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寒極了。


    奔出來嗬一口氣都能形成一團白霧。


    路上一個家丁丫鬟都沒碰到,她暢通無阻地便跑到汀蘭苑。隔在苑外邊聽見隱隱約約的啼哭聲,嘈雜著,聽不真切。她憶起當時她躺在府外地麵,似乎看見祖母在一片驚唿哭喊中躺倒在阿娘懷中。


    突逢變數,蒙此大難,若是葛氏有個三長兩短,虞七抹了把眼角,不敢想象。


    推開葛氏的房門,虞七喘著氣雙目朦朧逆著光出現在門口,發絲淩亂,衣不整飭。她如此單薄的模樣讓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又紅了眼眶,默默拿袖口拭淚。


    春苓喘著粗氣趕上她,將杏黃色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姑娘,天寒。”


    虞七茫然地環顧四周,越過眾人背後看見躺在榻上閉著目一動不動似乎了無生趣的葛氏。她嗓子頓時如同沉了塊金條,哽咽道:“祖母怎麽了,請大夫了嗎?”


    柳荷苒將她扶進來,又讓麽麽關上房門,將寒氣隔絕在外。


    屋子裏那少得可憐的那麽點熱氣這才飄飄乎乎又盈蕩在室內。他們是燒不起地龍的,隻能在葛氏身邊多堆上幾個暖爐,莫要涼著她的身子。


    “大夫已經走了。你祖母年紀大了,平日裏憂思重,如今受了刺激,急火攻心,多年來隱藏的沉屙如今一並冒了出來。大夫開了藥,說要慢慢養著,動不得怒,受不得氣,更是操不得心。”


    “性命可有虞?”


    柳氏用自己手暖她的:“無虞。隻是比常人要緊著些。”


    聞此,虞七身子頹然鬆下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這屋子裏沒外人,不過就是二房和汀蘭苑的心腹。至於大房和虞老爺子竟是一概統統不在。


    “阿娘,對不起,他們是衝我來的,是因為我,才會讓父親入獄,讓祖母發病……”虞七喃喃道。


    是她,當初不顧一切地誇下海口用盡全身力氣去幫第五胤,飛蛾撲火地搭上一切。她以為她隻代表自己,但她忘了,自己身後站著阿爹、阿娘、祖母、整個虞家。


    她此刻立在葛氏床頭,恨不得整個人都陷進去。床上的葛氏這幅模樣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得可怕。她這短短十幾年的生命裏還沒有經曆過生離死別,如今是真的被嚇到了。


    她倏然跪在葛氏床前,如葛氏每日對佛祖一般,重重地磕上三個響頭。


    額頭磕在地沿上,疼痛才能讓她清醒半分。


    “祖母,請您放心,孫女惹得禍孫女自己解決。孫女在此立誓,一定會救出父親,替虞家洗刷冤屈!”


    擲地有聲,叫人動容。


    出了汀蘭苑,她一個人環顧這偌大清冷的虞家,竟不知往何處去。


    忽然,她瞧見天上掠過一抹黑影,那黑影筆直地從上往下向重陽苑的方向栽去。


    虞七眼眸一亮,急忙攬住大氅往重陽苑奔去。


    阿不正站在窗簷外邊用自己的喙鍥而不舍地敲擊著窗柩,發出有節奏的哐哐聲響。小腦袋左右晃動,似是不解為何今日沒人來替它開窗迎它進去。


    咦?


    身後好像有熟悉的腳步聲,阿不轉過小腦袋,脖頸上一圈羽毛跟著轉了一圈。兩顆黑瑪瑙般的眼珠子歪頭瞅向身後之人。


    “阿不……”


    虞七伸手想要抱住它,但它機靈得過分,撲扇著翅膀跟她玩捉迷藏。


    終於在春苓吭哧吭哧拿來一盤小肉條之後,乖乖隨她進了屋內,蹲在桌案前一啄一啄地叨叨。


    這迴它的小腿上綁著一卷紙條,不再是前幾次那般空空如也。


    虞七的心卻開始狂跳起來。


    她顫抖著手將紙條從阿不腿上的信筒上抽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最終扯開一抹譏諷的笑意:“白紙……”


    那張空白的紙條緩緩飄落至地上。


    連個墨點都無。


    “……”春苓抿緊唇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她以為姑娘會放棄,可誰知她家姑娘卻笑了,雖然笑裏帶著些苦澀:“不過還帶這次他還找給我迴信,起碼說明他看了我寫的不生氣不嫌我煩,也至少現在他是安全的。安全就好,太子那邊已經開始動手了,他在那邊應該也很難獨善其身。


    春苓,你說,我若是求求他,他會願意幫我救出阿爹嗎?”


    不。


    春苓很想立刻便用尖銳的言語戳破她家姑娘不切實際的臆想。但看見虞七微微顫動的眼睫裏眨出一眶細碎的晶瑩,卻還仍舊勾著唇角撐著笑的模樣,她沉默了。


    春苓的沉默在虞七眼裏成了默認。她彎著眉眼:“春苓,幫我鋪墨,我要他寫信,他一定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對呀,這麽幾年的相識,他曾經救了她這麽多次,不顧危險地。她怎麽能因為旁的事而懷疑他對吧……


    隻是她似乎沒注意到心底的語氣有些微弱,是需要小心翼翼嗬護的脆弱。


    “姑娘……”


    春苓遲疑。


    虞七不理她,自顧自地對著窗邊坐下,從一旁被城衛軍揉成一團踩得髒汙的紙張中挑出一張尚存完好的,用鎮紙壓好。


    一雙手默默從她身後伸出,為她拿起墨條,耐心地在墨硯上來迴研墨。


    她提起筆,在紙上認真且專注地落下字跡,有水跡落在紙上暈開墨跡,她便慌忙用袖子擦幹,將袖子也染上墨漬也毫不在乎。隻是水跡好像越擦越多,完全不受管控。


    那雙手停下研墨,伸手想要觸碰她卻又僵在半空,最後默默地為她攏嚴實身上的大氅,始終一言不發。


    胤王親啟


    王爺,見信如晤。太子當朝,東宮尙主,嚴查通敵叛國案,牽連甚廣,朝中諸位大人牽涉其中。時局動蕩,卿於山西剿匪禦敵萬望保重,謹防小人。


    吾父亦牽連其中,其行端坐正,為人剛直,如今卻困於獄中,愁鬱難抒。可否懇請王爺出手相助,還吾父清白,免遭牢獄之苦。


    吾必感念王爺恩德,沒齒難忘。


    期待天暖迴春之時,能於定南道旁一睹王爺凱旋英姿。


    切忌,保重!


    十一月初一庭中記


    那雙手將她趴在桌案上起伏的肩膀扶起來,從她臂下抽出信紙。修長的手指翻飛,默默將信紙一層一層折疊好,裹成一根小紙條,塞入吃飽喝足的阿不腿間。


    虞七此刻終於注意到,這雙手的主人並非春苓。


    “柳天寧……”


    少年清俊容顏上緊鎖的眉頭和滿目擔憂落入她朦朧的淚眼中。


    一股熟悉的氣息鑽入她鼻腔中。


    柳天寧身著一襲朝服,明顯是剛從翰林院出來還沒來得及換衫便匆匆而來。這一身綠袍襯得他整個人麵如冠玉,將少年的氣質硬生生拔高了幾歲。若是平常虞七定然是會避開他,可如今卻沒有那般氣力。


    聽見她略帶沙啞的聲音,柳天寧抿唇:“我聽聞府上發生了一些事,來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我不是故意進你閨房的。”


    隻是,一路跟在你身後,見你難過,實在忍不住。


    他顯得有些局促,手指撥弄著阿不頸部的一圈灰色羽毛,惹得阿不頻頻啄弄他的指尖。小東西是個有傲骨的,實在受不了這種玩弄,哼哧一聲展開雙翼,帶著信筒從窗戶飛出,一路往西南而去。


    虞七的視線從它幾乎隻縮成一個點的黑影上戀戀不舍地挪開,低頭對柳天寧露出略微淩亂的發頂:“多謝。”


    “不用不用。”別這麽說。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即使換上這一身官服,性情卻仍舊良善,“寶兒,虞七,我向刑部的大人打聽過了,雖然姑父的是重罪,但好在沒有簽字畫押,隻要拒不認罪,刑部暫時不能立即處理,會收押一段時間。不過,也不是沒有別的法子救他,隻是……”


    “隻是什麽,你說!”虞七的雙眸頓時如同夜間烽火台上燃起的火把,她一把上前緊緊攥住他胸前的衣裳,連男女大防都顧不上。


    “你先冷靜,別激動。刑部大人說,姑父牽涉的案子乃是太子殿下親自督導的,旁人很難插手。他要銀子,開了一百萬兩紋銀的價,明年三月前湊夠銀子,他便在春日大赦之時放了姑父。”


    “一百萬兩!”虞七激動道,那是整個大霖幾乎小半年的軍費。她仰著臉,似是將他當成救命稻草,“那我們被收繳的財物可能算在內?”


    “……”麵對她希冀的眼神,柳天寧艱難地搖頭,立即便看見小姑娘眼中的火把被一盆冷水澆熄。


    “我怎麽湊得出來?整個虞家所有的家底加在一起都還不到一百萬兩!他們連第五胤給我的聘禮都全部收繳了,我還有什麽呢?這偌大的宅邸,翠微坊的鋪麵,所有的田產地契都被搶走了,我連今後住哪兒都不清楚啊……”


    她環顧四周,一梁一棟,一門一戶,一亭一榭,都是她住了幾年的地方。


    不過從今日開始,這裏在不屬於她,也不屬於虞家。


    官府的命令,限期三日之內搬走!


    她迷茫的樣子,叫柳天寧手足無措。


    我……還有我……


    他很想這麽說,但卻發現自己似乎根本沒有立場。


    但他還是鼓起勇氣:“別怕,我會幫你的。


    我們柳家是姑母的娘家,也是你的外家,無論外麵發生多少風雨,家人永遠會撐住你們。


    我迴去就點算能拿出多少銀子,一定要將姑父救出來。”


    “……”


    虞七茫然地看著他。


    他俊朗清逸的臉竟似從來未曾被看清過。


    她猛地搖頭。


    不對,這樣不對。


    她食指戳在他胸口,一下一下,似要戳醒他才罷休。


    “柳天寧,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是當今探花郎,聖上欽點翰林院編修,你才十七,前途無可限量,為何要來趟這趟渾水呢!你聽著,你有大好前程,千萬千萬別一時頭腦發熱載進來。你快走吧,別再來了。我們虞家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他被逼得節節敗退:“不是的。”情急之下又喊出她的閨名,“寶兒,你信我。”


    虞七背過身去不看他,執拗地揮手,整理亂成一團的桌案:“快走吧,真是囉嗦。


    都說了你幫不上忙的,我求求你別來添亂了。


    你不過也就十幾歲的小屁孩兒,能幫上什麽!”


    她低頭收拾,露出一段瑩白細嫩的修長脖頸。柳天寧身側的兩手攥緊了拳,指節發白。雙目之中盡是掙紮。


    我不是以前被你捉弄的小屁孩了。


    他最近成長了不少,慢慢學會讀懂人心。寶兒這般拙劣的演技他看破卻不能說破,沉聲道:“寶兒,你還記得我曾立的誓言嗎?我柳天寧讀聖賢書,食君子祿,更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這關,是生是死,是福是禍。我陪你扛。


    別趕我走。”


    這一句話,叫背過身去的虞七鼻尖一酸。垂下眸,將湧上的酸意盡數咽下。


    “春苓,送客。”


    “寶兒……”


    “表少爺,我送您出去。”


    虞七終究沒有迴頭。等到春苓終於將人帶出重陽苑之後,她才仰麵攤在榻上,盯著上方雕著紋飾的房梁,然後木然闔目。


    一百萬兩……


    這個數目,壓得她喘不過氣。


    *


    三日之期將至,虞府上下的傭人仆役都背著包袱離開了去。簽了死契的重新發賣給人牙子,簽了活契的,便給一點遣散費統統打發迴家,隻留下貼身小廝和麽麽。


    這虞府偌大一個宅子,再容不下這麽多人。


    包括虞家大方二房一大家子人。


    各位主子的貼身麽麽將行李收拾出來裝了滿滿幾大箱子,包括各季的衣衫床鋪被褥,藏起來沒被收刮幹淨的首飾等等,儼然恨不得將這個家裏能搬走的東西統統帶走。


    二房的東西是柳荷苒和玉錦一並收拾的,包括虞重陽的所有物品。他愛喝的茶,常用的筆墨,慣用的棋具,從不離身的私印,都被妥善收拾進包袱。玉錦姨推來了平板車,和春苓一塊將東西都搬到車上去,再去汀蘭苑接上葛氏一齊在前院匯合。


    虞老爺子已經動用私庫,在城東購置了一處小宅邸,比虞府小得多,但起碼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否則這一大家子人該去往何處?


    因為被查封的不僅是虞府,還有虞家旗下所有產業,包括最賺錢的翠微坊。這意味著從今以後所有人都必須為了生計而想盡辦法。


    “祖母。”


    “娘,公爹和大房還沒到。”


    葛氏往致勵堂的方向望一眼,沉聲道:“等等罷,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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