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宮述職歸來,將兵符上交,第五胥坐在高位恨得牙癢癢的表情落在第五胤眼中分外醒目,他目光冰冷唇邊泛起冷笑。得了吧,如今殿中隻有他們二人,還有何可裝兄友弟恭?自己沒如三皇兄一樣的下場,才是太子心中難以磨平的憤恨。


    第五胤抽身離開,徑直去看望康帝。隻可惜康帝仍舊沒有清醒,每日靠著二兩藥度日。還好藥師是第五胤的人,即使在外禦敵他也能清楚知道康帝的狀況。


    迴到胤王府,已是申時末。


    府中下人數月未曾見過自家王爺,如今搶著表現精神頭足的模樣,希望能落到爺眼裏。


    隻是第五胤視若無睹,一迴府便在院子裏來迴走動,似是漫不經心地走到偏院。丫鬟見了他立刻恭敬行禮,他掃了一眼偏院的陳設微微蹙眉:“本王走的這幾個月,可有人來住過?”


    “迴爺的話,沒有。”


    莫名其妙,小丫鬟完全拿不準這位爺心裏在想什麽,喏喏地道。


    第五胤眉間簇成一團,一言不發又坐迴院子中央。


    眼看著等啊等,時間消磨,天光將盡,院子裏仍舊靜悄悄的,除了來往侍奉茶點的小廝沒有旁人,他心中愈發焦躁。


    “容庇,容庇。”


    連容庇也不知去了何處。


    “人呢?”


    第五胤心中更是煩悶。


    說曹操曹操到。容庇在院外駐足,拿不準主意該不該進去。若是進去,爺大概會將他生吞活剝了。因為他犯了一個天大的錯……


    這個錯,任誰來都沒法幫他。


    他握拳沉眉,走到第五胤麵前跪下,雙手奉上原本係於腰間的佩劍。


    “王爺,屬下容庇,前來請罪。”


    他甚至沒敢叫“爺”,特意用上了更加生疏的稱謂。


    第五胤本就心煩著,見他進來不得不耐住火氣:“跪著作甚?你犯了何錯。”


    第五胤壓根沒將他所說的請罪放在心上。容庇跟了他這麽久,容庇是個何種人自己難道還不清楚嗎?為人忠誠,武藝高強,守口如瓶,忠心護主。這樣的屬下打著燈籠難找,就算他犯點芝麻綠豆大小的錯又有何妨,難不成自己還會真罰他不成?


    “還不快起來,本王要去一趟南市,你隨本王一道,有什麽錯迴來再說。”


    說完他轉身便欲走,卻被容庇沉沉磕頭的聲響絆住腳步。


    “王爺。”容庇頂著額頭上的血跡悲沉聲,“虞二姑娘她不住城南了。”


    “不住是何意?搬家?”


    第五胤終於停下,心中忽地有了不好的預感。


    容庇再次叩首:“屬下方得知,二姑娘的父親因通敵叛國罪被收監,如今人在天牢之中,三月後問斬。虞家被抄家,家產被盡數沒收,翠微坊和老宅也一並被封。虞家大房和二房分家,如今二房落腳之處,暫未查明——”


    什麽!


    “發生這麽大的事,為何本王不知!”


    第五胤片刻也坐不住,立刻便想衝出去找到她。


    他不在的數月之中,竟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她卻一次也沒同他提過。是因為……怪他麽……


    這個念頭一入腦海便瘋狂紮根一發不可收拾。


    讓第五胤握緊拳,被恐懼和怯懦滋生。


    容庇死死將頭抵在地麵,血跡滲出皮膚,刮在地麵:“是……屬下。數月前您決定和朔鳴公主一同出征,三皇子被叛軍所殺,屬下擔憂您的安危,將原本護在二姑娘身邊的暗衛全部調到了您身邊。所以……二姑娘身邊發生的事,屬下也不知。”


    石桌砰地囫圇倒在地,軲轆碾過地麵。


    第五胤喘著氣雙目瞪圓收迴踹出去的腳。


    “所以她這麽久沒有消息!”


    “……”


    “容庇!我問過你的,你當時是怎麽迴複我的!


    你說,一切安好,她安好嗎,安好嗎?”


    “屬下無言以對。但,即使重來一次,屬下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二姑娘的安危與您的,不值一提。”容庇下巴抿成倔強的線條,眸中一片清明堅定。


    第五胤的憤怒忽地不知該對誰發。深唿吸,盡力穩住情緒:“她如今在何處?”


    “……暗衛正在全城查找,有消息會立刻迴來複命。”


    “……”喉頭滾動。


    胸口起伏。


    第五胤闔上眼底不甘的情緒。


    一閉上眼,他腦海中便會想到虞家被抄家的景象。手無寸鐵的一家人在兵將寒刀逼迫下無能為力。虞七性子直,習慣了直來直往,最不喜人間不平事,又是怎麽麵對這一切的。


    更甚,被冤枉的是她的父親虞重陽。


    第五胤咬牙:“是第五胥幹的?”


    “……是太子的人。”


    果然,除了第五胥誰還敢對他的人下手。恐怕第五胥這暫代聖上一職當得還真舒心,不僅將三皇子麾下勢力拔掉一半收入囊中,還將爪子伸到他這裏!


    早知如此,他出征之時就該將她牢牢捆在身邊。


    也不會,將她弄丟,找不見。


    “明日本王要知道所有關於本王不在京中發生的一切,還有虞重陽身上子虛烏有的罪名原委。


    容庇,五十刑棍,刑堂領罰。本王不需要任何人代本王做決定,明白嗎?”


    容庇深深叩首。


    斂目垂眸。


    起身行禮退下,退出院外之時,酉酒從樹上蹦下,歎息著拍拍他的肩膀,將一罐藥塞進他懷中:“不服?”


    容庇垂頭不語,額前滲著血的傷口格外刺目:“……”


    “主子生死固然重要,但或許有的人還並未認識到這世上有比他生死更重要的讓人或事。這種情況任何人都不配替他做抉擇,是好是壞,隻能他自己來。”


    “……”


    容庇抬眸看他,眉間輕蹙,似是在認真思考他話中含義。


    沒想到酉酒怪叫一聲推開他:“哇你別看我了,像二郎神。快走快走,刑堂可等著你呢哈哈!”說完一腳蹬在容庇屁股上,哈哈大笑。


    “……”容庇抿唇,滿臉黑線。


    院子裏的石桌滾啊滾,陷到草地裏終於滾不動了。


    第五胤想要拍桌子,空空如也。


    就跟他心裏丟失了什麽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一樣,空曠和恐懼塞滿心頭。


    有的人就這樣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從他身邊離開,音訊全無,他卻一概不知。等迴頭發現隻是,才恐懼,不知所措。像個孩童在原地打轉,茫然懵懂。


    虞七,你在哪兒!


    挨了五十刑棍的容庇本爬不起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從亥堂手中討得半分好,哪怕是一直隨侍在主子身邊的得力下屬。


    可容庇卻偏執拗地敷上酉酒給的止痛藥,撐著去向第五胤稟告虞七的下落。他惹出的禍,給二姑娘帶來的災難,無論如何都該他親自解決!


    得知虞七的下落,第五胤驀地衝出房門。


    他停下皺眉思索片刻,轉身返迴房中,對著銅鏡整理妥帖衣裳後,這才隨容庇從匆匆出府。


    胤王府門前,提著一大堆吃食的朔鳴和丫鬟正巧撞到第五胤。朔鳴匆匆喊道:“王爺。”


    可第五胤腳下飛快,絲毫未曾對她轉身停留,身影便匆匆消失在熙熙攘攘的百姓人群之中。


    “……”


    朔鳴蹙眉,輕輕眯眼。


    手撫上左眼曾經疤痕的位置,如今那處已是光潔如玉,顯露出她整個英美的臉龐。隻是,為何這張臉,仍舊留不住他?


    城西小院。


    炊煙緩緩消散。


    用過早膳之後,虞七照例向柳氏告辭。柳氏主內,她主外。


    “阿娘,我們去鋪子裏了。”


    “慢些,注意安全。”


    “好的知道了。”


    虞七輕輕掩上院門,與春苓互看一眼。主仆二人眼中是無可奈何。不過天公不作美,似是突然飄起來水滴子。春苓呀地一聲:“姑娘你等等,看樣子要下雨,我迴去拿把傘。”


    說完,她便提起裙角匆匆跑進去。


    “欸……”


    虞七剛想說,這毛毛細雨,自己不打傘也無甚關係的。春雨貴如油,偶爾感受下也挺好。不過阻攔的話還沒說出口,春苓便風風火火地消失在院門裏,當真越來越冒失了。


    虞七搖搖頭,轉過身,視線中卻驀地出現一雙錦靴,玉白的衣角輕輕晃動,一隻油紙傘垂在身旁,握住傘柄的手指節分明,根根修長。另一隻手撐著一把打開的傘。


    清風拂動,將細雨絲吹得傾斜,點在傘麵之上。


    少年的發絲也隨風輕輕飄動,蹭過直挺的鼻尖,掠過帶笑的眼眸。


    “……”


    春苓動作極快,不消片刻便抱了一把雨具,一個鬥笠出來:“咱們沒多餘的傘了,您打傘,我用鬥笠便行……表少爺?”


    看清門外撐傘的少年,她驚訝道。不過一瞬便也了然,嘿嘿笑道:“正好我們傘不夠,姑娘,您就用表少爺的罷,我用這個。”


    “不是有鬥笠?”


    “鬥笠不頂用的,您舍得我被雨淋嗎?”她扁嘴眨巴眨巴眼,可憐壞了。


    虞七看看她,再望望一臉期待的柳天寧,幾不可察地歎口氣,從柳天寧手中接過油紙傘,輕聲道:“多謝。”


    沒有拒絕,在柳天寧看來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搖頭,抬步,刻意放小自己的步量,與虞七保持一致。


    三人並肩而行,往聚藝坊而去。


    隻是沒人注意到側方照不進光的小巷子裏有道被蒙上暗色的黑影,看不清表情,手卻緊握成拳,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目送著三人一路行到聚藝坊,第五胤依舊沒有暴露自己的行蹤。他親眼看著柳天寧將虞七送到聚藝坊門口,還討了口茶喝,更與虞七不知說了幾句什麽話後,才重新撐傘離開。和柳天寧說話之時的虞七乖巧極了,安安穩穩站在麵前,雖聽不見兩人究竟交談了些什麽,但她臉上噙著的淺淡笑意卻紮在第五胤眼裏,仿佛是在嘲諷他。


    待柳天寧走後,第五胤立馬便想快步上前走到她麵前,低頭睨她好好質問,懂不懂什麽叫安分守己。


    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可天天扒在自己身邊,嚷嚷著想要做胤王妃。現在親已定,聘禮已收,難不成想反悔!?


    一時之間氣上心頭。


    “這是她開的鋪子?”第五胤沉聲道。


    “是。這鋪子是二姑娘離開虞家後獨力開起來的,想必是為了賺錢救虞二爺。柳天寧應當隻是偶爾幫手。”


    第五胤怒極反笑,連容庇都察覺出自己心中症結,也是自嘲多慮。不過才區區數月,況且以虞七的執著,怎麽可能在臨門一腳轉慕他人?


    他心稍安,臉色稍霽:“找幾個人到店裏,告訴她本王迴府之事。她知道後,定會來尋本王。”


    “……是。”


    “記住,是悄悄的,莫讓她察覺是本王所為。”


    “……屬下明白。可,您不是說昨日入城之時,見到二姑娘了嗎?”


    第五胤喉嚨幹澀:“大概是本王眼花看錯了罷。城南與城西相隔甚遠,本王迴京一路行蹤甚密,她遠在城西怎會知曉?”


    這番解釋讓他心下稍安。是了,她一定是還不知道自己迴府的消息,否則怎會如今還在店裏忙活。隻要透露給她,她一定會到胤王府來尋自己的。


    沒錯,一定會的。


    畢竟是聖上賜婚過了三書六禮的。說到聘禮……


    他眸光轉冷:“虞家被抄家,本王的聘禮何在?”


    這個問題正中靶心。容庇硬著頭皮:“一並被戶部收歸。虞家大房二房分家之時,二姑娘身上並無甚銀兩。太子殿下說要一百萬兩才能洗清虞二爺的罪名免去死罪,這幾個月以來,二姑娘過得確實辛苦,拚死拚活就是為了賺夠一百萬兩,能撐起這個鋪子實在……”


    不容易。


    第五胤接他的話如是想道:“一百萬兩?第五胥怕是瘋了。”


    他滿心一半是憤怒,在第五胥的罪狀簿上又毫不留情地添了一筆,罄竹難書,另一半是鈍痛。讓她一個人麵對這麽多……


    第五胤忽地沒膽再聽容庇細說下去。越聽心髒越緊,如同被一隻大手攥住一點點攫取身體內的氣息。


    唿。


    第五胤調整好唿吸的頻率,重新掀開眼皮,眸內複歸為一片冰涼:


    “好啊,隨本王去戶部刑部走一趟。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本王一分一毫的聘禮,誰敢在本王嶽丈頭上亂安罪名!”


    至於虞七。


    他深深望聚藝坊一眼,似乎能透過那扇狹小的門看見裏麵之人垂眸做事的模樣。


    心疼,又期待。


    正式相見之時,會是何種模樣呢?


    心頭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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