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洪氏下得轎,仆婦丫鬟們擁著出了轎廳門,才方看見林黛玉,那邊林如海、章望、章迴等也都瞥見她出來。因林家並無別個女眷親長,林如海慌忙自己過來。兩人見了禮,林如海就喊黛玉:“玉兒,快見過叔父、嬸母。”黛玉急上前兩步,朝章望夫婦兩個蹲身萬福。結果才稍一蹲身,已經被洪氏搭住手扶起來,耳裏就聽她滿口笑道:“快快起來!好守禮孩子。怎麽這麽多禮呢?”


    黛玉方慢慢抬頭,隻見這洪氏喜笑盈盈,鵝蛋臉上霞生雙靨,黛枕眉峰,身上著一領堇色夏衫,腰間壓一串兒粉紫芙蓉玉佩,年當逾不惑,明媚卻若三十許人。洪氏攥了黛玉手,又細看一迴,笑道:“怪道林伯伯藏著閨女。原來打的就是經書上那國王一樣的主意,十二年不給看,而今隻一入眼,就出落成這般出挑模樣兒呢。怎麽不叫人見了愛煞?”


    林如海聽了哈哈大笑,章望也笑。林如海因說:“果然你們上次見她還是在她繈褓中時。可見時光如飛,催得我兄弟見老,孩子們也都長大,卻隻有弟妹,還是當年一般明快爽利模樣。”


    洪氏聞言笑彎了腰,道:“還是林伯伯最能誇人。但隻別是我當年就看老,而今年紀上來,倒瞅著年歲麵貌相當了吧?”


    林如海忍笑未答,旁邊章望一拉她手,笑道:“瞧你這人來瘋。孩子們還都在眼皮子底下站著呢,嘴裏就跑開了馬。”


    洪氏隨手將他一撥,道:“我今天見到侄女兒高興,多說笑兩句,你又管我。”握著黛玉的手,就歪了頭湊近她說:“他們大老爺們兒的要文縐縐裝相,咱不理他。大毒日頭底下,他們愛站多大會兒子就站多大會兒子,反正皮糙肉厚,也不怕熱,也不怕黑。咱們姑娘家可經不起這個。丫頭你快帶我進去,有茶吃一碗,有濕帕子也絞兩條來。”


    林黛玉聽她說話,心裏早吃了一大驚:她先頭萬萬料不到洪氏竟是這樣。要說在榮府,王熙鳳也是能說善笑,但畢竟是孫兒輩、年紀小,且玩笑也隻在賈母與平輩兒相熟的兄弟們麵前。邢夫人、王夫人等長輩女眷,都是一味的恭謹端肅。再有薛姨媽雖會說笑,卻是寡居之人,平日也不會到外頭來。黛玉自己又不大出門,哪裏見過這樣的活潑隨性、輕快俏皮?隻是洪氏這般說話舉止,滿透著親近熱乎,叫人心頭那點忐忑怕生一時盡消。於是這黛玉也忍不住露出笑來,那邊林如海也給提醒了眼下情景,忙說:“是我的不是,竟叫都立在廳門口——快請進裏麵屋裏頭坐。”


    一眾人就到鹽政府的正屋明潤堂中,分賓主坐下,丫鬟奉茶。又請出關夢柯來,章望、洪氏忙起身相見。關夢柯也不跟他多禮,先捉了兩人的手把一遍脈,然後怪叫道:“我說你兩個今日怎麽轉了性兒,這樣殷勤?明明一沒災二沒病的,健旺堪比年輕人,倒還跟我多禮?哦,我曉得了,今天有小輩兒在,所以定要做出些樣子來。”


    章望笑笑,不與他多扯。洪氏卻笑道:“你老爹也知道有孩子們在,就這麽怪聲怪調的。為老不尊,還不是打你起的頭?”


    林如海、林黛玉這半月來與關夢柯相處,都知道關夢柯為人甚有幾分怪癖。果然見他被洪氏嗆聲,不以為忤,反而笑將開來,說:“這不是見了你們高興?丫頭你從常州來,你爹在家可好?這大熱天,叫你們跑動,他自己貓家裏歇涼,可是好忍得下心。”


    洪氏笑道:“這話,你老可錯怪我爹爹啦。是我跟大爺商量,炎天暑熱的,爹上了年紀,實在不放心他到處跑,就請大哥代走一趟。正好我們兩個也十來年沒到揚州,趁便也一起來,也算是兒女兩方的心意都有了。就這個道理,我們整勸了兩三天才最終答應。現在你倒還說他。隻怕就這天氣,常州那頭,他耳朵非得要立時著火燒起來不可!”


    眾人聽了,頓時一番大笑。然後又簡單敘了幾句,黛玉、洪氏就起身,相攜往內院裏去了。明潤堂上留林如海、章望、關夢柯、章迴四個。林如海就叫送上消暑的涼茶、冰湃果子等茶飲吃食。關夢柯一見大悅,拿起來就吃,又招唿章迴:“小人兒家牙口腸胃好,吃這個再爽快過癮也沒有啦!”


    章迴衝他笑笑,果然就著茶碗喝起來,卻隻嚐了一口,便取過林如海並章望的茶碗,往裏頭都兌了些熱水,方才捧給了兩人,一麵說道:“父親在家時吃的,口味都清淡,伯父不如也試試?”


    這邊林如海尚未及迴答,章望已經笑罵起來:“你也忒多事了。白讀這許多年書,連‘客隨主便’四個字都不記得了?這裏是你伯父家,倒輪著你來槍手奪腳地做主。還不快給你伯伯磕頭道歉,說小子錯了?”


    他這邊說話,林如海一時卻也想起來:原來章望自幼康健,向來少病,但偶然得病,就是大症狀;故而從小時起,最怕吃藥不說,平素也難聞藥味兒。這涼茶雖甘甜,到底是用許多草藥煎湯熬煮,當年章望就不愛吃,總是背著外祖父外祖母,偷偷分給自己與黃幸兩個。隻是不想幾十年過去,章望脾氣依然如此,就連章迴也要替父親圜轉遮掩。林如海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卻不防就這一岔神的工夫,章迴已經依著章望言語深深躬下腰來。林如海忙扶起,笑道:“仰之你就裝相吧。迴兒還不是為了你的口刁?虧你有臉說他。我隻知道他是最知禮的。”一邊說,一邊就端過那兌了熱水的茶碗喝一口,道:“果然是這樣更好喝些。”


    章望見了,哈哈一笑,也拿了茶碗喝茶,又由章迴伺候吃了兩塊冰鎮的蘋果、脆梨、西瓜,這才打發他自家安心吃去。林如海也笑嘻嘻陪他又吃了些,這才問道:“仰之這次來,洪蘼那邊定是要過去的?”


    章望道:“這個自然。我想著最遲後日,必得要往那邊先走一遭。再有範桃生那邊,你也知道他是顧文淩夫人的四叔,跟程睿秋幾個是同科,先前與祖父也多少有些學問上的瓜葛。近日新出了個集子,蒙他有心,特意寫了帖子又送了我一套,請得空兒幫忙看一看。如今我人來了,自然那邊也少不了要登一迴門。”


    林如海笑道:“這個範老爺子,倒能來事。從京裏下來也算不上兩個月,居然書也出來了,名聲也比以前更響些。看這行事舉動,以後這揚州地界上,怕少不得張揚。”


    章望道:“他張揚怕什麽?到底不在其位。且廣陵書院跟明陽書院又不同,雜學旁收,講什麽的都有,就張揚也是有限的。”


    林如海點頭,笑道:“學問上的事情,我原本不如你。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隻一條,真有什麽,你可得幫我,替我打這個擂台去。”說著頓一頓,見手裏的茶已經吃完,遂讓丫鬟重新沏一碗茶,依舊兌上些熱水,接過來端在手裏,也不忙喝,向章望繼續笑道:“洪蘼孫女兒的大喜是六月初七,你們想來是要等過了三朝迴門的?”


    不意章望卻搖頭,說:“這倒不必。說到底隻是族親,血緣畢竟遠些。且南京還有一頓喜酒等著,那個才是非去喝不可。”


    林如海忙問是誰。章望笑道:“是南京大嫂子娘家的侄子,泉州王肥王德富的長子王葳,定的好日子就是六月二十二。我們臨行前接到大阿哥書信,說王老將軍的話,要我們一定過去吃酒——其實我們不去也罷,老人家惦記的實在就是我家那小子一個,有他到,也算我們心意啦。”


    林如海頓時笑起來,說道:“果然忠獻老伯爺喜歡迴兒,先前我在南京就看到了。”因說:“二月中我聽幸大嫂子說起時,兩家的日子還沒定。總以為多半要到年底,最快也得九月。不想定的六月。”


    章望道:“大阿哥信上說原是想等秋闈之後。但那時海上風轉,又是秋後冬來、海運漕運,正是船務事多的時候,就算朝廷準了王肥的假,他自己也不敢輕離職守。索性這一兩個月南風穩定,趕迴來將孩子的要緊事情辦了,再趕迴去也不擔心。”


    林如海點頭,又問:“隻是如此一來,這次秋闈,他家怕是要錯過了?”


    章望笑道:“這王葳也不過虛十九歲,就錯過今年一場也還小呢。我聽大阿哥說了,他家正想著等成婚後就打發小夫妻兩個上京去,靠著他大伯王耒,安安心心地讀書備考。”


    林如海聽了,先看看章迴,見他一旁端了茶碗坐著,身近一個關夢柯湊了腦袋來,嘴裏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麽,章迴臉上表情一本正經,時不時點頭地煞是認真。林如海不由得就笑起來,轉向章望,道:“我卻覺得不好。讀書原是耗精神的事情,少年人又少有定性,多半就容易分心。雖說孩子年紀不大,但若果然有實力的,還是一門心思用足了勁頭的好。所謂一鼓作氣,道理也差不多。”


    章望聞言也點頭,說道:“王葳乃是他那一房的長子,父母著急些也是尋常。若似那家裏頭還有個哥哥兄長,尚未得成婚的,就放個一兩年也無礙。”


    林如海聞言,笑容越發深了,道:“說到這個,你自家不也是如此?你那由哥兒的事情怎樣了?他是你長子,總該用心。”


    章望笑道:“表哥說得是。孩子都大了,我沒一天不操心。”


    兩人說著相視而笑。林如海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無論怎樣,都隻盡我等之力而已。”章望看著他,微微頷首,就舉起茶碗來。林如海也將自己的茶碗湊過來,將碗沿子對碰了一碰,然後飲茶如酒,舉了碗就一飲而盡。章望也一樣飲了,兩人四目相對了片刻,又一齊大笑了出來。


    一時有家人來報,章望夫婦隨行之人之物都已經安排妥當,便在鳴喬院。林如海就忙同了章望父子去看。這鳴喬院正挨著正屋的桐花院並延桂堂,原就是為兄弟人丁興旺而建的,院落房舍十分整闊;又經一番灑掃布置,越發能入眼去。林如海就指了正堂、廂房給章望看,又有章迴的住所——先頭賈璉送林黛玉迴南,林如海指定章迴暫住了他的延桂堂,如今章望夫婦來,章迴自然要與他父母一處。而林如海這邊病症已輕,隻需妥善將息保養,又想著與兄弟親近,也從泊月堂還搬迴延桂堂:如此不僅同章望,就連同黛玉也是更近的。


    幾人正看時,那邊黛玉也同著洪氏到這邊鳴喬院來,一樣是指點房舍格局腳步兒。林如海眼看兩下湊到了一處,又有洪氏挽著黛玉,娘倆兒神情親密,心下敞快,便笑道:“眼看到午飯時辰,正好也不必多走動,就到桐花院正廳擺飯。更都吃一杯酒,與表弟、弟妹接風。”眾人自是歡然應諾。一席午膳,因照應林如海病弱,又有章望夫婦數百裏路途趕來,並有暑熱天氣緣故,都以清淡鮮爽為主,雖無甚甘脂厚味,卻教眾人適口、賓主盡歡。席散之後,關夢柯便轟各人往自家屋去,該吃藥的吃藥,該歇息的歇息,該養神的養神。這章望夫婦就到鳴喬院正房裏屋。兩句話打發了丫鬟仆從,章望看著洪氏,就問:“怎樣?”


    洪氏看著他,抿著嘴笑了好半晌,這才開口說話:“你還想問怎樣?這可是真的好呢。怎麽就能這樣好呢?”


    章望得了這話,心下大定,於是笑道:“到底怎麽個好法兒,你看中了什麽,快都說來我聽。”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那個王肥的兒子王葳,咳咳,要娶的就是甄家的小姐。前頭第十八迴提到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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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來的新年祝福,希望大家在2014,都收獲“愛你一世”,不管是來自老公、老婆、兒子、女兒、朋友、貓貓、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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