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說到章迴自南京明陽書院返家,拜長輩、親骨肉、敘天倫,種種情形都已表明,此時不再贅述。然而列位看官可還記得,那一日章迴章迴登舟離岸,他那書院裏同學至交謝楷,駕了車直衝上碼頭,不說情由,定要與他一同到常州,也拜上家門裏來?然而既到常州,卻為著謝楷原有至親的長輩居住在此,兩人並不曾真正同行,隻一輛車送到其居所早科坊附近就行別過。章迴自坐車往章府家裏去,而這邊謝楷卻是別了好友,一個人溜溜達達穿街過巷,往他舅父顧衝顧文淩家中去了。故而此迴,就從這顧、謝兩家因緣說起。


    這顧文淩姓顧名衝,字文淩,乃是前閣老顧亶之子。顧亶曆經兩朝,做了十五年的次輔,圓通善謀,平正寬厚,既得帝眷,又深受僚臣推崇。六十五歲苦辭首輔之位,致仕還鄉,在鍾山置田舍、起莊園、經營祖業、教養兒孫。這顧衝是顧亶的姨娘所生,家裏麵排行第三,然而生性聰穎,酷好讀書,二十二歲上便登進士,位列在二甲。遂入了翰林院為庶吉士,再為編修,奉詔修實錄,十年功成,恩旨外放州府;二十年間,先後做過九任地方長官,雖其中隻得兩任滿任,但凡到一地,必清明政治、與民生息,因此官聲極佳。五十一歲時,生母張氏亡故,不一月,嫡母又去,顧衝於是上表丁憂乞歸;先在金陵守孝,三年孝滿,攜妻女移居常州——隻因他曾任常州知府,深愛此一方水土,兩年間用心治政,更得了地方愛戴,到離任時替他送行的鄉民縉紳送出城五十裏去,竟還都不肯舍。顧衝心裏留戀,當即便告訴相送的鄉民縉紳,日後必歸老於是;如今果然踐其言。


    顧衝先娶一妻韋氏,不幸早逝,兩人並無所出;後又娶範氏,亦是金陵大族出身,隨他曆任輾轉,夫妻扶持,極是恩愛。可惜範氏所生一子未滿周歲便染天花不治,妾室所出二子亦分別在三歲、五歲上夭折。顧衝命裏無子,亦是無可奈何;止有三個女兒長成。此刻長女、次女均已出閣,還有一個將滿十歲的幼女養在身邊。


    卻說顧衝雖是庶出,但讀書上進,一眾兄弟中最得顧閣老歡喜。而謝楷生母顧夫人,也是自幼就愛讀書,在家中時頗得他教導學問、指點文墨。故他倆個雖是庶兄嫡妹,情誼深厚卻是其他兄弟姊妹所不能及。因著這個緣故,謝楷於外祖家諸位舅父之中也是同顧衝最為親近。隻是自顧衝從南京移居常州,舅甥二人相見便少,雖也時常有書信來去,到底不常掛心。但這會子有章迴提醒,他自然邊邊角角的一齊記起,又得章迴細細說明了住址門戶,更不用多說,立時該按著親族晚輩之禮前往拜見。


    謝楷同章迴互相道了別,就依著他指點,先抬眼,望見河對過老大一座牌樓。便過了橋,到牌樓西轉,見沿河岸一條巷陌,路麵也不甚開闊,隻是條石青白齊整,十分的潔淨。巷口立一座四角小亭,亭中矗一塊石碑,方頂螭額,碑上鐫三個字“早科坊”——這般架勢,卻不是一般的地名了。謝楷雖一心尋親,不能如平常遊興時寬懷緩步,到一地則究其竟,凡事皆細考緣故由來;但他大家公子的出身,又曾幾番遊學,眼界見識既非一般,此時隻望幾眼、行兩步,便知此處大不尋常,竟是大有石頭城烏衣巷氣息風度。


    原來這“早科坊”是從南宋時得名,乃是狀元霍端友之孫霍超龍十八歲上登進士第,理宗為其年少有為,特令地方改其所居坊名為“早科”以示嘉獎。正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讀書、科舉原是延陵風尚,又得朝廷旌表,文風自是益淳。如此數百年流傳,而今這一帶所居,官宦豪門還在其次,頭一等多的就是讀書人家。人常言“腹有詩書”如何如何,其實蘊內形外,世上諸事莫不如此,居所之流又如何能例外?因也無怪謝楷覺察異樣。隻是他雖覺察不同,卻也不甚在意,一雙眼隻在各家門戶上逡巡。


    不多時,謝楷果然便望見有門楣上鈐了“顧府”兩個字。門底下坐了個老蒼頭,身上裹了夾袍,正籠了手曬太陽。謝楷心喜,忙兩步上前,隨口報了名號,就要入內。不想那蒼頭眼睛一翻,一撐手臂,頓時就將他攔住,一邊問他要名帖信物表記來。


    謝楷聽到他問信物表記,不由地頓時一呆:想他本是臨時起意,趕著來的,先在船上時也隻想借章迴家中居住,連顧府的一絲影兒都不曾想起,身上哪裏會帶著什麽名刺?也沒有南京外祖家書信,於是被蒼頭攔住,死活不讓他進門。謝楷沒奈何,隻能再三地說自己身份,與家主人甥舅之親,又數出六七個人名、四五樁故事當作佐證。


    那老蒼頭見說到金陵名門大族,越發地鄭重,不敢怠慢。仔細聽他言語,雖自己不盡知曉,人物故事倒也有大半都對得上,心中不免更加認真了幾分。然而他又看謝楷雖形容不俗,一身上下卻是極素,又不是錦緞織羅,通身除了腰上一隻藕色扇袋,其他佩物一概全無,又怎麽肯信了他便是謝家子弟、家主至親?就不當招搖撞騙之徒,也不免小心問詰幾句。


    謝楷乃是家中幺子嫡孫,自幼的金尊玉貴,素日裏長輩愛憐寵溺猶恐不及,便是求學遊曆在外,有父祖伯兄官場上得力,一族的盛名下頭自亦是人人趨奉,他哪裏就禁得住這個?一時脾氣挑動起來,雖明知身份場所不合,卻也顧不得了,當時便口舌糾纏起來。


    隻是謝楷不知那老蒼頭起疑,倒有一多半是為了自己身上衣物的緣故:他這一身原是先前船上章迴借與他替換的,為的合身舒適,就一直穿著,並不曾換。這章迴素來不穿絲綢綾羅,日常都隻是精棉細布,紋飾也少,雖在裁剪上用足了心,卻都是內底裏的功夫;這件又穿了一二年,半新不舊,一發地不顯眼。而謝楷原來隨身的幾件綴飾物什都是按著他出門時袍服搭配,與這布衣既不相稱,他也就依了章迴之意,都拿了與本來衣服包在一起,就手上提了來。倘若他能想起,取出一件兩件,但凡有些徽號標記的,多少也能表明些身份;偏他全然想不起,故而兩下隻管白扯。兩人在門階上吵吵嚷嚷,辰光一長,卻是終於把個顧府給驚動了:門房見這情形實在不像,就叫一個人跑去裏頭,報了大管事潘華趕緊來門上看。


    按說這一等事情,中又牽扯了要緊親族,在尋常須得立時問詢主人;主人不在,也須問主母吩咐。然而那蒼頭與謝楷纏扯,門房其他人隻先報了管事來看,這又是為何?原來這潘華本是顧家的家生子,自是忠心護主;兼他又打小跟隨顧衝,幾十年朝夕侍奉,從不曾離,端的見多識廣,最能明是非、定決斷。聽到門上傳報,潘華急忙帶了兩個小幺趕到大門上。他是顧家的老人兒,如何不一眼認出謝楷人來?頓時嚇了一大跳,慌得上前斥退了蒼頭,再三打躬賠禮,這才將謝楷恭恭敬敬請進府裏,一邊又打發人趕緊到內宅主母範氏那裏通報。


    潘華將謝楷請到客廳上,親自奉了好茶,這才向謝楷解釋說今日正逢縣學裏每半月例行的詩會,家主人顧衝往那廂裏去了,此刻止主母範氏在家。故而請謝楷先在廳上坐,一會兒內院裏就會有訊息來請。


    果然不多一會兒,就有兩個婆子跟著一個體麵的媳婦子過來向謝楷請安見禮,說範氏請甥少爺入內相見。謝楷忙起身應了,由潘華奉著到二門,再由那傳訊的媳婦引著往內堂去。


    那媳婦便是潘華家的,也是顧家的丫鬟,先前服侍過謝楷的母親顧夫人,見了謝楷也是十分親近,一路笑嘻嘻東講西說,倒了不少話。謝楷一一聽進了耳朵,笑著陪上幾句,一麵又分神留意腳下路徑、左右布置。隻見府中屋舍潔淨,一點奢華不見;庭前花木齊整,兩眼清新滿盈——正是舅父家風。謝楷心中正暗點頭,腳下已到了內堂,一個仆婦挑了門簾,一麵裏頭有人報“甥少爺到了”。


    謝楷進得屋內,便見範氏穿著家常衣服,額上帶了貂鼠昭君套,又圍一條銀鼠領子,端端正正坐在堂上,手中擎一個小小蓋鍾,正小口小口地吃茶。聽見腳步聲響,抬頭見著謝楷,這才忙丟開杯子,笑吟吟便要起身。謝楷慌得趕上兩步,一麵行下禮去,一麵口中說道:“外甥見過舅母,給舅母請安。”


    作者有話要說:  那啥,看到有書評說曆史進程之類的……這篇最開頭的那兩章楔子裏麵,已經把我寫這文的想法說得差不多了。所以,還覺得有不明白的,一定要再仔細看兩遍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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