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還黑著,路燈還亮著,馬路上很冷清,隻有偶爾過往的車輛。


    薑洛笙從濱門城中心一路開到濱門警/局,不過二十分鍾。


    一走進警廳,她就看見陳友安站在角落,正在勸一個情緒激動的中年女人。


    “薑小姐,”文文走過來,小聲道,“不好意思,讓你大清早跑一趟。”


    薑洛笙抱歉一笑,“我才要說不好意思,大清早給你們惹麻煩。”


    “沒關係的。”文文語氣很溫和。


    陳友安往這邊看了一眼,“既然家屬都到場了……”


    中年女人聽說來人是薑源家屬,直接拔高音量,罵罵咧咧地就要走過來,“兔崽子,我警告你!不給我家老王把錢賠到位了,薑源那個龜孫子就等著坐牢吧!”


    “好了好了,女士,咱先別衝動。”陳友安憨笑著攔住女人,“人家家屬過來就是為了協調的,咱可不能再打起來,你說是不是?”


    女人不再往前衝了,嘴卻依然沒閑下來,又是含沙射影,又是指桑罵槐,配合著輕蔑的白眼,讓人窩火。


    陳友安繼續笑著勸。


    這女人不好對付,得賠笑。薑洛笙想先了解形勢,環視了一周,卻沒有看到薑源。和身邊的文文對上視線時,她清淺一笑,“文警官,現在是什麽情況?”


    文文解釋道:“他們四個牌友喝了點酒,其中一個王姓先生,開的玩笑惹火了薑源,他一拳出去打了對方鼻子,對方報了警。”


    “對方傷勢如何?”


    “鼻骨骨折。傷情鑒定結果還要等幾天,大概率會是輕傷。”文文解釋道,“也就是說,薑源有可能要負刑事責任。”


    薑洛笙語氣平靜,“刑事責任?”


    “如果是輕傷,對方起訴,薑源會麵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對薑洛笙來說,幾年不重要,隻要父親一坐牢,有了案底,她的身份就更豐富了:小三和罪犯的女兒。


    說起這件事,她看看文文,小聲道:“薑源是我父親,不是叔叔,你們應該知道吧?”


    文文點點頭,表情有些無奈。薑源當年別無他法,隻能把薑洛笙這個私生女的戶口上到自己名下。文文稍經調查,外加之前查過薑清遠的人際關係,便自然知道這兩人是父女。但薑源非說是侄女,他們也不會戳穿。


    “對方願意私了嗎?”薑洛笙問。


    “願意,”文文告訴她,“對方的條件是三十萬。”


    薑洛笙挑挑眉,瞟了一眼準備隨時破口大罵的女人,小聲問文文:“我爸人呢?他怎麽說?”


    “他還沒完全醒酒,我們把他帶到裏麵去了。”文文頓了頓,“他嚷嚷著說沒錢,要叫你過來。”


    “嗯。”薑洛笙淡淡應和。薑源自然賠不起錢,也早就吃定女兒不會丟下自己不管。


    “對方家屬現在不太冷靜,所以我想先單獨問問你的意思,是私了,還是走法律程序?”


    “私了吧。”薑洛笙沒猶豫,“錢我來出。”


    “洛笙,”文文勸她,“你不用著急做決定,再好好考慮一下。”


    薑洛笙搖搖頭,“文警官,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謝謝你。但是我爸坐了牢,我的前途也會受影響。”


    說罷,她掃了一眼中年女人的方向。看到對方斜著眼睛瞪過來,她抱歉一笑。


    文文沒再多勸什麽,隻是輕歎了口氣,語氣溫和,“洛笙,真是辛苦你了。”


    薑洛笙苦笑道:“確實很辛苦。”


    昨天剛談完人生和理想,今天就站在這裏麵對現實。


    口袋裏的手機震了起來。薑洛笙按下接聽鍵,蕭起尚未完全清醒的聲音從對麵傳來:“你人呢?”


    “我在濱門警/局,”薑洛笙小聲告訴他,“我爸喝酒把人打傷了,我來和對方家屬交涉。”


    蕭起沉默了幾秒,“等著。我過去。”


    “好。”薑洛笙掛了電話,“文警官,走吧,咱們去和對方家屬溝通。”


    文文看向陳友安,點點頭,然後提醒薑洛笙,“注意控製情緒,不要激怒對方,不然對你和薑源都沒有好處。”


    薑洛笙答應著,“我明白。”


    她很擅長懂事和討好。


    中年女人一見薑源的家屬走過來了,立刻開始破口大罵,“那個成天打牌喝酒的廢物,沒能耐也就算了,還他媽的連個玩笑都開不起!”


    “真的很抱歉,給您添了這麽多麻煩。”薑洛笙在女人麵前站定,語氣裏都是內疚。


    “他老婆兒子死得好!早死早超生!”女人不依不饒。


    文文剛想攔,就看到薑洛笙毫不猶豫地鞠躬道歉,“對不起。我願意承擔一切賠償。”


    女人氣撒得痛快。她措辭刁鑽,中氣十足,迴聲悠悠蕩漾在整個警廳,刺得文文耳膜生疼,卻仿佛根本沒有刺到薑洛笙。她全程陪著笑臉,乖巧溫和,不論對方罵得多難聽,她都不還嘴,隻是態度誠懇地道歉。


    水最終還是滅了火。


    該罵的都罵完了,女人終於抓過調解協議。


    薑洛笙屏氣凝神地看著對方在上麵簽下名字。當女人落下最後一筆,薑洛笙終於暗暗鬆了口氣。


    “我們不是缺這點錢,”女人簽完字,把筆往桌上一扔,“但是薑源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就欠人給他點教訓。”


    薑洛笙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王叔叔現在傷勢怎麽樣?是在濱門醫院嗎?我有空過去看看他吧。”


    女人翻了個白眼,“得了。你們這幫兔崽子,少給我過去添堵。”


    “也對。”薑洛笙抱歉一笑,“真是對不起,大清早讓您這麽生氣。謝謝您放棄起訴。”


    女人瞥了一眼依然陪著笑臉的薑洛笙。明明是一家人,跟薑源倒是完全不一樣。


    她有點疑惑,“你是薑源女兒?怎麽沒聽他說過?”


    薑洛笙微微一笑,“我是他侄女。”


    “老的比小的混蛋多了。”女人冷哼一聲,把挎包往肩上一扔,在離開之前丟下一句,“也是,那老東西生不出來好種。”


    薑洛笙眨眨眼睛,一瞬間不確定究竟是被誇了還是被罵了。


    等女人走出警廳,文文才轉頭對薑洛笙友好一笑,“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可以帶我爸走了嗎?”


    文文點點頭,“我去帶他過來。”


    薑洛笙等在原地,收起臉上所有的愧疚和小心翼翼,冷冷地望了一眼女人離開的方向。


    三十萬。這是要生生割掉她一塊肉。


    女人布滿橫絲肉的醜陋嘴臉仿佛印在她的腦海裏。


    她閉了閉眼睛,驅散走這畫麵。沒辦法,心甘情願為父親擺平一切麻煩,是她唯一的選擇。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也許等她做得足夠多的時候,父親就會懂得珍惜她這個女兒。


    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先聞到越來越刺鼻的酒氣,再看到迷迷糊糊地跟著文文走出來的薑源。


    “麻煩了。”她對文文客氣一笑,伸手拍了拍薑源袖口的灰塵,“跟著我。咱們走了。”


    薑源稍稍迴了神,睜開半閉的眼睛,茫然地環顧著四周。


    下一秒,他反應了過來,突然狠狠甩開薑洛笙的手,眼底的迷茫變成猙獰,“那兩個人狗嘴噴糞的人呢?”


    “行了,人家都走了。”薑洛笙重新拉住他,耐心地哄,“別鬧了,送你迴家。”


    “人呢?給我滾出來!敢罵我兒子,先問問他老子答不答應!”薑源依然大吼大鬧,瞪著猩紅的雙眼,額頭青筋暴起。他的拳頭隨時準備好,隻要仇家一來,就能揮出去。什麽協調賠償,什麽低頭賠笑,都不是他要考慮的事情。


    怪不得文文剛才要把他帶進去。留他在外麵和對方家屬麵對麵,他隻會生事,惹出的後果卻永遠都是別人幫忙承擔。


    “別鬧了。”薑洛笙微微皺眉,“我好不容易勸人家放棄起訴。”


    “薑先生,這裏是警/局,不要惹事。”文文冷聲提醒他。


    “惹事?敢拿我兒子開玩笑,老子沒揍死他就不錯了!”薑源大手一掄,趕巧掄上薑洛笙的肩膀。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薑洛笙覺得一陣煩躁,“你少說兩句。為了一個死人,你想坐牢嗎?”


    她看得出來,酒精和拳頭,是薑源思念兒子的方式。


    如果走的是她,不是薑清遠,情況絕對不是這樣。


    “你才少說兩句!你才該滾去坐牢!”薑源轉頭瞪著女兒。


    薑洛笙看到他眼睛裏猙獰的血絲。酒精吞沒的不是他的理智,而是偽裝。


    他隻是在更直白地表達平時的那些冠冕堂皇。


    “你這個不懂事的孩子,因為一點屁事,恨了你哥多長時間?”薑源洪亮的聲音,迴響在清晨敞亮的警廳裏,“怎麽死的不是你!”


    文文一怔,然後眼看著薑洛笙一瞬間臉色煞白,不知是因為薑源的前半句話,還是後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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