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七不知自己是如何迴的城,她沒有指使過一聲奔霄。是奔霄自作主張一步一步慢慢沿著來時的路踱步迴去。


    明明……她是不想要迴去的啊。


    可是不迴去,她又能去哪兒呢?


    她還能追上去嗎?


    她的好運似乎已經在此刻耗盡了。


    文華說叫她一定要相信第五胤,可是她連自己都不相信了,哪裏還有力氣去相信他呢?


    虞家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虞老爺子和大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誰知道還有一個月便要成親,虞家要出一個皇家婦,卻在此時被北朔公主截了糊!沒有了胤王妃的名頭,虞家怎麽辦,他們仗著胤王妃娘家身份做的事兒怎麽辦!


    如今見到虞七坐在奔霄背上失落落魄雙目紅腫的模樣,紛紛圍上來。


    “寶兒啊,可見到胤王爺了,王爺怎麽說?是不是當真做不成王妃了?你可有求求胤王,做不成正妃,做個側妃,做個妾侍也好啊!”虞老爺子的拐杖杵在地上咚咚作響,他的拐杖看起來比他還急躁。


    虞七恍若未聞。


    隻有葛氏和虞重陽柳荷苒圍上來,為她牽著韁繩,將她扶下來,抱住她連聲安慰:“沒事寶兒,沒事的,沒事的,爹娘在這兒。”


    虞七方才止住的淚便又不知不覺決了堤,她扁嘴眼淚汪汪地望著柳氏:“娘,他不要我了……”


    “乖,乖,娘養你,哎別哭了,你一哭娘這心就難受……”


    虞二姑娘,傳聞中的前胤王妃,生了一場大病。


    在這十月裏愈發陰寒的天氣裏,裹上了厚大氅,燒得迷迷糊糊的,嘴裏卻仍舊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囈語。


    你要說姑娘家的名節是什麽,虞七在京中哪裏還有名節可言。被風流成性的胤王棄了的女子,你說她又能好到哪裏去?


    往日裏趕著上門巴結的人家如今都銷聲匿跡,虞家甚至比之前還要冷清。


    如今的她,在貴女圈中已經徹徹底底淪為一個笑話。一隻費盡心機妄圖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山雉,被打迴原形,啊不,比曾經跌得還要更慘,實在極其滿足這些貴女們的小心思。還好胤王爺即使懸崖勒馬,若是讓她們日後整日跟著山雉王妃為伍,這簡直是對她們的莫大侮辱。


    忽地有一日,虞七夢中哭著哭著醒過來,睜大了核桃般的腫眼,眼裏卻不再似前幾日一般恍惚,像是大夢之後的清醒,又似突然便長大了幾歲,再沒有露出曾經笑靨,時常低頭斂目出神。


    那件正妃禮製的嫁衣已經不撐在窗邊的架子上,不知被柳氏收到何處去了。她隻尋過一次,找不到便歇了心思。


    朔鳴曾經贈她做添妝的首飾,柳荷苒叫春苓整理好,送迴驛站。虞七本想阻止,可虞重陽字字認真地告訴她。她是他們唯一的掌上明珠,不是任由別人想欺負便欺負的,要欺負可以,除非從他虞重陽的屍體上踏過去。


    一番話叫虞七紅了眼眶。


    可其實,她並不想同第五胤劃清界限。


    正如這些日子以來,她日日都還在想他,想他第一次率軍如今可曾平安到了,路上可有意外,會不會有人伏擊……


    這種思念在目睹了三皇子的靈柩抬入欒京之後,更甚。


    三皇子冰棺運抵欒京,護城軍開路,沿途百姓跪了一地。


    太子令,三皇子第五朎平叛亂黨有功,一生鞠躬盡瘁,揚我大霖國威,佑我大霖盛世,敕追封定親王,葬入皇陵。封三皇子妃陳氏為定親王妃,撥定親王府,尊享盛榮。


    虞七就在烏泱泱的百姓之中,跪在人後,隔著麵紗目送那隻冰棺一路往皇宮而去。據說三皇子的遺體將停靈於皇宮欽天監,祈福滿七日後再擇良辰吉日運往皇陵。


    不知怎地,她的心卻忽地慌亂漏了幾下。


    若是……有朝一日,那冰棺中躺著的是第五胤……


    光是想想便似乎抽幹了全身的空氣,如同瀕臨暴死的涸魚。


    她不敢再想下去,壓著心口將這種即將超脫自己控製的情緒按捺下去。明明說好,不再想他的,可她卻偏生忍不住。


    帶著滿目慌亂,她匆匆趕迴虞府,摘下鬥笠,不知不覺竟然又流淚了。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個利落的人,卻沒想到這般優柔寡斷。


    “春苓,幫我研墨。”


    “欸好,姑娘,您這是要寫信給何人?”


    虞七沒有答話,可當毫筆在紙上落下兩字之後,春苓研墨的手頓住,她蹙著眉頭滿目埋怨:“姑娘,事已至此,您為何還要寫信給胤王。他都……”


    虞七眸中光亮黯淡了些,斂目不語。


    她想了很多種寫信的格式和文字,有熱烈的,有決絕的,有裝作一切不知皆不在意的,最終落筆歸於了平淡。


    胤王親啟


    胤王殿下,見信如晤。定親王殿下靈柩冰棺已至欒京,城中百姓無不慟哭流涕,感念其恩德,自發為其守靈立往生碑。


    京中近日寒凜,大雁南飛。不知王爺可安然抵達山西境內,務必記得提醒容庇天冷加衣,小心挨寒受凍,抱恙在身。


    期待天暖迴春之時,能於定南道旁一睹王爺凱旋英姿。


    切忌,保重!


    十月廿四庭中記


    她通過暗哨喚來阿不,細心喂了它一盤新鮮雞肉,才將信卷進竹筒之中,將它放飛。望著它振翅於空,向著西南方向飛去這才緩緩收迴目光。


    萬望他平安。


    她不過是擔憂他的安危,隻要能夠收到他的迴信,無論是什麽樣的,哪怕一個字,一句話都好,讓她知道他相安無事便好。


    可惜三日後阿不飛迴來時,爪子上並未綁任何迴信。


    虞七目光沉黯,吩咐春苓端來一盤肉條。她邊幫阿不梳理羽毛,邊喃喃自嘲輕笑。


    “收到了,卻不肯迴信。阿不,你說你主人是否是在生氣?


    我並不是那等不識時務之人的,我隻是……想知道他的消息,起碼讓我知道他安然無恙罷。我當真沒有再奢求旁的了。


    你再幫我帶一封信可好,求你定要盡可能纏著他讓他迴信,拜托了,小阿不。”


    她有滿腹話想同第五胤說,最後落紙卻又不知不覺成了閑話家常。煙波閣又發生了什麽新鮮事,文華又遞了什麽消息出來,這些事她都巴不得盡數寫滿整張紙才好,這樣興許總會有一件他感興趣的,也好在閑暇時刻迴封信問上一嘴。


    他對自己沒有眷念,可旁的事總該有那麽一件能牽絆住他罷。一件就好。


    柳荷苒時常目視著阿不飛來停留幾許又展翅飛去,不忍地別開眼,忍住衝上去將那兒雕兒趕走的衝動。她這女兒的性子當真是隨了她隨了祖母,都一樣喜歡一個人便恨不得掏心掏肝地對人好。


    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同虞七一樣,在等一個人對她坦白。


    隻可惜她等了數月,那人卻始終守口如瓶,恍若什麽事都未曾發生。


    柳荷苒望著虞重陽的目光,漸漸被複雜覆蓋。


    *


    皇宮入冬,聖上仍舊昏昏沉沉,每日能間歇性地蘇醒幾個時辰,被喂下湯藥和粥菜之後便又疲憊地沉沉睡去。


    這是第五胥的好機會,他終於如願以償地搬進了禦書房,坐在龍椅之上代替康帝批閱奏折,執掌生殺大權。難怪這麽多人拚了命地都想要坐上這把椅子,隻有真正坐過的人才會理解這把椅子究竟象征著什麽,讓他日日沉迷不能自拔。


    隻可惜,他離這個位置還差一步之遙。


    隻要……康帝崩天,第五胤身歿。整個大霖才會真真正正成為他的囊中之物。


    “報——”


    “說。”


    “太子殿下,胤王和朔鳴公主已率軍進入赤頂山。遼帥飛鷹密信向您請奏,何時可以開始動手擒拿第五胤?”


    第五胥眼中精光連連:“何時?當然立時行動,越快越好。


    山西戍城軍中有我們自己的人,裏應外合,我要像拿下第五朎一樣讓第五胤有同樣的下場。


    啊不,這迴連全屍都不用給他留。”


    冰棺迴京,他第五胤也配?


    暗衛繼續道:“那朔鳴公主該如何處置?”


    “朔鳴公主?聽話就留著,不聽話便殺了。那麽一個癡心的人兒,讓她一同與第五胤長眠於赤頂山,也算彰顯本殿仁慈不是?嗬嗬。”第五胥低低笑起來,胸腔震動。


    一個北朔有何可懼,哪怕北朔公主一同死在赤頂山,也是公主自己心甘情願去的。難不成北朔還敢出兵怪罪不成!


    光是想想都覺得刺激。


    “對了,本殿差點忘了。京中凡是第五胤和第五朎的黨羽全部都抓出來清理掉罷,這些不忠於本殿之人,留著也無用。尤其別忘了好好關照一下第五胤的前嶽家。”屢次壞他好事的虞七,那個什麽……做墨繡生意的虞家。


    “是,屬下領命。”


    虞七從沒想到,不過出門采買一趟。


    短短兩個時辰,等待虞家的是天翻地覆的地獄深淵。


    “姑娘,我們東西好像都買齊了,給夫人買的料子,給老爺帶的一品齋大廚做的桂花羹,還有給老夫人的禪珠,您瞧瞧還有什麽要置辦的?”春苓的籃子裏已經塞滿了東西,她小心翼翼地環在身前,怕市坊上人多,擠著將桂花羹給灑出來。


    虞七抬頭望望日頭。


    今日的陽光有些刺目,她忍不住想要抬手遮擋陽光,卻猛地憶起自己頭上還有鬥笠垂下一層白紗。是了,再刺眼也不會有人看到她。神色略微恍惚。她喃喃道:“齊了便快些迴去吧。阿不已經飛走兩日,算時間快迴來了。”


    “是。”春苓咽下喉中的糟糠,想說卻難以開口。姑娘時至今日竟還在等待迴信……她不知該搖醒她還是該順從地看她繼續這般裝傻下去。


    明明再也不會等到那人,卻還是不管不顧地一頭往裏栽。


    像極了池塘邊的旱鴨子。


    有時候她甚至是對胤王爺恨得咬牙切齒,就哪怕迴一封信也好啊,省得姑娘一個人抱著阿不自言自語,滿懷希望地送走它,卻又滿目失落地迎迴它。


    她記憶中的姑娘一直都是活潑伶俐,聰明討人歡喜的,就因為胤王爺,如今竟變得如此安靜。平日裏走起路來翻飛的裙角,如今也保守地隻漾起細小的弧度,配著沉默而孤寂的背影,是平添了幾分瘦弱。


    快到虞府,卻見定南道外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一大群百姓。人頭攢動,指指點點,方向正是虞家。


    “你瞧瞧,我就說這暴發戶身上肯定不幹淨,看看這不就有報應了!”


    “就是,什麽前胤王妃,不就是個被人退掉的二手貨!”


    “也不知道他們家裏的人平日裏仗著這前胤王妃的名頭做了多少缺德事!果然還是官府有眼,青天大老爺明察秋毫啊,省得讓這些吸血的蛭子趴在頭上壓迫我們!”


    “貪贓枉法的人就該去死!”


    百姓們激動地聲浪如同潮水一般朝虞七湧來。


    她張開嘴不知發生了什麽,茫然地推擠人群朝前鑽。可越往裏走聲浪越強,四麵八方地往她耳朵裏湧,將她弱小的身子在潮湧的驚濤駭浪裏拍打得如同無根之萍。她焦急地往前麵擠:“麻煩讓一讓,讓一讓……”


    心下如同漏開了一個大洞,她拚命唿吸著,像隻被拍上岸拚命掙紮搖頭擺尾的涸魚。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撥開層層人群,擠到最前麵。


    一圈穿著衙役和城衛軍服飾表情肅穆的士兵將虞家團團圍住,刺疼了她的眼。


    她快步上去。春苓在後麵沒能製止,隻好匆匆跟上:“姑娘等等我。”


    “發生什麽了?”


    兩隻未出鞘的大刀交叉橫在虞七麵前,伴隨著兩位城衛軍的冷喝。被利器攔在胸前,慌亂和恐懼湧上心頭。若是其他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早該嚇哭在原地,傻愣愣地不知所措。但虞七好歹這些年經曆過綁架、刺殺、還在密林之中看第五胤用刀劍將十幾個人斬於足下,早已練得更具膽色。是以,她縱然心中無比擔憂,一頭小路在心口橫衝直撞,但仍然挺直了背脊,盡量讓自己的聲線聽起來不那麽顫抖。


    春苓緊緊扶住她的身子。


    兩主仆在一堆城衛軍麵前,像兩隻孤立無援的鵪鶉。


    “走走走,滾一邊去,官府辦事,閑雜人等一律走開!”那兩城衛軍用大刀推搡著她們。虞七情急之下攥住他們的刀:“我不是閑雜人等,我是虞家二姑娘。你們到底來做什麽,虞家發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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