦子但耍賴的,任他再聰明有手段也無處可施。


    霍長風大腦飛速運轉,但是短時間也想不到好的應對方法,於是問魔帝:“陛下,淳於右相和太子殿下知道此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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