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迴、謝楷兩人坐船到常州,沿運河水路,先入一條支流,兩邊已是市集嚴密,招來送往之聲不絕。不多時,麵前一座高高大大的水關矗立,許多大船至此駁岸,需換了小船方能進城。章、謝兩人卻無此煩惱,船一路過了水關,前方便能望見內城,越發的市坊林立、人煙阜盛。謝楷早支開了窗子,兩手扒住窗棱,兩個眼睛隻望岸上店鋪行人瞅去,口中讚道:“好繁華!就是金陵城中,也不過這般景象!”


    章迴笑道:“季子故裏、南梁皇業,自古的魚米豐盛之鄉、文教昌明之地,自然是該繁華的。且這裏尚未入到內城,待一會兒內城碼頭上登岸,才見著延陵城真正模樣。”又提醒,“你可小心些,莫跌下去。這外城河水極深,不是頑的。”


    謝楷笑道:“你當我你家呆書童麽?這也能落下去。”也不理會進寶聞言立刻橫眉豎目,指手畫腳就要出言來駁,隻抬手向岸上某處一指問道:“那個是酒旗?”


    章迴抬眼望去,果然見岸上一處挑出來的一角小小酒旗,頓時笑起來:“這也看得清,真教我佩服你眼力。”仔細辨視一迴,說,“那是靜庵素酒,城東頭最是有名。”


    謝楷一迴想,道:“靜庵,莫不是什麽尼庵道觀?”


    章迴笑道:“果然就是尼庵。”指著岸邊交縱著折過去的一條丈八尺寬的水道,說:“看那一溜,是常州城裏果品集散之所,全都是南來北往的鮮果、幹果、果脯之類。故而叫千果巷,但也有叫鮮果巷、青果巷的。一拉溜幾條巷子過去,生意鋪得極大,卻多是女人當家。因信佛,湊份子捐了個尼姑庵。請迴的那住持是個有算計的,將每年奉獻上的果品多釀了酒。偏她家的方子特別,釀出的素酒也是真好,香醇甘厚,醉臉卻不上頭,各家內院最愛。一來二去,名氣就極大,城裏稍有頭臉的人家莫不相求。那主持師太又不耐煩與人拉扯俗務,索性打明了招牌,明碼標價,用來貼補庵裏香油錢。”


    謝楷挑眉,在嘴裏迴味了兩遍,噗地一聲笑出來道:“既不耐煩拉扯俗務,又明碼實價地賣酒補貼香油錢,懷英這話說得,當真有趣。”眼裏突地就亮亮地閃出光來,注視章迴。章迴看他一眼,道:“若我記得不錯,這曉月師太和雞鳴寺曉清師太原是同門,兩個曾一起修行過,言辭機鋒上頭頗能一辯,彼此甚是佩服。”


    他一句話未說完,這邊謝楷早已垂下頭去。原來就在兩年前,他一班同學少年盛氣,仗著人多口雜,竟把受書院山長程睿秋之邀,專程到書院講經談禪的棲霞寺住持圓通法師好一頓為難。謝楷在這次辯論中占盡上風,十分得意,次日隨程睿秋夫人往雞鳴寺進香,居然故伎重施,不想那知客的曉清師太不但佛法極其高妙,口辭更是便給,隻將他詰難到無辭以對。事後程師母當笑話傳出來,謝楷隻視作奇恥大辱。這時被章迴一句話,正中要害,當即閉口不再多談。而這邊章迴也忍住肚裏好笑,又隨便與他指點兩岸風物,將這一節慢慢揭去不提。


    船繼續前行,不多時,靠近內城碼頭。謝楷這才忙指著碼頭上一頂碑亭問:“那是什麽碑?”


    章迴道:“這邊就是常州城裏第一有名的禦碼頭,亭裏的是前朝李鄭的乾寧皇帝禦筆碑刻。當年乾寧皇帝下江南,本要直接引了運河水溝通城內,想在這裏西邊築一道壩。卻被老人們說如此則阻了自來的活水,將斷延陵文脈。隻好改了河道,分出河心島從外圍轉了個大彎,結果禦舟仍停在這裏,到底沒能乘船進得城去。為這件事情乾寧皇帝寫了一篇記、一篇賦,詠了三首絕句,後世便總合在一處,立了這座碑亭,乃是常州城一大名勝典故。啟莊到來一次,這第一名物可莫錯過。”


    謝楷聽他末了專門描補這一句,不免又咬牙,恨恨道:“章懷英,你便不能有一日不提功課?”又道,“若我不下船便折返金陵,你可別攔我。”


    章迴聞言莞爾,尚未及答話,一旁小書童進寶已經鼓起掌來,笑道:“阿彌陀佛,這一路叨煩吵擾的,到底有個頭兒啦!謝相公迴去便迴去,可沒人攔你!”


    一句話未了,謝楷已恨得跳起身來,指著他額頭笑罵道:“小油猴子就愛多嘴!”又轉向章迴,斜了眼睛道:“常言說‘有其主必有其仆’,我隻找你算賬。”


    章迴隻笑道:“他小孩子家說話,與我有什麽相幹?又不是我教他的。”


    謝楷道:“雖不特意教他,這一向的放肆,難道不是你慣出來的?這般沒規沒據,一會兒等進了你家門,可不要掀了屋頂棚去。”


    章迴不禁笑道:“哪有這樣。我家進寶可乖巧,平日都是穩重的,做事也叫人放心。我看,也獨隻有你閑得發空,專一愛撩撥他,三不五時就逗出一大串的欺心枉上。”


    這裏章迴一邊說,那小書童進寶就在一旁磕頭蟲似的把頭點得直如搗蒜。謝楷見狀,又好氣,又好笑,最終不免哈哈笑出聲來。隻說:“看這點子出息!虧得是跟你,若當年果然我給出了那一半贖身銀子,現在黏過來,我怕真遊也要遊迴石頭城去。”又問,“話說,你真打算就讓這小猴兒頂著‘進寶’這般名號入門?雖喜慶吉利,可與你這書生、書房的怎麽想怎麽不合。又不是小門小戶、做生意跑街坊的,到時府堂書齋裏麵招唿伺候,口口聲聲的‘進寶’豈不樂歪了人?”


    章迴笑道:“那依啟莊,改個什麽名兒才好?”


    謝楷摸出把扇子,隨手搖了搖,裝模作樣片刻才道:“既是書童,我看侍筆、司墨這些就很好。”


    章迴含笑道:“侍筆、司墨,果然文雅,實在是好。不過,我家原不講究這些。且招財進寶,向來也是這些口彩最得家裏老太太偏愛。今日是頭一迴帶他家去,倒不妨叫他就先用著這個最古早的名字,然後再慢慢改過。”


    謝楷聽了,也不多話,隻點點頭。然後就起身出了船艙,看那船頭的水姓船家將繩扣套上碼頭上石柱,用力一拉,便穩穩當當停船靠岸。方擱下舢板,那小書童進寶已經一躥上岸,先在人群裏略張一張,然後就傻了眼,當時迴轉過身來大聲叫:“相公相公,家裏是誰來接的?我一個也不認得。可怎麽辦?”


    謝楷一聽,頓時噴笑出聲來。就連章迴、水姓船家與船家娘子、小子也忍不住都笑起來。謝楷更拿了扇子遮住大半個臉,說道:“要命要命,跟著小子同一條船,連少爺我的臉麵都要一同丟盡了!這常州城也真稀奇,道麵兒不窄,路上看著竟比南京還擠,便夫子廟秦淮河碼頭也覺得有些不夠看,難不成今日有什麽廟會集市,又或者是什麽如來佛祖、觀音大士恰巧慶生?別是這一城的人都擠在了這一片,把相公我這狼狽樣兒看了去,等傳迴南京,可不徹底沒臉?”


    章迴聽他越說越是離譜,臉上偏又一本正經,不由啼笑皆非,隻說道:“大冷天的,你把個扇子抖得跟抽風似的作甚?罷了罷了,你就當常州一城的人都湊到這眼跟前,來恭迎你謝大公子二十二年來頭迴到常州的大駕。”


    章迴自是玩笑,謝楷卻不管,笑道:“我知道懷英向來實誠,今兒既這麽說,我便這麽聽了。隻是,心裏覺得實在慚愧,小生我愧不敢當哇。”尾音拉長,又晃著扇子,竟是一副要開唱似的模樣。


    章迴見狀,實在無奈,隻得搖頭:“謝啟莊,你又做什麽怪?”拉了他兩步下船。然而這謝楷儀態姿容實在上乘,一邊假意掙脫,一邊盼顧風流。這碼頭上原本最多走卒販夫,他兩人通身學子文士、公子哥兒打扮,當著岸邊一立十分的搶眼;更兼這謝楷原就生得好,此刻含笑展顏,日光下益發顯得麵若冠玉,瑩潤生輝,直耀得左近老嫗少婦或急急轉眼、或低頭臉紅,就連不少腳夫力士也投注過目光來。章迴頓時扶額歎氣,無力道:“古人有擲果盈車,謝相公可惜選錯了時節,須得再過三四個月才得呢!”


    他兩個這邊正玩鬧,這邊小書童進寶卻醒過神來。原來他先前興衝衝下船,碼頭上人太多,又嘈雜,他實在認不出章府裏來接的人形容身貌。此刻人都注意謝楷,進寶卻見有一男一女目光在這邊一停,便急急忙忙走過來,目光眼神都是單衝著章迴來,他雖不認得麵孔,此刻也猜得出身份,忙跳起來揮手,又大聲喊:“章管家的,這邊,這邊!相公在這裏!”


    他這一喊,那一男一女腳下也立時加緊。快步到章迴謝楷兩人麵前,不等站穩便一起朝章迴行下禮去,口中叫:“七少爺!”“英哥兒!”


    章迴忙扶了他們起身,叫:“純老叔,鄒婆婆!”一邊又向謝楷說明兩人身份。原來男的乃是章府的老管事尹純,女的卻是章迴父親章望的乳母鄒氏。兩人忙向謝楷行禮,都尊一聲:“謝相公。”


    謝楷細看那兩人,隻見尹純年紀約在四五十,相貌嚴正,形容幹練,灰袍外頭罩一件綠蜀錦素褂。那鄒氏卻是極普通一身鄉下老婆子的打扮,隻是從頭巾到衣服都幹淨整齊異常,看容貌年紀有六十開外,然而目光清明,甚見精神。他心中正暗自掂量盤算,就見章迴笑盈盈向兩人問道:“怎麽竟是你兩個來接?勞動腳步,可教人擔當不起!”


    尹純先欠一個身,這才道:“七少爺迴家,是大喜的事。前幾日接到了信,老太太、老爺、太太,還有望大爺和大奶奶就盡日地念。算著哥兒是今天到,今個兒老太太一早就叫我過去,讓帶了車子小廝這裏迎接。才路上又遇著鄒嬤嬤,也說要一起候著。果然還不過晌,少爺的船就到了。”


    章迴點頭,笑道:“純叔在路上見著鄒婆婆,這麽說婆婆也是才從鄉下上來的?雖然已經開了春,這裏也熱鬧,到底風口。您老人家風頭裏站這些時刻,我心裏可是真過意不去的。”一邊說著一邊向鄒氏欠下身去。


    謝楷見章迴行禮,頓時吃了一驚——他卻不知道原來這鄒氏本是章家老太君的貼身丫鬟,出閣前名喚春香,極得主人青眼,由老太君做主嫁與門下最大田莊的莊頭王天郭;後又奶了章迴之父章望,身份更加不同,故而闔府上下稱唿時都帶出她本姓,尊一聲“鄒嬤嬤”,章迴更是以祖母一輩的“婆婆”相稱——這邊謝楷見章迴行禮到位,語聲又真誠,心知這老婆婆身份絕不比一般下人,不由細細打量她言行。


    這鄒氏見章迴行禮,忙用手拉住,笑花了一張臉,口裏道:“哥兒又在笑話老婆子。都是莊戶人家,又不是千金萬金小姐,身子骨是本錢呢,哪裏就怕了這點子風。”說罷,又將章迴上下打量一迴,雙手合十,直道:“阿彌陀佛,我的哥兒啊,這三年不見,怎麽竟大顯瘦了?果然是應著了老太爺的話,讀書是最辛苦磨人。迴去老太太非心疼壞不可,再不肯叫你離家。”一轉頭,看見不知甚麽時候躲到章迴身後的小書童進寶,又說:“哥兒在外頭,竟隻有這麽一個小子跟著?可憐見的,這才多點子大孩子,裏裏外外、前後左右的就能應付得周全?怪道哥兒是這般模樣。望大爺也真狠的心,我迴去必定要說他的。”


    章迴聞言抿嘴笑笑,隨即便拉出進寶,向尹純道:“純叔,這個就是我提的那個孩子,從書樓買下,在南京伺候我筆墨雜事的。”


    幾人說話時節,那尹純早已吩咐了一起來的小廝們將章迴隨身的書箱行李都從船艙裏起出,搬上早牽過來的寬敞馬車裏,又打發了船家,然後才過來這邊伺候。聽他說話,忙道:“知道。便是那個叫‘進寶’的孩子。果然好乖順模樣。”又問章迴:“車馬備齊,少爺可上車家去?”


    章迴頷首,轉向謝楷道:“還等什麽,謝大相公?莫非還要我伺候你上車不成?”


    謝楷哈哈一笑,也不多話,跳上馬車。章迴也上車坐穩。尹純吆喝一聲,大車便往章府行去不提。


    預知後事如何,章迴迴家情況、謝楷是否同行拜見章家長輩,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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