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迴說到林黛玉接父信,由賈璉奉賈母之命,陪著坐船直往揚州去。黛玉憂心林如海病情,恨不得一日飛到老父身邊;然而船行速度到底有限,雖賈璉與林柄催了數次,走了幾日,仍隻見前途渺渺、江水茫茫,不由地越發愁鎖衷腸。


    幸而這一日到了平安州。這平安州也是中省的大州,水陸通衢要道。賈璉、黛玉一行雖無需換船,也要補充些食水等物,於是引船靠岸。才近磯石,碼頭上就有人喊,問可是京城榮國公府上。這邊應了話,立時就有一行人過來,原來正是揚州鹽政林府上的老管事,帶著一條大船並七八名家人,兩日前就趕到此處迎候的。報知過身份,先問府上好,再向賈璉請了安,又請見自家姑娘。因都是自家人,且帶了要緊消息來,賈璉忙命人向裏頭通報了,自己親自陪著,到林黛玉的座艙裏來。


    林黛玉坐在艙中,猛聽傳報說有揚州家裏麵人來,先是一喜,接著便是一大驚,直從椅上站起來,抬腳就往艙外走,身子卻不自禁連晃幾晃。旁邊跟的紫鵑、雪雁慌得去扶,直叫:“姑娘小心。”兩個才攙住了,就聽腳步聲響,有人進得艙來。


    黛玉忙抬眼,就見賈璉陪著一個六十二、三歲的老人進來,認得是家裏老管事,名叫伍生,乃是林家幾代的心腹,總管著林府上下的事務。一個兒子伍垣,做過林如海伴讀,又學了幾手好拳腳,如今也在林如海身邊隨扈。林黛玉一眼覿去,看得伍生穿的簡捷,卻未見素色,頓時籲出一口氣;就覺得腳下有些發軟,所幸紫鵑、雪雁服侍的時日也久,當時就扶了重新在椅上坐下。


    這邊伍生望見黛玉神情,他一生經的事最多,如何認不出這些悲喜。心下寬慰,隨即便投身在地,一個一個地連磕三個響頭,一邊拜一邊口中稱道:“老奴給姑娘磕頭。”


    黛玉這才醒神,連忙起身向前,笑著親手去扶他,道:“伍爺爺快快請起。”


    伍生連忙起來,又打一個千兒,站在門前說:“老奴奉命報與姑娘得知,前日往京裏送信後,就得一位名醫到府,妙手著春。老爺的難關,現已經渡過了大半去。故而命老奴疾馳上京,就路上迎候姑娘,請稍解寬心,勿為憂病。”


    黛玉聽到這一番話,先就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伍生向懷裏取出書信,看一眼左右,雙手遞與紫鵑,紫鵑接過來送與黛玉。黛玉笑盈盈,接了信在手,先不看,問:“爹爹果然好了?伍爺爺且坐,仔細地同我說。”


    言語間,雪雁就挪過一張腳凳來。伍生再三謝過方才坐了,然後就把揚州情形細細告訴。原來那日林如海病篤,人都說不好,卻有常州舅老爺家的孫少爺章迴帶了丸藥並一位關夢柯關先生趕到。先給林如海用了丸藥,當時就穩住了精神氣兒,然後關先生觀形診脈、擬方用藥,一副一方,兩日間開了七、八帖,或用一劑、或止半劑,內服外敷,又拆洗熏炙了枕被鋪蓋,一件件緩緩與林如海置換過。到第三日上,林如海也認得出人、說得順話,也能在床上倚坐小半個時辰,旁的醫師仔細看過,都說確是轉危為安了。林如海就聽了舅家表少爺小章相公的話,打發人往京裏報知情形,以免親長憂心;又命伍生帶了人在這邊路上迎候。隨行都有林如海請小章相公代筆的書信,寫明病勢轉折、診方藥理。伍生將這些一一稟明,末了說:“老爺囑咐說,想大小姐這一路上來得急,然而此刻老爺已轉安好,請大小姐寬心趕路,勿使風塵勞頓,否則就是讓老爺病中也要懸心了。”


    黛玉站起來,肅然道:“父親的話,女兒不敢不聽。但父親尚未大安,做兒女的又豈能縱享悠遊,必定要加緊趕迴家去。這個也請一定依我。”


    伍生笑道:“老奴隻奉命帶這句話過來。真說起老爺心裏,哪怕隻能早一日見到大小姐,都是再好不過的。但也要看這幾日天氣水文。老奴這邊已經安排好極快極穩當的大船,想一切順當的話,也就是幾天的工夫。”


    黛玉聽了就點點頭,說:“多憑伍爺爺費心。路上的事情,還要勞煩和璉二哥商議。”說著又向賈璉行禮。


    賈璉笑道:“都是分內的事情,且老太太再三吩咐了,表妹何必多禮。”正說著,外麵有人來尋著迴話,賈璉便出去了。這邊伍生也起身,向黛玉行禮道:“老奴便去商議。等說定了,再進來請大小姐的迴話。”


    黛玉笑道:“不忙。你老人家這兩日想也乏的,到時遞個話來也就罷了。”又叫雪雁代送。原來雪雁的娘就是伍生媳婦的侄女兒,雪雁往日頗得他夫婦疼愛,此刻見著,早是眼紅鼻翕地十分激動,礙於不得便,不然隻怕早就衝到跟前了。果然此刻一聽黛玉吩咐,立時喜孜孜、笑喧喧,扶了伍生,連蹦帶跳地就往外麵去了。


    林黛玉這才拈了書信,坐到艙裏小桌邊,正要拆起看時,突然就覺觸起了什麽,心上微痛,眼淚就從眶底湧出來,珠兒一樣綴在睫毛間。旁邊紫鵑忙勸慰道:“姑娘怎麽又哭了?方才老管事已經說,林老爺這病就要好的。隻是常言都說,‘病去如抽絲’,怕一時並不得爽利,還要細細地調養才好。這信裏指不定就有言語吩咐,需要姑娘家去幫扶照應的。姑娘這時卻隻管哭,可算什麽呢?”


    黛玉聽了,忙道:“你說的實在有理。”趕著將眼淚收盡。紫鵑取了水來給她洗臉,又用帕子將手仔細拭幹淨了,方才剪燭移燈,照得明晃晃的好看書信。這封皮裏卻夾了兩頁:一頁是林如海的,字體端方,筆觸圓潤,隻是虛浮無力,顯是久病後寫的。黛玉細看那文字,不過三五行,卻句句都是在安慰,說他已經病好、身邊又有人照應,再三叫她不必擔憂,路上寬心慢行,提防風寒暑熱、濕毒侵襲。黛玉承老父一片慈心,度他病中形容,不禁又紅了眼圈,但又想著紫鵑方才說話,忍著眼淚,去看另一頁文字。


    這一頁字跡卻是纖頎俊美,入目秀雅,然而筆鋒轉折處卻棱角分明,顯出內底骨骼的剛硬來——正是章迴的手筆。至於文字,則果然如先前伍生所說,將林如海得病經過,病症變化情形,大夫如何用藥,為的什麽機理,有什麽方症典故,也不避其中兇險波折,俱個一一地道來,後麵又講調養諸事。雖內容繁雜,但用字儉省,條條件件簡潔明晰,叫人既能知道實際情形並非林如海信中所謂可以無憂,又能曉得內裏詳細的輕重緩急,甄別應對的手段方式。黛玉看了這一頁,反而真正放下心來,一麵對著信暗暗點頭,心說:“爹爹說這次難關,萬幸有曾外祖父家才得度過。那位關先生,醫術是從曾外祖父的同門師兄那裏學的。先頭那丸藥,也是曾外祖父在二、三十年前就特意為爹爹配置,留下了方子,今日才能救命。再有這位曾外祖父家的表哥,親自送關先生來,又為揚州家裏和衙門裏事情分憂,報信、迎候皆是出自他舉措,一言一辭這等的仔細——可見親長慈恩垂庇,無遠弗屆。隻可歎祖母早去,我不曾蒙受撫養;又從小在外祖母、舅舅處長大,一次都沒到過常州不說,連這門親戚也是才剛知道。今番家去,定要仔細問了爹爹,多少盡我心意迴報才好。”


    想到這裏,黛玉就叫紫鵑取筆墨過來,先寫一封信與父親林海,稟告行動,又作念想、親昵之語以慰老父心腸。寫畢擱在一旁,再取一紙,則是與表兄章迴的迴信。隻是這一封不比尋常家書,父女天倫親密無間,雖是表兄妹,卻隔了兩層血緣,且又從未謀麵;加上信裏頭又要道謝,又要細問林如海情形,其遣字用詞、分寸斟酌,既不能失了親戚間情分,也不能錯過男女內外差別——於是一連寫了五六遍,猶不能滿意,一張張統揉成團丟在水盆裏浸爛了,叫都潑到江裏去。


    紫鵑在旁看了,忍不住道:“姑娘別心焦。才看了林老爺的信,這會兒正大喜大悲,寫不順也是有的。不如先放一放,吃些東西再寫可好?”也不等林黛玉說話,自己走過來收拾了桌子,重又拿了點心茶果擺上。


    黛玉正想迴信措辭,不防備紫鵑舉動,就被收了筆墨。此刻見她排了許多吃食在桌上,微微皺了眉,道:“我不餓,也吃不下。”


    紫鵑就勸說道:“姑娘日間就沒吃什麽東西,怎麽說吃不下。且自我們離京,姑娘沒一頓吃得好,一晚睡得香。平時身子就不比別人強健,偏這一路上奔波,吃睡都不好,隻為一樁心事牽著,精神頭兒反倒要更長些。這叫我們旁邊看著怎麽不擔憂?如今姑娘也收到林老爺消息,林老爺那邊也要好了,姑娘就該放下心來,也留神保養。不然等到揚州,叫林老爺看了,心裏會怎樣?”


    黛玉聽了,這才勉強吃了半塊點心,喝一杯茶。然後重新要了筆墨,斟酌著將迴信寫成。正好這邊伍生和賈璉也商議妥帖了行程,兩個一起進來與黛玉說了。黛玉自無異議,便將兩封信密密封好,交給伍生帶的孫子伍耽,讓他連夜送迴揚州去。伍生又同黛玉說了好一會子揚州家中情形,這才慢慢告退下去。紫鵑、雪雁就上來伺候換了衣服,收拾了床鋪。隻是黛玉心中有事,一時哪裏睡得著,隻拉著紫鵑、雪雁又說了許多話,有哭有笑,直到夜深才歇。


    如此到第二日,黛玉幾個不免就醒得遲些,臉上也帶出形兒來,眼皮一圈統紅腫了。隻把伍生、賈璉幾個都唬了一跳。待得知了情形,才各自放下心來,指揮著換過了林家的大船,揚帆啟程,一行人直往揚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那啥,林姑娘真心難寫……這章絕對是寫了五六遍都不滿意,然後重來,內牛滿麵tat


    嗯,雖然木有直接的交流,但小章相公和林姑娘的交集已經開始啦。在那樣的時代,男女主角可以這樣名正言順、合情合理的寫私信交流,真是……字麵意義的坑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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