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章迴歇了晝起來,先再問一遍各處安排妥當,聽見說一應周備,人也都到位,方才往林如海處相請。然後兩人一起到吳太君屋中。一進門,就看到吳太君、林黛玉已經穿戴停當,都是布衫布裙,腳上鞋子也是素麵的青棉布,通體不用綢緞綾羅,隻前襟上別一根五彩線結的蝙蝠絡;也不戴金銀珠玉首飾,吳太君頭上插了一枝古藤的盤龍簪,林黛玉則是梳了個分肖髻,簪一朵五彩線攢的線花兒並一串小小的粉色玫瑰,又用五彩線編了精致的小辮垂到肩上,一發襯得青春俏麗、明媚鮮妍,真個布衫荊環不掩殊色。章迴忍不住就看住了。黛玉覺察他目光,一轉身就藏到了吳太君身後。這邊林如海也用力咳嗽兩聲。章迴這才上前向吳太君說:“人馬車轎都妥當了,還預備了兩張藤兜軟椅。老太太到集場上去,高興走幾步就走幾步,要不耐煩,穩穩當當坐了轎子,也一樣走馬觀花。”吳太君點頭笑道:“那就坐竹轎子去,那個不顛簸,要停要走又都便宜。左右也近,用人力也有限。”又喊林如海:“壽哥兒一會兒跟在我旁邊。”林如海應了,上前扶了吳太君,章迴、黛玉相隨在後。院門前吳太君、黛玉上了小竹轎,健婦抬了起身,又有仆婦在一側打青油傘遮陽。林如海、章迴就在另一側,林如海走在吳太君旁邊,章迴在黛玉旁邊。鄒氏另外乘一頂竹轎,跟在黛玉轎子後頭。前麵百步用二、三十個莊丁開道,後麵丫鬟、嬤嬤一大群嘰嘰喳喳說笑著相從,一起往集場上去了。


    卻說林黛玉從小到大,雖神京揚州的遠路走過兩趟,在榮國府時也隨賈母往清虛觀打醮,近來揚州、南京各處走動更多,然而行動間不是車船就是乘轎,四周圍攏嚴密,要看外頭景致,不過從窗格子略略打量,且還有窗紗簾幕之類相隔。如今坐了竹轎子讓人抬了走,四無遮攔,倒跟在自家園子裏閑逛看景兒一般。縱目所見,近的圩埂、遠的矮岡、高的旱地、低的水田,梔黃、油青、蒼翠、墨綠一塊塊錯落相間,其中又有眾多大大小小明鏡兒一樣的池塘、寬寬窄窄玉帶兒似的溪渠,倒映了碧藍的天、綿白的雲,就像一塊綴了無數寶石美玉的織錦從眼前直鋪到天邊。黛玉不禁歎道:“我舊時讀書,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又有‘一水護田將綠繞’,雖多少能夠想見情形,到底今天才算第一次知道究竟是個怎樣的景致。”指著遠處稻田當間幾座農舍瓦屋,問章迴:“屋子邊上的那些,可是桑樹麽?”


    章迴道:“那門前兩棵高大的是榆樹。幾樹矮的、還有旁邊池塘周邊一圈的正是桑樹。”


    黛玉道:“卻不知道那宅子有多大。”


    章迴道:“大概是五畝。”


    黛玉忍不住笑道:“表哥一眼過去,就知道大小方圓。”又說:“‘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說的可是這樣的景象?”


    章迴笑道:“妹妹讀書多,但不知道咱們這邊務農都講精耕細作,一年要收種稻麥兩輪,單論畝產早是遠勝孔孟之時,八口之家,有田五六十畝就可自足了;再加蓄養的雞豚狗彘,自種的瓜菜,塘裏撈的魚蝦,隻要老天不作惡麵孔,日子便很能過得去。隻是如此一年到頭勞作不息,卻不是江北、中原之地可比。再就是江南桑蠶素來最盛,鄭朝黃道婆之後,棉紗又興。如今四鄉八村都廣種桑棉葛麻之屬,養蠶抽絲、紡紗織布,自家穿著之外多為貼補家用。因此越發勞碌,就到臘月也未必得閑。”


    黛玉說:“難怪古詩上有‘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有朱子家訓,‘一絲一縷,恆念物力維艱’。農人辛苦,原來如是。”


    章迴點頭,笑道:“妹妹若有興致,不妨把《範石湖集》翻出來瞧一瞧,其四時田園雜興既有田園景致,更有農事艱辛,歸田憫農,與王摩詰、孟浩然正是兩樣風度。”


    兩人正說得有來有去,前頭林如海忽而頓住腳步,等章迴等人片刻行至,便問章迴:“我聽說近來江南農戶逐綾綢之利,大興桑蠶,以為風尚,甚至到了不事農耕的地步。這種情形,咱們這邊可也有麽?”


    章迴道:“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生絲價值勝稻米十倍,農人廢田事而興桑蠶,自然也是有的。”


    林如海皺眉道:“農為國本,民又以食為天。廢田事而興桑麻,廣成風氣,隻怕損傷根本,與國家社稷不利。”因問章迴:“你可有什麽說法?”


    章迴笑道:“農為國本,民以商富。如今江南富庶,工商大興,原是自然之道,不能禁絕,也不當禁絕。然而伯父的顧慮也極恰當。想到這些年江南多種桑養蠶,去歲開耕的田土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偏偏趕上天時不利,接連兩次水旱,夏收不過平時四成,秋收也隻得六成,導致米價暴漲,偌個魚米之鄉,城坊百姓竟險些吃不起米。當時我在南京,初時不明所以,後來接了大哥哥書信,才知道鄉裏是這樣的情景。於是迴信給大阿哥,建議家裏除了免卻部分佃租之外,應與佃戶約定,來年補種多少稻麥畝數;又請父親向縣衙諫言,或出錢收買,或用陳糧兌換農戶手上多的絲棉布匹,存於府庫,等來年坊間絲價布價不穩時再行拋售。結果被父親寫信來說‘若等你的法子再來施展,行市早亂’,白得了個‘馬後炮’的評語。”


    林如海聽到這裏,忍不住也笑起來:“以官府之力平穩行市,從先秦李悝起,曆朝曆代都有這樣的舉措,並不算新鮮,果然正是個馬後炮。”


    章迴道:“其實以我的想頭,挑選培育出高產的良種,於生長合適之地廣為推行,這是第一條解決之道。再就是疏浚水路,修建州府之於縣鄉的通衢大道,使各地錢糧物資交通暢順,能夠彼此協調、自然相濟,也是一條。隻是這兩條都關切重大,見效也慢,必定要人手、物料諸事預備周切,然後徐徐圖之。若論立時可用可行的,便是如咱們家裏,讓田主佃戶都把糧食、桑園、茶園之類種植劃了等分出來,約定最少要種糧食的田畝成數。有了這個基礎的收益,就是私家的織局機房再多上十倍也無妨。反過來說,市麵上都是物以稀為貴,機房多,絲帛布匹出產也多,價格自然下來,百姓們便日用得起。這正是治平盛世,生民承福鹹享的道理。而待產量豐盛、價格下行,中間利潤分薄,這份追逐的興頭就往別的地方去,絲棉布帛的行市也自然就重歸常態。不過要真正平穩,或者花上二三十年,也未必能竟全功。”


    林如海聽章迴這番話雖說得粗疏,循的卻是正理大道,又能分出緩急輕重,擺出現實可行的條理,並不見尋常少年人的虛浮操切,心裏倒頗覺得受用。又有從章迴最後兩句言語,想起揚州城裏機戶也多,日常入夜之後,每每就能聽見絡瑋機杼之聲,正要與章迴再多說幾句,不意就聽見吳太君喊“壽哥兒”,問:“怎麽眼不錯地就躲到後麵去了?看前麵就是集場。怎麽又仿佛有許多人大路口候著?”


    於是林如海趕忙到吳太君身邊。果然見前麵往村口關帝廟廣場的大道路口烏壓壓站了有三五十人,望見吳太君一行過來,就有七八個人整衣肅手直迎上前,在吳太君轎子前二十步處停住,然後便一齊朝著吳太君跪下身來。林如海忙走過去查看。這邊章迴見狀,與林黛玉說了一聲,也越過黛玉並吳太君轎子,往前頭相詢。


    原來這毛家塘周邊田莊村落緊挨,幾處人口極多,彼此有大道相連。又以毛家塘距離常州城北門最近,其村口關帝廟前一大片開闊廣場,廟中供奉的關帝、財神和魁星又頗靈驗,因此幾處約定每月初一、十五在關帝廟前開集市,逢年過節辦廟會。凡到了廟會的正日,除了廟中法官主持祭祀供奉之外,幾個村子會錢請戲班、雜耍、偶戲人、說書相公之流到場,村中富戶亦輪流出資辦酒席村宴,於是村人買賣、吃喝、看戲,通宵達旦,盡歡方散。七夕恰是節場正日,自然村人雲集,熱鬧非凡;忽然聽說小豐莊這邊傳出話來,說吳太君要帶著外孫、外曾孫女一起逛集場,頓時一發地歡騰起來——隻為這些村上田地近半是章家的產業,又是祖塋所在,對村人莊戶向來照應,佃租比別處少了成半不說,老病殘疾多有錢糧慰看,又許供給每戶一名子弟到村塾上學,因此無不感恩戴德。此番吳太君來,眾人正有心當麵叩謝。幸而章迴一早遣人傳話,眾人也不敢驚擾吳太君遊玩之興,隻站在道邊一勁兒伸頭看,見他一行人來了,除了幾個村老代為上前行禮,餘者皆在遠處或打躬或磕頭,總是盡一點心也就罷了。林如海、章迴問明緣由,迴報吳太君。吳太君聽到了,心裏既高興,嘴上連說:“太盛情了。”吩咐叫快去把那些有年紀的攙扶起來。眾人又請同行隨喜。吳太君笑道:“你們一年到頭忙碌,也就是逢著節場才能盡情的樂一樂,怎麽好又占了你們鬆散的時辰?我們祖孫老小隻管自家各處逛逛就是。”眾人這才依言散去。吳太君一行方又起轎前行。


    這邊黛玉坐在竹轎上,見到這等情景,不免好奇,一雙妙眼就注目章迴。章迴忙走近來,小聲告訴了,末了道:“咱們家耕讀出身,原是以田土鄉農為根基,故而先曾祖父在時便囑咐要常常走動,凡有能照應處必要照應周全。須知莊戶人家看起來或者粗俗些,說話行事最是誠懇,雖然施恩不當圖什麽迴報,但見到這些老實忠厚人家的心意,總是教人舒暢。”


    林黛玉點頭歎道:“曾外祖父仁厚寬容,德沐鄉裏,乃至於斯。”說著就把眼睛別開,一味往遠處廣場上亂瞧。章迴正不解間,忽瞥見黛玉兩手絞著帕子,獨伸出一個手指顫顫地搖晃不止,再順著所指看去,恰與林如海兩人四個眼睛對了個正著。章迴頓時唬了一驚,虧是強忍著,才沒有當時跳起來。林如海原沉著臉,眈眈瞪視,見他狼狽,倒笑起來。章迴也覥臉傻傻地笑。黛玉偷眼瞧見這兩個的形容,忙低了頭拿帕子掩了嘴偷笑。一時吳太君從那邊竹轎子上轉過眼來,見幾人笑得奇怪,略一思索就猜著緣故,也忍不住笑,於是喊林如海:“前頭就到關帝廟,壽哥兒、迴兒你兩個早上雖已經拜過,我和玉丫頭卻還沒有。你去看法官可在?我進去敬香。”林如海情知這是與章迴解圍,隻能笑笑就走到吳太君身邊說話。有這幾息的工夫,章迴也醒過神來,連忙跟隨過去;走上兩步,不知不覺又轉頭,與黛玉兩個彼此看一眼,旋即又瞟開,雖未交言,心底卻自有絲絲甜意。隻是他自家也知道一時恣意得過了,忙嚴加自持,因此走到吳太君並林如海跟前時笑容便已收斂了三分,待奉命往關帝廟去與法官說話,就收了九分,餘下不過是尋常公子哥兒的矜持溫煦笑樣兒罷了。偏後麵黛玉瞅得分明,又不好明著笑出聲來,隻一味絞著帕子,咬著牙暗自可樂不已。


    一時轎子到關帝廟前,廟裏周法官執香披衣,帶了盡數八名弟子出來迎接。吳太君便下了轎。後麵黛玉、鄒氏也下了竹轎,加快兩步上來相扶。吳太君攜著黛玉的手,旁邊攙著鄒氏,一同進去山門,再到各處殿宇觀玩。因是村上的廟觀,正殿的高度、長闊原都有限,幾間偏殿乃是後頭加蓋的,受製不能逾越,故而內間都不甚大。因恐人多擁擠氣味大,就隻吳太君、黛玉、林如海、章迴、鄒氏幾個在內瞻拜,法官就在殿外伺候隨喜。待到文昌帝君跟前,吳太君敬香畢,黛玉就盈盈上前連拜了三拜,口中又默默祝禱。一時出來,吳太君帶著眾人正經往節場上去。獨章迴落後一步,告訴周法官以後多供一份香油燈燭。周法官笑道:“哥兒多吩咐這一句,我雖眼花,這點子門道還看得出來。”章迴被說得臉上微紅,啐他一口,隨即又笑道:“待我心意得滿,定來還願,與帝君重塑神像、再披金身。”


    卻說這邊吳太君拜過關帝廟,就命眾人各自散開,集場上隨意頑去,隻留鄒氏、石榴、蓮蓬並兩個壯實婆子緊跟在自己和黛玉身邊。林如海、章迴也都隻帶一個小廝從者相隨。因此時已交未正,村人歇過了晝,節場上人漸又多起來,連戲台也重新開演,敲鑼、打鼓、翻筋鬥、耍花槍,遊船跑馬,極是熱鬧。黛玉先跟著吳太君一處處看那些擺出來貨賣的,見東西竟極齊全,從綢緞衣服、鍋碗器皿、籃筐箱籠、吃食零嘴,到年畫黃曆、胭脂水粉、鏡奩針線、香囊荷包,以及金玉銅瓷各種古董擺設,無所不有;雖較之黛玉等日常所用,多嫌粗俗鄙陋、難登大雅,卻也有不少樸而不俗、直而不拙、得趣天然的物件,像是不過巴掌大、用柳條兒編的小花籃子,篾條編的活靈活現的蜻蜓、蝴蝶、蟈蟈、喜鵲,用整竹子根摳的香盒、筆筒、茶葉罐兒,雕了蘇子遊赤壁的黃楊木梳篦,種種也不勝數。章迴見她歡喜,凡多看幾眼的,也不拘好歹精粗,都令跟著的書童周萬買下。黛玉忍不住道:“我不過白看看,哥哥實在不必破費。”章迴笑道:“不值什麽。能得妹妹一刻歡喜,就是它們的功德造化。少時帶迴去再看怎麽分派,或是擺設或是送人,都添一份新奇趣味不是?”


    說話間,一行就行到了戲台前。林如海因對吳太君說:“逛了大半個時辰,節場上東西大差不差都看過,老太太也該歇歇腳,不如這邊坐著看一會子,再吃點喝點什麽解解乏。”吳太君就說好。眾從人連忙把木板釘的條凳撤了,把自帶的軟椅在台前放好。吳太君、黛玉坐了,鄒氏也拿了張穩妥板凳坐在旁邊。石榴、蓮蓬又拿出隨身帶的漿酪湯飲來伺候三人吃用。


    這邊章迴就尋那班主,拿了戲目單子從頭至尾一目十行看過,隨手勾去兩場,便吩咐將前頭暖場的插科打諢逗樂段子略去大半,立時就上原定的正頭戲目。那班主得了賞錢,哪有什麽不依,當即叫生旦戲子更衣妝扮了上場——原來這日演出的恰是一整本新戲《風箏誤》,這一場乃是《驚醜》。吳太君等雖沒看前麵幾場內容,但有那扮演乳娘的小花臉一登場,扭扭捏捏,先惹了一通大笑,隨即與那末角的門公一番對答做戲,幾句話將前情交代清楚,便有那扮演韓琦仲的小生躡手躡腳出來。其後劇情鋪展,一場風流繾綣、竊玉偷香,忽而變作了雞飛狗跳,那書生固然嚇得魂飛魄散落荒而逃,戲台底下看的人無不大笑絕倒。就是林如海這等見多識廣、斯文持重之人,也不禁連連咳嗽才止住嬉笑,一旁黛玉早伏在吳太君懷裏起不得身。直到後麵《遣試》《夢駭》《艱配》《議婚》連續四場,黛玉方是漸漸矜持起來,把身子坐直了看戲。不想吳太君畢竟上了年紀,連看了這些場,又是笑又是拍手,耗了許多精神,實在坐不住了。黛玉雖有些不舍,還是催吳太君:“戲也看過,不如家去。夜裏還要賞月、鬥喜蛛、供織女娘娘呢。”


    隻是吳太君哪裏不知道心意,笑道:“才什麽時辰?天還沒黑,就催我家去。我原是帶你出來頑,倘頑得不開心盡興,留下什麽不足的事體,豈不是白添了掛心?也沒了帶出來頑的本意。林丫頭隻管聽我的話,安心在這裏看戲,我有你老子陪著就足夠了。”叫林如海:“你再陪我逛逛,便家去。”又吩咐章迴:“你在這邊照看著。你妹妹要看什麽、頑什麽,必定要讓她盡興。”章迴連忙應了。吳太君又問林如海如此可好,或要做別的安排。林如海沒奈何,隻得笑道:“外祖母的吩咐主張,還能有什麽不到的?就這樣罷了。”吳太君便重新坐了竹轎,欣欣然帶著林如海打道迴府,往莊子上去了。這邊單留下章迴陪黛玉看戲。又一口氣看了《婚鬧》《逼婚》《詫美》《釋疑》四場,看到劇終方罷。因晚上演的多是《大鬧天宮》之類,夜集也不比日集秩序,且黛玉終究掛念吳太君並林如海,這一本終了,兩人遂帶從人等從集場上往迴走。


    其時雖近酉正,天色尚明。黛玉想此行不過裏許,道路也寬闊易行,加之一連坐了幾個時辰,有意疏散一下筋骨,便問章迴可否步行。章迴想轎椅仆從皆隨在側,黛玉一身穿著步履也無不適,自然一口應允。兩個便並頭緩緩而行,蓮蓬、紫鵑、周萬、竇躍兒在後十步相綴。黛玉因還想著所看戲目,隻沉吟不語。章迴度其神情,察其心意,遂問:“今天的戲,妹妹以為可還中看?”


    黛玉道:“很不壞。故事又新奇,編排也細密,人物更真真的逗人發笑。近些日來我戲文也聽、也看了不少,竟是從未見過這一種。哥哥,這到底是一出什麽戲?是什麽新的人,新作的麽?”


    章迴笑道:“果然如妹妹所說。編這本戲的笠先生,原是杭州的一個才子,家貧,又久不第,於是到南京遊擊將軍府裏做清客幫閑。大概是五六年前為將軍府老大人做七十整壽,寫了兩出小戲,不想就給謝啟莊瞧中了,硬是要淘去給他家的家班寫本排戲。也不知道笠先生到謝府後是怎麽跟謝大人說的,竟得贈了一處住宅、兩名侍婢,專心寫戲,每得了新本,通常就用這謝家的家班排演出來。我方才看戲單,見到名號,因問了班主,果然跟謝家家班的掌事原來正是同門,月前才得了這個本子,連夜排練,到今朝也不過第三次敷演。如此新作,可算是真正新得緊了。”


    黛玉聽他說到謝楷,想到章迴送自己的那套《綴裘集》,不覺就笑起來。後又聽說是那邊流傳過來的新作,先是一怔,但稍想一想上月揚州、南京兩處情景,個中緣由也就猜到了大半。於是順著章迴的話笑道:“原來如此。想是班主得了新戲,巴不得占個先機,又怕編排得匆忙,萬一演壞了害了名頭,所以先在鄉間出演,等純熟了再到城裏來。”


    章迴道:“其實今天看來,已經很過得去。這一本也是延續了笠先生一貫的風格,情節新奇,行事緊湊,排場熱鬧,曲文淺顯明白,演出來一派詼諧滑稽,輕巧歡快,正適合今天這樣的場合。再看底下的嬉笑捧場,就可見確實搔到了看的人的癢處。”


    黛玉道:“正是如此。這一本關目新奇,針腳細密,雖然匪夷所思,卻是前後伏筆照應,並不荒誕詭異。可見作者編排故事的功力。”


    章迴聽她評論準確精到,連連點頭。但見她說著說著,神色忽而黯下來,露出悵然之色,不禁問:“看妹妹臉上似有遺憾不足,敢問卻是哪裏?”


    黛玉說:“這一出,其他皆妙,隻是這人物卻不像樣。”見章迴注目自己,眼裏都是鼓勵探問,定一定神,慢慢說道:“一個書生,靠著養父家的蔭庇,卻盜用養兄的名號行那陰私之事。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慕色而少艾,原本是人情正理。他要真心愛慕那詹小姐,正該光明正大地去求她,偏生從打頭兒起就懷著私心冒名頂替,又要占便宜,又要留退路,可見非是什麽坦蕩君子。待私相結交,當真見了麵,被醜小姐容貌驚到,果然當時就落跑了,於詹小姐也罷,於他養兄戚公子也罷,都更無個言語擔當。這樣的人,就算中了狀元,有才少德,怕也與朝廷百姓無益。偏偏他那養父戚補臣,以及嶽丈詹烈侯,都是極忠誠正直之士,又是一文一武,亮輔良弼之臣。再看這韓生行事,就覺既辜負了養父教導,也玷汙了嶽丈英名。”說到此處,忽見章迴滿臉訝色,猛覺失言,慌忙低頭,道:“這隻是我的一些想頭罷了。哥哥……就當沒聽過我說。”


    章迴搖頭,歎道:“妹妹勿慌。我隻是沒想到妹妹小小年紀,看事情就這樣明白。是我小看了妹妹,卻要請妹妹恕罪。”說著,竟向林黛玉拱手過頭,而後深深一躬到地。嚇得黛玉連忙相攙。章迴這才直起身來,說:“笠先生寫劇本,多為遊戲閑情,工於科白排場,隻是詞曲間多有市井謔浪的陋習,為著新奇逗趣,格調上往往就有些不及。這韓琦仲便是這一流的人物,也是市井間許多人對窮酸秀才的嘲諷,或有些才具,然而也因此常愛發些白日夢,好色又好名,倘若作出卑鄙下流沒擔當的事體,跟尋常的小人也無異。不過,隻要事先知道韓生並不是什麽君子,也不拿君子的行事去規範比量,就隻拿他當個笑話景兒,看他患得患失、左右為難、前倨後恭,難道不也有趣?至於那些諷喻教化,自有詹烈侯、戚補臣這樣的人物在,能為妹妹所見,就算不失正直之意。”


    黛玉聽到這一番話,便笑起來,道:“哥哥說韓琦仲是窮酸秀才,他可也是在官宦門第行走吃住的。”想一下又說:“論起來,那戚公子雖是紈絝,貪玩愛色不肯讀書,但細想來,並沒有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算不上什麽真正惡行。還有那詹大小姐,雖然生得醜陋,又不學無才、行事急切,可是少女情懷一片天真,就算東施效顰,學那等私情密會的出格事兒,也到底沒什麽壞心啊。”


    章迴點頭歎道:“妹妹這樣說,可見心地善良寬厚了。其實這出戲,原本上還有兩場,故事是接在《婚鬧》之後,名為《導淫》《拒奸》。說的是戚公子不滿婚事,詹愛娟因怕他娶小,又因自小母女與二娘柳氏不對路,於是故意設計戚公子與妹子淑娟相見,想也抓他一樁虧心事,從此杜絕幾廂的後患。隻是二小姐知書識禮,拚死守貞,才未被戚公子得逞。我因覺這兩場過分粗俗卑鄙,才叫班主索性刪去不演。再者,單從劇情人物,我也覺著這兩出頗有些刻意,倒像是故意要弄出些對比,非把這兩個人往死命裏貶低了去。待下次到南京,遇著笠先生,必定是要跟他說的。”


    黛玉聞言,先是詫異,然後恍然,遂點頭道:“哥哥這話恰當。依哥哥的說法,果然是該刪去了才穩妥。逗趣發笑之類原在其次,基本的要義大節,卻是必定不能錯的。編劇如此,寫詩、作詞、做文章,也都如此。”


    章迴也點頭笑道:“正是。妹妹此言,正得我心。才子佳人本無不可,隻要不往陰私下流一路跑去,就是最正經的人倫大道。君子坦蕩蕩,凡事總有一個正道可走,又何必把官鹽混做私鹽賣?”說著,望著黛玉隻管笑。黛玉聽到最末一句,哪裏還不曉得是在打趣自己,頓時把個雪白花容飛起通紅,又不好跟他動手,隻瞪著眼,跺跺腳,轉身就走。急得章迴趕忙去追,一邊嘴裏直喊:“林妹妹慢些,留神腳下!”幸而此時就在小豐莊左近,黛玉不過走了百十步,莊門口候著的人已經趕上來接。黛玉隻得停下。章迴加緊兩步追上,又連連打躬賠罪。黛玉到底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一時羞惱盡去,兩人隻覺默契又深一層,於是相視而笑,並肩進到莊子裏麵。


    卻說小豐莊裏,吳太君、鄒氏等早看著丫鬟仆婦們把錦紮的結彩樓等物預備起來,就擱在院中大榆樹下;又擺一張桌子,上置了茶、酒、鮮果、瓜子花生、紅紙束的鮮花等祭供用物,黃銅香爐兩邊各擺設一盞玻璃燈。待林黛玉等從外麵進到院裏,吳太君就笑道:“讓丫頭們把蜘蛛盒子都拿過來供上,再去吃飯。等吃了飯,我們再過來這邊耍子。”


    林黛玉便叫雪雁把預備的蜘蛛盒子都拿過來,卻見雪雁垮了臉,又滿麵的驚惶為難。黛玉當著吳太君不好多說,趁換衣裳時問她怎地情由。原來雪雁等丫鬟以為鄉下蟲豸之類最多,輕易就能捉來,不想蛛網隨處可見,就是不見什麽蜘蛛的影子,大半天工夫,不過捉著兩三隻而已,此刻被黛玉一問,頓時急得要哭。黛玉忙笑道:“不是什麽大事,哭什麽?”雪雁道:“若掃了老太太的興,連老爺跟前也沒臉了。”黛玉想一想,告訴道:“你去找竇躍兒,告訴這個事,叫他把話傳給表少爺就是了。”雪雁趕忙去了。黛玉自叫紫鵑、青禾換了衣裳,再去往吳太君跟前,一起用夜飯。


    夜飯用畢,重到院中。吳太君才剛坐下,雪雁就拎著老大一包東西跑進來。吳太君笑道:“可是玉兒的喜蛛盒子?”叫雪雁拿過來細瞧。見總有二三十個蜘蛛盒子,也有銅的銀的,也有雕漆的鑲金的,還有葫蘆、竹筒、蘆葦杆子之類的,看著便十分周全,吳太君就催快快貼個記認,一起供到桌上去。黛玉留神看那些盒子,見一個雕漆的、一個葫蘆並一個竹製的盒子底下各有一個小小的雙魚標記,於是挑出來,加了自己的一個花箋記認在上麵,然後供到供桌上。其後賞月、吃茶、聽書,也不消多記。


    到次日清早,眾人起來,檢視蜘蛛盒子。一個個打開來看時,果然疏疏密密都有網結在裏麵。唯獨有黛玉記認的三個蜘蛛盒子,蜘蛛網把整個盒子都填得滿了。吳太君得意道:“果然是我的曾孫女兒!”遂這日逢人就要炫耀一迴。黛玉情知是章迴的功勞,也不道破,不過後幾日又命竇躍兒傳了一個紙條,寫了林如海愛吃的幾樣點心名目,如此而已。


    卻說轉眼就到中元,章氏一門都往小豐莊這邊洪廟祖塋家祭。祭畢,章望攜了一封書來尋林如海說話。正是黃幸從南京寄來,書中說近來神京之中發生的一件大事。預知端的是何大事,且看下迴分解。


    *注*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範石湖:即範成大。南宋名臣,文學家,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最有名的一組詩就是四時田園雜興,共六十首。


    文昌帝君:中國民間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利祿之神。又叫文昌星、文星,有時和文曲星、魁星混作一體。


    李漁:明末清初文學家、劇作家、美學家、戲劇理論家。字謫凡,號笠翁。著有《笠翁十種曲》(含《風箏誤》)、《無聲戲》(又名《連城璧》)、《十二樓》、《閑情偶寄》、《笠翁一家言》等五百多萬字;還批閱《三國誌》,改定《金|瓶|梅》,倡編《芥子園畫譜》等。最大的貢獻是提出了較為完善的戲劇理論體係,被後世譽為“中國戲劇理論始祖”、“世界喜劇大師”、“東方莎士比亞”。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的核心內容是甜蜜蜜的談戀愛。


    隻不過在林老爹眼皮子底下談戀愛是需要勇氣和運氣的!


    於是吳太君收獲“最佳助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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