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到?了次日,章迴自翰林院下來，果然稟告了林海，往榮府裏去。此時賈政亦迴到?家,正在?夢坡齋書房與幾個清客閑談，忽聽人報說章迴來請見問安,忙命快請進來。賈政滿麵笑道?：“你今日那麵下來倒早。怎麽想到?過?來？或者姑老爺那邊有話要說？”
章迴恭敬答說,眼看端午佳節將至,林府、章府依京中慣例預備打醮唱戲獻供諸事，便奉林如海之命,來問賈府怎樣過?節、如何?安排。賈政笑道?：“便是清虛觀裏打三天平安醮。隻要看老太太到?時候興致，是否帶孫兒?女?們一?道?出?門逛逛散心?。細致安排我?卻不知。不如這便同了我?去見老太太，大?致問一?個準。外頭旁的事體日程,我?這裏著人一?並?寫齊全，好與你帶家去迴姑老爺。”章迴忙行禮謝過?,跟隨賈政去見賈母。這邊眾清客相公自是早尋了筆墨書寫起來。
卻說賈母見賈政親自帶了章迴來，自也十分歡喜,拉著章迴的手問了好些話。聽賈政代章迴問起府中端午過?節諸事，便從頭告訴，又叫請王夫人、李紈、尤氏來細說——原來近日王熙鳳養胎,料理不得家事；邢夫人要忙迎春出?嫁,也無暇分神；王夫人雖也是多年掌家的,奈何?一?家子庶務甚繁，且又有省親別墅建造諸事掛懷,許多瑣碎之事暫令李紈主張，又請了寧府尤氏從旁協理。章迴忙起身笑止，隻稱不敢勞動。賈母到?底還是命請了尤氏來，吩咐將過?節安排細致寫了單子送去章家,並?向章迴約了某一?日邀陳氏逛廟看戲：“你幫我?與她說定了，到?時隻咱們兩家自家娘兒?們閑逛逛，不驚動別的遠親近友。”
章迴一?一?應答，再三向賈母道?謝。賈母方笑著放他和賈政去，還不忘再吩咐一?句賈政：“你們有正經事的隻管外頭去說。就一?樣，別說起來忘了時辰，虧了英哥兒?的茶飯。”賈政忙說不敢、請賈母放心?，這才引了章迴出?來，又迴到?小書房中。
賈政此時才細問章迴近日在?翰林院之情形——他雖尚未正式行走奉侍，今科授職的明旨已經下來，賈政就問章迴現跟的是誰，將來做哪些事，又問同榜在?院的其他進士——不過?師承源流、人情遠近、日常親疏之類。這賈政雖非科第出?身，到?底公侯仕宦大?家，在?朝日久，人麵根底都熟，於章迴便有許多教導。又因?聽章迴一?路言說，仿佛並?不留神文學、國史之類，倒往各地工造、屯田、水利、鹽池等事上去了，賈政不免生出?幾分驚詫，隻當章迴有心?謀求外任、但願大?展一?番作為的意?思，心?下一?邊感歎到?底少年得意?，一?邊慶幸自己得知及時，正合勸誡指點。
賈政於是說道?：“本?朝翰林，多是留館，然後學政、祭酒、禮部，並?非必要從外任而後留京再入館閣。懷英已授了編修，自然是要留館的。不必聽外麵的人胡說八道?，倒要謀什麽外任。何?況你這樣年輕，出?去外任，別人恐怕還要欺負你麵嫩。便是不曾真的吃虧，應付那些地方上的官場油子，也平白虛耗了精神。真的實在?想出?去，也不如在?京城裏多待幾年，家裏各處仔細打探好了，再去謀求一?任妥當的外任。”
章迴聽說，就知道?賈政誤會。自己本?意?原就是要安心?館閣，並?不著急外任，隻不過?前日林如海一?番言語教導，才知道?尊長謀算，或另有一?番安排。然而事有未定，不能妄言，更不敢輕易與人透出?消息，恐泄露緊要關鍵。於是政老當麵，也隻能口上先順承這番言語，虛心?領受教訓。心?裏卻是暗暗後悔：到?底是自己心?思草率，言行不謹，叫人看出?了意?圖端倪，所幸還能用自己年少輕狂、眼高心?空來遮掩。賈政又是一?片長輩好心?，並?不往別處想，此番就算含糊過?去了。隻是歸根結底，賈政不同於林海——非止好惡親疏，更有見識角度——有些話當說不當說，出?口之前還得再加斟酌。
心?思至此，章迴不免微怔，想自己原不是信口隨心?之人，唯獨在?至親近、極信賴之人跟前恣意?，算算人數其實有限。如今當著賈政，竟也不覺漸漸放肆起來，是自己這一?向得意?失了自製，卻也是賈政之為人心?懷實在?赤誠。他待自己兄弟幾個，固是兩姓結親由此得了他青睞，細看日常行動往來，竭力指點教導、照拂提攜，真可謂傾囊相授，絕無藏私。忽的又想起曾聽林黛玉說過?當年林如海推薦了她的蒙師賈雨村，也是賈政出?力幫忙謀求職務——雖這賈雨村性虛滑、擅趨奉，陰德私心?一?言難盡，隻看外頭卻是文采斐然、才幹優長，賈政既為所惑，便盡心?相助，君子之風亦可見一?斑了。
章迴一?麵心?裏胡思亂想，一?麵嘴上迴答應對，倒也不曾露出?破綻。且賈政原本?就喜他讀書科第，又是少年小輩，更肯在?自己麵前謙虛守禮、恭順聽話，這一?番實是老懷暢慰，哪裏還分心?得到?其他來？實在?要說還有哪裏缺憾，也隻有恨他不是親生了。一?番教導完畢，忽聽章迴問起寶玉，有意?探望，賈政不免怔一?怔，繼而笑道?：“他能有什麽要緊？不過?是孩童一?味的頑劣，借著病不肯讀書用功罷了。其實無礙的。倒叫親戚們擔心?。”就要喚人使寶玉出?來。
章迴連忙止住，道?：“舅老爺此言也太嚴厲。想寶玉兄弟一?貫孝順，必不敢裝病欺上。且我?原是聽說他病中才說要看他，倘此一?番進出?勞碌，不提防加重了病症，恐怕老太君擔憂，這便是我?的罪過?了，也違了我?關切的原意?。”
賈政聽了他勸，隻得說：“你去看他，倒也是正好。畢竟是同輩，你幫我?說幾句，或他還更能知道?羞愧。”這才令先去告訴寶玉，又命親隨引著章迴慢慢往寶玉房中去了。
卻說賈寶玉因?燙傷休養，隻道?瘡痕平服前不便見人，又得賈政免了讀書，每日在?家不過?跟丫鬟們閑話說笑，連生日都不曾熱鬧，真正虛度光陰，其實無聊。滿心?想要弄些花樣玩耍，然而思及前一?陣賈政捉著讀書的情形，實在?不敢作妖，唯恐平白生出?事故，招來賈政教訓嗬斥。這日幸得薛姨媽同了寶釵來瞧他，雖少不了又吃王夫人幾句埋怨，一?片慈母如何?體味不到?，自然笑著領受了。薛姨媽就同著王夫人往旁邊房裏說話，留了寶釵這邊坐著與他敘些溫寒。
正信口閑說，忽聽賈政跟前的人來傳話，寶玉就先覺得頭皮發緊，然再細聽究竟，卻是章迴前來探望，且就在?自家，不必外頭賈政跟前去，頓時喜出?望外，忙一?迭聲?催丫鬟們預備周至。寶釵看他一?會兒?催快取好茶來；一?會兒?看到?桌上茶果盤裏不過?日常幾樣俗物，道?：“今早太太那邊說才送來的南邊新鮮荔枝，我?現雖吃不得，卻該拿過?來待客。”襲人忙打發小丫鬟取了來。寶玉又特意?叫換一?個纏絲白瑪瑙的碟子裝著：“如此配著，方才好看。”
寶釵不免笑寶玉道?：“章家世兄是來瞧你，恐怕並?不忙著留神盤子。”又忍不住叮囑：“難得近日在?正經書上用功，你日常功課裏的那些疑惑，何?不趁機問一?問？他是今科榜眼，必有見識啟發。”說完，方起身款款往她母親並?王夫人所在?去了。
寶玉不覺愣神，晴雯過?來問；“二爺，這案上的東西可還拾掇？”卻是他站在?書案旁邊，手裏正抓起一?本?《孟子》——卻是隻套了個聖人書的麵皮，內裏其實藏的《琵琶記》——寶玉慌得掖到?袖裏，旋即醒悟，忙堆到?架子上，又扯了一?部《後漢書》在?前麵擋住。晴雯聰明伶俐，早看出?裏頭有鬼，也不說破，隻管笑著推寶玉走開：“二爺去迎接貴客。這些個活兒?還得我?們來。”
寶玉還有些發急，迴頭卻看晴雯朝外頭努一?努嘴，又連使兩個眼色，寶玉方安下心?來，一?笑轉身，迎向襲人。襲人剛查看完茶果之類，忽一?眼瞥見寶玉還穿著家常衣裳，一?時也顧不上別的眉眼官司，隻趕緊拿了件見客的袍子來給寶玉披上。才將腰間理順，外麵就傳說：“章家少爺來了。”
眾丫鬟們於是都忙避開去，隻襲人猶不放心?，一?個人留在?隔間伺候。寶玉親到?門前迎了章迴。兩人見禮，到?房中坐下。章迴見寶玉神情安穩、行動自如，就知道?確實無礙，於是放下心?來，不過?常例問他傷情怎樣、醫藥如何?。寶玉一?一?答了，又謝了章迴等前日送來的生日賀禮和傷藥之類。
寶玉道?：“都隻怪我?自己不留心?，一?時出?不得門，倒把給章大?哥賀喜的事都錯過?了。實在?慚愧。心?裏也遺憾羞愧的緊。”說的乃是章迴等殿試誇官之後，章、林、賈、陳、蔡幾家起的賀宴。寶玉雖心?裏與章迴章偃章僚等都算親近，然則一?來這些場合並?非是小輩們自己熱鬧、多半脫不得長輩的眼，二來他素性不耐煩那種?席上盡是舉業科第、仕途經濟的談論，故而此番借著受傷休養，都謝辭了未去。隻是當著章迴，又生出?真心?歉疚，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倒叫章迴也不免動容，笑道?：“這有什麽？等你身子平安，約著再聚也不遲。我?看你情形尚可，想來就是等也不過?些許日子。”
寶玉應了。又見章迴神氣關切、言語溫和，一?發感覺可親。然而一?時竟無別話可說，想了一?想，隻得道?：“這幾日在?家，看了章大?哥會試、殿試的文章，真個旁征博引、奧義?精深，又詞藻富麗、文采風流，實在?是從未曾見過?的氣象。”順勢就說起來，哪幾句自己覺著好，哪幾句自己尤其歡喜，哪幾句轉承出?乎了意?料；隨即問起有哪幾處出?典自己不知根源，哪幾句化用的哪些聖人先賢的意?思自己揣摩不到?，等等。章迴自是一?一?替寶玉解說。寶玉聽了，十分歎服：“竟然是這樣的來曆，這樣的議論！兄長不愧是鼎甲大?才！”
章迴自是笑著謙遜。隻是嘴上謙虛，心?中卻有些異樣，正是想起前些日林黛玉點評自己兄弟三人和薑平文章的事情來：那日自己有心?在?黛玉麵前裝相，文章上頭特意?掩了幾人的名姓。然而黛玉指點品評，字字切中，雖未明指，其實猜斷得一?點不差。再往深裏探究，則文史典故、經義?源流、筆法修辭，樣樣都有知曉，且能獨居眼識，發表新意?。如今寶玉這一?番評說議論，較之黛玉不止靈性不足，隻根基上頭就虛浮粗淺得多。想寶玉比黛玉尚且大?了一?歲，從小就有長輩開蒙，又在?家塾多少讀了一?兩年書，不比黛玉自到?榮府就隻靠自己看書玩耍，表兄妹兩個如此懸殊，可見寶玉是真的不曾師從上法，得入正道?——倒又把賈雨村充任林府西席的舊事翻出?來，兩下比較，一?時隻覺寶玉可憐，更有些可惜。何?況他素知林如海敬重嶽母舅兄，對寶玉這位內侄的讀書前程頗為上心?，並?有令自己對寶玉照拂提點的話語。如今恰與寶玉有這些議論對答，倒該適時再加點撥，也承賈政關愛之情，也不負對林如海的孝敬之意?。
於是章迴笑道?：“寶兄弟謬讚。其實不是我?有什麽才，隻不過?我?讀書向來有些運道?。雖成日裏雜學旁收，卻有一?些深究的癡勁兒?，許多常人未必在?意?的地方，肯一?力探看下去。又是有一?顆藐視前賢的肥膽兒?，別人說是，我?偏要說非，還要找出?實在?的憑據來。所以有些地方才比別人額外見識的多些。”見寶玉就要張口反駁，章迴忙道?：“你且莫要說我?謙遜，我?實話跟你說，比如我?看詩經，毛傳、鄭箋、孔疏、朱子集傳皆有可觀，偏宋以後諸儒臆說最多，根本?便是集傳被立作科舉正義?後，一?幫腐儒硬生生讀死了書。但若張口直說，倒反要被說是罵人。便要事先深究根底，把各家各派說法來龍去脈、演變淵源、時人評論統曉得了，條分縷析、比評明確，才能叫我?自己的立論立得住；與人說起時能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落筆能信手行文立刻成篇，才能叫旁人一?時駁不倒——所以說到?底，不過?是從小就愛與人鬥氣罷了。”
寶玉聽了，不免也笑起來：“我?看章大?哥一?貫的溫文，誰想到?竟這般爭勝？”又說：“我?看毛詩，也常覺什麽美刺諷諫、風動教化多是後人附會。集傳倒是不遵詩序，偏偏《二南》等篇，朱子又是一?樣的見解，可是莫名其妙。”
章迴道?：“正是如此，才要審而查之，細探究竟。且不止看朱子怎麽說，還要看朱子當時世人怎麽說，之前世人怎麽說。又如詩序，詩序出?世之前世人見解如何?，出?世時世人見解如何?，出?世以來曆代何?時顯、何?時隱，世人追捧供奉、質疑另說，其中種?種?可有規律……一?一?探查，步步深入，時時便能見學人另出?機杼，叫自己打開一?方洞天，又能拿來詰問酸腐，看他們張口結舌、抓耳撓腮，豈不十分有趣？”
寶玉頓時大?笑，直唿有趣：“可歎我?沒章大?哥這樣心?智功夫。不然，偶爾問一?問那幾個——”便見章迴猛一?皺眉，頓時嗆一?聲?住口，半晌方訕訕續道?：“讓大?哥見笑，我?怕是也問不出?什麽來。”
章迴笑道?：“這便是你妄自菲薄了。論起來，你書讀的原也不少了，詩經、書經、四?書、爾雅、八大?家古文都大?致讀了，又有史書和子書的底子，有這些在?肚裏，有些東西突然一?問，怕就能叫人接不住。隻是每樣讀的都還不夠深，沒把前人各種?精妙奇怪見解都見識一?遍，就看一?二種?通行的理論，說起來就多少缺了些底氣。但隻這個，其實也不難，甚至還有速成的法兒?。你可想知道?？”
寶玉忙道?：“但請賜教！”
章迴笑著，卻略作思索，頓一?頓才問寶玉：“子書裏頭，你最喜歡誰的文章？”
寶玉答：“莊子。”
章迴便走到?案邊，見紙張現成、筆墨俱備，援筆便寫，寫成遞與寶玉。寶玉一?看，卻是一?串書名，後麵都綴著篇章並?人名，抬頭看章迴。章迴笑道?：“你先找這幾篇來讀，看哪些有興趣的，再來告訴我?。讀時若有什麽想到?的，或是成篇，或是一?二句，隻管寫下來。我?看了，再找對應的其他書和文章你瞧。”
寶玉忙應了，又問：“這裏麵仿佛有幾篇不常見，或就是我?這裏沒有的。章大?哥可幫忙尋著？”
章迴就讓他指出?具體的來，又笑道?：“這兩篇隻是你尚未學到?，貴府大?概是有的。可以先問你老爺這一?套書，若無時，再問這套。裏頭都有收錄的。”隨手寫下兩個集子名。忽一?眼看到?書架上《後漢書》，道?：“這兩篇不看也罷。可以看《王充王符仲長統傳》裏損益、法誡兩篇，恰是反過?來的說理。”
章迴一?麵說，一?麵就要將書拿下來，預備現翻給寶玉瞧。不想寶玉見他往那邊伸手，忽的臉色一?動，嘴裏急嚷著：“不勞煩！等我?取來！”就搶手奪腳地上來。章迴猝不及防叫他一?擠，手上不穩，當時就連書函一?起扯落，散了一?地。章迴忙俯身去拾。寶玉自己也嚇一?跳，“啊”一?聲?連退兩步，後背撞上書案才止。他本?想趁章迴低頭動作，隻是一?則章迴恰擋在?書架前，二則心?中到?底有鬼，一?時竟不敢上前。
這邊章迴隻當寶玉自愧行動魯莽，也不為怪，自把書拾起整理好，抬手待要放歸原位，忽見架子裏側還有一?堆書冊，十分隨意?不整齊，不免順手拿出?來。因?見封皮上“孟子”字樣，笑道?：“想必是下人們不懂，隨手亂塞。”隨手翻開，原想確定卷冊，不料一?眼所見文字大?異，再看寶玉，早滿臉慘白，低眉垂眼、縮頭塌肩，盡是一?片心?虛慌亂。
章迴一?時無語。他也是自小淘氣過?來，這點書房裏的小手段能有什麽不懂的？隻是不想寶玉嚇到?如此。於是略一?思索，手上還將書皮掩好，口中笑道?：“確是下人們不懂。隻不過?這些書籍文字之類，原該咱們自己分門別類收拾妥當。特別是日常看的、日常不看的，都要定下書架上地方，一?一?歸置到?位。免得一?時急用找不到?，或者順手就拿錯了。”
寶玉聽章迴語氣輕鬆，又見他眉眼帶笑，並?無半點責怪不喜，這才緩過?一?口氣來。不免訕訕道?：“讓章大?哥見笑。”
章迴把《後漢書》歸了位，又把那套“孟子”推給寶玉，笑道?：“快收起來。放妥當些。別下次給老大?人抓著。”
寶玉忙跳起來，拿了書就往裏間房跑去。章迴見他儼然徑直往床鋪去的，一?發好笑搖頭，也不多言。
一?時寶玉迴來，見他在?外間桌邊坐著，手上正拿了一?粒荔枝把玩，忙尋話頭笑道?：“章大?哥喜歡荔枝？”
章迴點頭：“紋理細膩、顏色潤紅，尤其襯著底下的金白顏色，看了一?發覺得心?明眼亮。”
寶玉道?：“章大?哥既喜歡，便帶了去。”
章迴笑道?：“多謝盛意?。隻是不用。我?不過?看它顏色討人喜歡，才多看幾眼。前日薛文龍做東，席上也有它，就是擺的隨意?，不如這個乍一?眼叫人驚豔。”
寶玉忙問：“薛大?哥又做東？近日隻聽說各處聚的多，好生熱鬧。可惜我?不能去。”便有些遺憾神色。忽而想起：“下月初三便是薛大?哥生日，我?竟又不得到?。”
章迴笑道?：“你記著他生日，他必領情的。況你們至親表兄弟，這次不到?，下次還上也便宜。且如今也不過?再等你半個月，身體盡平複強健了，大?家一?處，才更有興致不是？我?聽說京北郊碧華觀的荷花六月初開得最盛。不如先約定了，到?時往那裏舒散幾日。”寶玉連忙應下。
兩人便說起碧華觀景致，周邊有哪些古跡名勝、典故傳說。說了片刻，章迴打量時辰，又見寶玉談笑仿佛如前，隻神情間拘謹窘迫之意?不散，知道?他還是記掛前事，少年人麵皮薄，一?時過?不去，再者到?底脾氣愛好與自己不同，又最不喜臨場應製酬唱之類，於是將話頭輕輕收住，即而告辭。
且說寶玉送別章迴，再到?房中，坐著先迴想一?番章迴言行，隻覺親厚體貼，自家兄弟並?親朋故友中竟從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再想他學問上這一?篇教導，坦蕩無私，也未曾有哪個塾師先生如此教導。寶玉不由得又是感慨，又是感激，倒是有一?股思齊向學之心?油然升起，於是也不管天色將晚，急忙忙按著章迴給的書單名目拾掇起來。那邊王夫人、賈政先後知聞，隻當章迴果然說動寶玉用功，自是十分歡喜，隻吩咐寶玉讀書不論要什麽用的使的，一?應滿足。就連賈母聽說，也喜得念佛，又怕寶玉又是一?時興起、不久荒疏，反倒再三叮嚀賈政不可約束太過?。
唯有薛寶釵凡事存心?，後二日，偶然得空與襲人閑話，慢慢問她當時在?隔間聽說的言語。這襲人雖不通詩書文墨，聽的半懂不懂，一?番學話下來，寶釵倒也知道?了章迴乃是用的誘導與激將之法，從閑書入手，先將寶玉讀書的興趣提起來，又有意?逗引他好勝好強的心?，既要為難府中那些清客相公和家塾裏老儒，就不免要紮紮實實讀些真東西出?來——辦法倒也不算稀奇，隻是往日並?沒有人能將這些用到?寶玉身上，寶釵不由感歎賈府到?底讀書人少，學業上隻知一?味填塞逼迫。又想到?襲人說章迴自述為學好勝又刁鑽，與自己往常所知所聞全然不同，想象其與人爭論詰辯之形態，隻覺十分好笑；然而笑過?之後，心?中一?空，隨即生出?無限惘然。隻是她素來穩重，雖有放恣，一?時便收，仍迴來相陪母親，承歡盡孝不提。
這邊且說章迴自賈府返迴，先到?自家府裏。這邊賈母、賈政已使人將端午節單子送來。章迴拿了單子，先去見章霂、陳氏，稟告了榮國府節日安排，並?賈母約陳氏看戲逛廟之事。陳氏得信，自有主張。暫且不提。章迴告退，又往林府這邊來。見了如海，說了賈政教導之語，自然得林如海一?篇讚歎，又被額外叮囑了凡事必得謹慎小心?。而後說起賈寶玉。林如海細問病情，知道?寶玉已經無礙，也放下心?來。章迴又小心?告訴了自己與寶玉談論讀書的細節。如海聽了，不免笑道?：“到?底是小孩兒?家心?性。你肯這樣，已是盡到?力了。成與不成的，隻看他自己後效罷。倒是因?端午過?節的事，我?才想起來，兩家為的你們幾個今科會試，這一?冬一?春心?思都在?這上頭，京城各處也都沒能走走逛逛。你們兄弟也還罷了，會試後還在?外頭鬆散了兩天。你姊妹幾個就都是拘家裏頭，竟是辜負了好韶光。”
章迴笑道?：“方才二老爺那裏，太太也這麽說。所以我?才一?提那邊相約逛廟看戲的事，二太太就一?口應承下來，還說明日就要寫了帖子過?去細商。不過?依著我?，端午還有些時日。後天芒種?，京中風俗就要酬花神送春。不如揀近些的景致所在?，兄弟姊妹們先玩一?玩兒?。”
林如海笑道?：“你說這話，就是已經有了主意?。也不用你費口舌，該做什麽便做什麽。我?這裏不過?一?句話，但凡你姊妹們玩得不開心?，我?隻拿你問罪。”揮手讓章迴去了。
章迴就徑往裏麵去找林黛玉。到?了梧桐院，黛玉正拿著剪子剪裁，旁邊紫鵑青禾伺候著繡繃針線，聽人報章迴來了，忙叫快快收拾了，隨意?抓一?卷書在?手裏，抬眼就見章迴自己掀了簾子進來。一?邊笑著問：“妹妹做什麽呢？又看什麽書？”
黛玉遂將書輕輕撂案上，道?：“不過?隨手翻翻。哥哥從哪裏來？這會兒?不早，可要吃些點心?墊饑？”迴頭便叫紫鵑倒茶，青禾拿新做的茶果來。章迴怔一?下，笑道?：“難得妹妹盛情，多謝多謝！”果然坐下就等著吃喝。黛玉就知自己刻意?了，被章迴覺察，然而也不在?意?，笑吟吟道?：“哥哥一?臉歡快來，定有高興之事。我?先拿茶果慶賀了，等哥哥慢慢與我?說。”
章迴道?：“叫妹妹猜著了。確是兩件高興的事。一?件是前日說起的寶玉兄弟，我?代妹妹瞧去了，再養幾天便無礙的。另一?件事，我?剛從林伯伯那兒?來，與伯伯說，後天芒種?餞花送春，隻在?咱們自家園裏不免有些無趣，何?況姊妹們上京來還未各處賞玩。不如趁便到?周邊玩耍一?番，也算享受到?最末的春光。林伯伯已經應準了。等稟告了二老爺二太太，明日一?應東西籌備妥當，後天便一?起出?門。”
黛玉聽說，果然也歡喜，拍手笑道?：“哥哥不說，竟想不起這一?春就要過?去。”又盤算起來：“祭餞花神，可不能草率。要預備各色禮物，編花籃轎馬、做幹旄旌幢，還要各色彩紙彩線之類……隻有明兒?一?日，隻怕備不周全。”
章迴笑道?：“妹妹勿憂，這些事情隻管交給我?去，到?那一?日自然都有。隻是我?想，芒種?送春，不過?是春末最後一?件事。春日裏還有好些件事，今年還都忙忘了。趁著這次出?門，踏青、賞花、放風箏……能玩的索性都攏在?一?處，左右自家兄弟姊妹，一?起想怎麽鬆快，就怎麽鬆快。”
黛玉聽了，忙站起來，親手端了點心?碟子就送往章迴嘴邊。章迴微怔，忙接過?吃了。黛玉又斟滿了一?杯茶與他相送，道?：“哥哥吃了也喝了，趕緊忙去，我?不敢留你了。”
章迴忙問怎的。黛玉笑道?：“這許多玩兒?，這許多預備，都要哥哥這一?夜一?日的操心?。時辰上來不來得及還兩說。雖然妹妹知道?，哥哥多半早有籌算，但真個萬一?有哪裏不妥當，那邊兄弟姊妹豈不要埋怨？還是再抓緊些的安心?——你快走，快去辦事！”說著便作勢推章迴往外走。章迴笑著出?去了。一?應預備，不在?話下。
展眼到?了芒種?這日，章、林兩府青年兄弟姊妹會同薑平、吳絳雪、壽雁娘一?家一?起出?門踏青送春，去的便是章迴先時向賈寶玉問過?的京北郊碧華觀——章迴早使人探過?，他觀中隻在?夏日荷花季節多遊客，這幾日並?無閑人，連今科趕考借住的舉子也都已在?半月前陸續離去，此時過?去，正可暢快賞玩。又因?兩府尊長都知小子輩不愛拘束，倘章霂陳氏等同去，隻怕玩得不爽；又深知起頭的章迴、同去的薑平、陪行的章柴、章程等皆可靠之人，且還有兩府的家丁並?恩平侯府送來的一?隊護衛相隨，料想並?無不周全之禮，於是連章魁尹氏等皆不去，隻讓年輕人盡興。一?眾青年男女?遂或乘車、或騎馬，說說笑笑一?路往京北郊去，好不逍遙自在?。
既至觀中，早有知客的法官道?士相接。引入備好的客房吃茶、更衣，稍歇片刻後，眾人方在?正殿前聚齊了，由那法官帶著觀玩。將各位泥胎聖像瞻拜畢，就往他觀中後山的放生池一?帶去。果然“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碧華觀坐落雖不甚高，氣候到?底比城裏不同，各種?山花開得正好。眾人大?喜，也不再聚作一?處，各自散開，或是將帶的祭餞物事往樹梢枝頭係了，相送花神；或是采花折草，尋景致合心?的花草堆裏坐著鬥草；或是看蜂兒?采蜜、追蝶兒?翩躚，在?放生池邊抓了隨身的糕點碎屑，喂他觀裏養的胖頭魚。頑了一?會兒?，幾人又命小廝下人將帶的各色風箏拿出?來，親自迎風扯線，就在?放生池邊的敞平草地上放起來。
不想這時四?月將近，天和日暖，風力卻不甚足。章偃、章僚幾個扯著線在?茵茵青草地上奔了十七八個來迴，奔得氣喘籲籲，竟隻有薑平一?人恰得一?陣好風，將一?對兒?鴻鵠風箏放上天去了，然後給吳絳雪、壽雁娘兩個用手帕墊著把住籰子。這邊舒頤、舒慧、舒穎姊妹看兄弟們放，見一?時放不起，又笑又急。小的兩個尚可，這舒頤早耐不住上去要自己拿來放，嚇得章柴忙連聲?勸止，隻叫丫頭小子們來放。舒頤笑道?：“單看人放有什麽趣兒?？難得自己上手，我?還偏要放它一?個起來。”章柴無奈，隻得說：“你可留神，別傷了手，也別跑時不小心?跌跤。”
然而風不助力，便章偃等男子猶放飛不起，何?況舒頤這般閨閣弱質？舒頤折騰半天，最多不過?飛起到?房高便即落下，恨得將個牡丹風箏擲在?地下，正要說什麽，忽而一?轉眼，看到?旁邊草坡一?株大?桃花樹下，章迴黛玉兩個挨著站著，頭偏著頭，手並?著手，儼然是個同放風箏的模樣，偏偏順著手看去，半個風箏影子不見。舒頤頓時好奇起來，也不顧那擲在?地下的風箏，徑直過?去。走到?近前，還沒看清兩人手上到?底牽沒牽著什麽極細的絲線，忽聽耳邊似有一?陣嗡嗡，再一?瞥眼，就覺一?團拳頭大?小的影子正在?臉前。舒頤“哎喲”一?聲?，扭身抬手掩麵，腳下一?晃就要摔倒，早被章迴一?把拉住，旁邊黛玉也慌忙撇了手上來相問。
這舒頤隻當是什麽巨型的蜂子撲麵，自己避之未及，因?此驚嚇；又見章迴、黛玉趕來，唯恐他兩個也受其害，一?發擔憂；雖被章迴伸手抓住，不曾摔倒扭傷，慌亂中仿佛見那蜂子往黛玉那邊去了，在?她身後兩三步處亂飛，更唬得心?頭亂跳，口中叫：“林妹妹別動！”一?邊就掙紮著要將黛玉掩到?身後。
章迴、黛玉不知緣故，叫她一?聲?嚇住，原地站定不敢亂動。那舒頤擋著黛玉，眼睛往那草地裏逡巡，一?邊屏住氣息小聲?道?：“怎的一?下就不見了？林妹妹，你慢慢兒?往後兩步。”一?句話未畢，就見一?個影子倏地飛起。舒頤一?嚇，大?叫：“小心?！在?這裏了！”
不想章迴順著她行動，早看清緣故，心?裏又是好笑，又是感激，於是一?隻手抓住舒頤，一?邊探身隻向那草叢飛起的影子一?抄，就將那物抄在?手裏。不等舒頤驚叫，嘴裏已經笑道?：“二妹妹別慌！且定神！你看這到?底是什麽？”說著將手攤到?她眼前。
舒頤聽說，忙定睛看去。卻見那章迴手裏哪有什麽巨蜂？乃是一?個不過?巴掌大?的袖珍鳳蝶風箏，用極細的篾絲做骨、極薄的輕紗為身，輕紗染作黑色，上繪紅點白斑，周邊描一?圈金線，頭上更有兩根不知什麽翎毛做的細長卷須，在?章迴掌中顫顫，益發的栩栩如生。舒頤這才徹底放心?，長籲一?聲?：“可嚇死我?了！”隨即迴過?神來，心?下亦盡數明白，當時伸手重重打章迴一?下：“弄了這樣精巧東西來，就單隻給林妹妹一?個人玩兒?，可不偏心?死你的！”
一?時其他眾人也都聽見動靜，趕著圍過?來。看見章迴手中風箏，無不嘖嘖稱奇。薑平笑道?：“我?知道?懷英，既敢在?今天拿出?來，必定不止帶的這一?個。還不快快貢獻出?來，這裏兄弟姊妹都見者有份，連我?家阿吳一?起每人分一?個去！”眾人齊聲?稱妙，舒頤更立逼著章迴拿出?別的袖珍風箏來。
章迴忙討饒，笑道?：“實在?不夠兄弟們一?起分的。容我?先孝敬姊妹們罷！”轉身向草坡桃樹下拿了一?個匣子來，打開給眾人瞧。眾人見裏頭果然疊了數個風箏，也有蝴蝶的、也有蜻蜓的、也有金魚兒?的，一?樣的都不過?巴掌大?小，描金繪彩，十分精致。果然姊妹們一?人拿了一?個，舉在?眼前越看越覺精致可愛，不忍釋手，直說：“這樣東西，讓人怎麽舍得放走？”
章偃等看著都笑，打趣章迴：“老七就愛這樣，事事都要弄得格外出?挑。這下可怎麽著？倒不合放風箏、放晦氣的本?意?了。”
章迴笑道?：“實是前些日在?靜福寺看見人弄這個，覺著實在?可愛，方買了迴來大?家玩耍。況這東西隻是點子新奇，費些工夫罷了，並?不難得。大?家今天玩一?迴，高高興興放出?去，就是應了時節了。倘若真還想玩時，大?可再做了更精細的來。”
眾人聽了，都說有理。一?時紛紛拿過?籰子來，捆繩係線，將那袖珍風箏迎風放出?去。黛玉心?下猶有些不舍。章迴在?旁笑道?：“妹妹原不是小氣的人。快將這風箏放了，把你那些舊日的病根兒?統帶了去，也讓林伯伯和我?安心?。”黛玉咬唇笑著，隨著風箏的勢鬆了籰子，看它帶著線飛進花樹之中，再也不看見了。章迴拍手笑道?：“蝶入花叢，得其所也，妙哉妙哉！”然後牽了黛玉的手往兄弟姊妹們當中去。眾人又這樣那樣玩樂一?番，盡興方迴。其他無話。
過?幾日，就是端午，賈、章、林幾家相約過?節，好生熱鬧了幾天。宮裏元春也打發了太監出?來，送銀子與賈府一?起打醮唱戲獻供?
??又將端午節禮分賜眾人，連林如海、林黛玉父女?也都有節禮相贈。眾人領受了，各自謝恩，也不必多說。
又過?兩天，洪大?護送著章望、洪氏乘船到?京，關夢柯同船抵達。章家章魁以下眾人都去迎接。章舒眉也由夫婿蔡泓陪著去迎接。至於章望夫婦抵京之後諸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一劍獨尊》
章迴恭敬答說,眼看端午佳節將至,林府、章府依京中慣例預備打醮唱戲獻供諸事，便奉林如海之命,來問賈府怎樣過?節、如何?安排。賈政笑道?：“便是清虛觀裏打三天平安醮。隻要看老太太到?時候興致，是否帶孫兒?女?們一?道?出?門逛逛散心?。細致安排我?卻不知。不如這便同了我?去見老太太，大?致問一?個準。外頭旁的事體日程,我?這裏著人一?並?寫齊全，好與你帶家去迴姑老爺。”章迴忙行禮謝過?,跟隨賈政去見賈母。這邊眾清客相公自是早尋了筆墨書寫起來。
卻說賈母見賈政親自帶了章迴來，自也十分歡喜,拉著章迴的手問了好些話。聽賈政代章迴問起府中端午過?節諸事，便從頭告訴，又叫請王夫人、李紈、尤氏來細說——原來近日王熙鳳養胎,料理不得家事；邢夫人要忙迎春出?嫁,也無暇分神；王夫人雖也是多年掌家的,奈何?一?家子庶務甚繁，且又有省親別墅建造諸事掛懷,許多瑣碎之事暫令李紈主張，又請了寧府尤氏從旁協理。章迴忙起身笑止，隻稱不敢勞動。賈母到?底還是命請了尤氏來，吩咐將過?節安排細致寫了單子送去章家,並?向章迴約了某一?日邀陳氏逛廟看戲：“你幫我?與她說定了，到?時隻咱們兩家自家娘兒?們閑逛逛，不驚動別的遠親近友。”
章迴一?一?應答，再三向賈母道?謝。賈母方笑著放他和賈政去，還不忘再吩咐一?句賈政：“你們有正經事的隻管外頭去說。就一?樣，別說起來忘了時辰，虧了英哥兒?的茶飯。”賈政忙說不敢、請賈母放心?，這才引了章迴出?來，又迴到?小書房中。
賈政此時才細問章迴近日在?翰林院之情形——他雖尚未正式行走奉侍，今科授職的明旨已經下來，賈政就問章迴現跟的是誰，將來做哪些事，又問同榜在?院的其他進士——不過?師承源流、人情遠近、日常親疏之類。這賈政雖非科第出?身，到?底公侯仕宦大?家，在?朝日久，人麵根底都熟，於章迴便有許多教導。又因?聽章迴一?路言說，仿佛並?不留神文學、國史之類，倒往各地工造、屯田、水利、鹽池等事上去了，賈政不免生出?幾分驚詫，隻當章迴有心?謀求外任、但願大?展一?番作為的意?思，心?下一?邊感歎到?底少年得意?，一?邊慶幸自己得知及時，正合勸誡指點。
賈政於是說道?：“本?朝翰林，多是留館，然後學政、祭酒、禮部，並?非必要從外任而後留京再入館閣。懷英已授了編修，自然是要留館的。不必聽外麵的人胡說八道?，倒要謀什麽外任。何?況你這樣年輕，出?去外任，別人恐怕還要欺負你麵嫩。便是不曾真的吃虧，應付那些地方上的官場油子，也平白虛耗了精神。真的實在?想出?去，也不如在?京城裏多待幾年，家裏各處仔細打探好了，再去謀求一?任妥當的外任。”
章迴聽說，就知道?賈政誤會。自己本?意?原就是要安心?館閣，並?不著急外任，隻不過?前日林如海一?番言語教導，才知道?尊長謀算，或另有一?番安排。然而事有未定，不能妄言，更不敢輕易與人透出?消息，恐泄露緊要關鍵。於是政老當麵，也隻能口上先順承這番言語，虛心?領受教訓。心?裏卻是暗暗後悔：到?底是自己心?思草率，言行不謹，叫人看出?了意?圖端倪，所幸還能用自己年少輕狂、眼高心?空來遮掩。賈政又是一?片長輩好心?，並?不往別處想，此番就算含糊過?去了。隻是歸根結底，賈政不同於林海——非止好惡親疏，更有見識角度——有些話當說不當說，出?口之前還得再加斟酌。
心?思至此，章迴不免微怔，想自己原不是信口隨心?之人，唯獨在?至親近、極信賴之人跟前恣意?，算算人數其實有限。如今當著賈政，竟也不覺漸漸放肆起來，是自己這一?向得意?失了自製，卻也是賈政之為人心?懷實在?赤誠。他待自己兄弟幾個，固是兩姓結親由此得了他青睞，細看日常行動往來，竭力指點教導、照拂提攜，真可謂傾囊相授，絕無藏私。忽的又想起曾聽林黛玉說過?當年林如海推薦了她的蒙師賈雨村，也是賈政出?力幫忙謀求職務——雖這賈雨村性虛滑、擅趨奉，陰德私心?一?言難盡，隻看外頭卻是文采斐然、才幹優長，賈政既為所惑，便盡心?相助，君子之風亦可見一?斑了。
章迴一?麵心?裏胡思亂想，一?麵嘴上迴答應對，倒也不曾露出?破綻。且賈政原本?就喜他讀書科第，又是少年小輩，更肯在?自己麵前謙虛守禮、恭順聽話，這一?番實是老懷暢慰，哪裏還分心?得到?其他來？實在?要說還有哪裏缺憾，也隻有恨他不是親生了。一?番教導完畢，忽聽章迴問起寶玉，有意?探望，賈政不免怔一?怔，繼而笑道?：“他能有什麽要緊？不過?是孩童一?味的頑劣，借著病不肯讀書用功罷了。其實無礙的。倒叫親戚們擔心?。”就要喚人使寶玉出?來。
章迴連忙止住，道?：“舅老爺此言也太嚴厲。想寶玉兄弟一?貫孝順，必不敢裝病欺上。且我?原是聽說他病中才說要看他，倘此一?番進出?勞碌，不提防加重了病症，恐怕老太君擔憂，這便是我?的罪過?了，也違了我?關切的原意?。”
賈政聽了他勸，隻得說：“你去看他，倒也是正好。畢竟是同輩，你幫我?說幾句，或他還更能知道?羞愧。”這才令先去告訴寶玉，又命親隨引著章迴慢慢往寶玉房中去了。
卻說賈寶玉因?燙傷休養，隻道?瘡痕平服前不便見人，又得賈政免了讀書，每日在?家不過?跟丫鬟們閑話說笑，連生日都不曾熱鬧，真正虛度光陰，其實無聊。滿心?想要弄些花樣玩耍，然而思及前一?陣賈政捉著讀書的情形，實在?不敢作妖，唯恐平白生出?事故，招來賈政教訓嗬斥。這日幸得薛姨媽同了寶釵來瞧他，雖少不了又吃王夫人幾句埋怨，一?片慈母如何?體味不到?，自然笑著領受了。薛姨媽就同著王夫人往旁邊房裏說話，留了寶釵這邊坐著與他敘些溫寒。
正信口閑說，忽聽賈政跟前的人來傳話，寶玉就先覺得頭皮發緊，然再細聽究竟，卻是章迴前來探望，且就在?自家，不必外頭賈政跟前去，頓時喜出?望外，忙一?迭聲?催丫鬟們預備周至。寶釵看他一?會兒?催快取好茶來；一?會兒?看到?桌上茶果盤裏不過?日常幾樣俗物，道?：“今早太太那邊說才送來的南邊新鮮荔枝，我?現雖吃不得，卻該拿過?來待客。”襲人忙打發小丫鬟取了來。寶玉又特意?叫換一?個纏絲白瑪瑙的碟子裝著：“如此配著，方才好看。”
寶釵不免笑寶玉道?：“章家世兄是來瞧你，恐怕並?不忙著留神盤子。”又忍不住叮囑：“難得近日在?正經書上用功，你日常功課裏的那些疑惑，何?不趁機問一?問？他是今科榜眼，必有見識啟發。”說完，方起身款款往她母親並?王夫人所在?去了。
寶玉不覺愣神，晴雯過?來問；“二爺，這案上的東西可還拾掇？”卻是他站在?書案旁邊，手裏正抓起一?本?《孟子》——卻是隻套了個聖人書的麵皮，內裏其實藏的《琵琶記》——寶玉慌得掖到?袖裏，旋即醒悟，忙堆到?架子上，又扯了一?部《後漢書》在?前麵擋住。晴雯聰明伶俐，早看出?裏頭有鬼，也不說破，隻管笑著推寶玉走開：“二爺去迎接貴客。這些個活兒?還得我?們來。”
寶玉還有些發急，迴頭卻看晴雯朝外頭努一?努嘴，又連使兩個眼色，寶玉方安下心?來，一?笑轉身，迎向襲人。襲人剛查看完茶果之類，忽一?眼瞥見寶玉還穿著家常衣裳，一?時也顧不上別的眉眼官司，隻趕緊拿了件見客的袍子來給寶玉披上。才將腰間理順，外麵就傳說：“章家少爺來了。”
眾丫鬟們於是都忙避開去，隻襲人猶不放心?，一?個人留在?隔間伺候。寶玉親到?門前迎了章迴。兩人見禮，到?房中坐下。章迴見寶玉神情安穩、行動自如，就知道?確實無礙，於是放下心?來，不過?常例問他傷情怎樣、醫藥如何?。寶玉一?一?答了，又謝了章迴等前日送來的生日賀禮和傷藥之類。
寶玉道?：“都隻怪我?自己不留心?，一?時出?不得門，倒把給章大?哥賀喜的事都錯過?了。實在?慚愧。心?裏也遺憾羞愧的緊。”說的乃是章迴等殿試誇官之後，章、林、賈、陳、蔡幾家起的賀宴。寶玉雖心?裏與章迴章偃章僚等都算親近，然則一?來這些場合並?非是小輩們自己熱鬧、多半脫不得長輩的眼，二來他素性不耐煩那種?席上盡是舉業科第、仕途經濟的談論，故而此番借著受傷休養，都謝辭了未去。隻是當著章迴，又生出?真心?歉疚，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倒叫章迴也不免動容，笑道?：“這有什麽？等你身子平安，約著再聚也不遲。我?看你情形尚可，想來就是等也不過?些許日子。”
寶玉應了。又見章迴神氣關切、言語溫和，一?發感覺可親。然而一?時竟無別話可說，想了一?想，隻得道?：“這幾日在?家，看了章大?哥會試、殿試的文章，真個旁征博引、奧義?精深，又詞藻富麗、文采風流，實在?是從未曾見過?的氣象。”順勢就說起來，哪幾句自己覺著好，哪幾句自己尤其歡喜，哪幾句轉承出?乎了意?料；隨即問起有哪幾處出?典自己不知根源，哪幾句化用的哪些聖人先賢的意?思自己揣摩不到?，等等。章迴自是一?一?替寶玉解說。寶玉聽了，十分歎服：“竟然是這樣的來曆，這樣的議論！兄長不愧是鼎甲大?才！”
章迴自是笑著謙遜。隻是嘴上謙虛，心?中卻有些異樣，正是想起前些日林黛玉點評自己兄弟三人和薑平文章的事情來：那日自己有心?在?黛玉麵前裝相，文章上頭特意?掩了幾人的名姓。然而黛玉指點品評，字字切中，雖未明指，其實猜斷得一?點不差。再往深裏探究，則文史典故、經義?源流、筆法修辭，樣樣都有知曉，且能獨居眼識，發表新意?。如今寶玉這一?番評說議論，較之黛玉不止靈性不足，隻根基上頭就虛浮粗淺得多。想寶玉比黛玉尚且大?了一?歲，從小就有長輩開蒙，又在?家塾多少讀了一?兩年書，不比黛玉自到?榮府就隻靠自己看書玩耍，表兄妹兩個如此懸殊，可見寶玉是真的不曾師從上法，得入正道?——倒又把賈雨村充任林府西席的舊事翻出?來，兩下比較，一?時隻覺寶玉可憐，更有些可惜。何?況他素知林如海敬重嶽母舅兄，對寶玉這位內侄的讀書前程頗為上心?，並?有令自己對寶玉照拂提點的話語。如今恰與寶玉有這些議論對答，倒該適時再加點撥，也承賈政關愛之情，也不負對林如海的孝敬之意?。
於是章迴笑道?：“寶兄弟謬讚。其實不是我?有什麽才，隻不過?我?讀書向來有些運道?。雖成日裏雜學旁收，卻有一?些深究的癡勁兒?，許多常人未必在?意?的地方，肯一?力探看下去。又是有一?顆藐視前賢的肥膽兒?，別人說是，我?偏要說非，還要找出?實在?的憑據來。所以有些地方才比別人額外見識的多些。”見寶玉就要張口反駁，章迴忙道?：“你且莫要說我?謙遜，我?實話跟你說，比如我?看詩經，毛傳、鄭箋、孔疏、朱子集傳皆有可觀，偏宋以後諸儒臆說最多，根本?便是集傳被立作科舉正義?後，一?幫腐儒硬生生讀死了書。但若張口直說，倒反要被說是罵人。便要事先深究根底，把各家各派說法來龍去脈、演變淵源、時人評論統曉得了，條分縷析、比評明確，才能叫我?自己的立論立得住；與人說起時能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落筆能信手行文立刻成篇，才能叫旁人一?時駁不倒——所以說到?底，不過?是從小就愛與人鬥氣罷了。”
寶玉聽了，不免也笑起來：“我?看章大?哥一?貫的溫文，誰想到?竟這般爭勝？”又說：“我?看毛詩，也常覺什麽美刺諷諫、風動教化多是後人附會。集傳倒是不遵詩序，偏偏《二南》等篇，朱子又是一?樣的見解，可是莫名其妙。”
章迴道?：“正是如此，才要審而查之，細探究竟。且不止看朱子怎麽說，還要看朱子當時世人怎麽說，之前世人怎麽說。又如詩序，詩序出?世之前世人見解如何?，出?世時世人見解如何?，出?世以來曆代何?時顯、何?時隱，世人追捧供奉、質疑另說，其中種?種?可有規律……一?一?探查，步步深入，時時便能見學人另出?機杼，叫自己打開一?方洞天，又能拿來詰問酸腐，看他們張口結舌、抓耳撓腮，豈不十分有趣？”
寶玉頓時大?笑，直唿有趣：“可歎我?沒章大?哥這樣心?智功夫。不然，偶爾問一?問那幾個——”便見章迴猛一?皺眉，頓時嗆一?聲?住口，半晌方訕訕續道?：“讓大?哥見笑，我?怕是也問不出?什麽來。”
章迴笑道?：“這便是你妄自菲薄了。論起來，你書讀的原也不少了，詩經、書經、四?書、爾雅、八大?家古文都大?致讀了，又有史書和子書的底子，有這些在?肚裏，有些東西突然一?問，怕就能叫人接不住。隻是每樣讀的都還不夠深，沒把前人各種?精妙奇怪見解都見識一?遍，就看一?二種?通行的理論，說起來就多少缺了些底氣。但隻這個，其實也不難，甚至還有速成的法兒?。你可想知道?？”
寶玉忙道?：“但請賜教！”
章迴笑著，卻略作思索，頓一?頓才問寶玉：“子書裏頭，你最喜歡誰的文章？”
寶玉答：“莊子。”
章迴便走到?案邊，見紙張現成、筆墨俱備，援筆便寫，寫成遞與寶玉。寶玉一?看，卻是一?串書名，後麵都綴著篇章並?人名，抬頭看章迴。章迴笑道?：“你先找這幾篇來讀，看哪些有興趣的，再來告訴我?。讀時若有什麽想到?的，或是成篇，或是一?二句，隻管寫下來。我?看了，再找對應的其他書和文章你瞧。”
寶玉忙應了，又問：“這裏麵仿佛有幾篇不常見，或就是我?這裏沒有的。章大?哥可幫忙尋著？”
章迴就讓他指出?具體的來，又笑道?：“這兩篇隻是你尚未學到?，貴府大?概是有的。可以先問你老爺這一?套書，若無時，再問這套。裏頭都有收錄的。”隨手寫下兩個集子名。忽一?眼看到?書架上《後漢書》，道?：“這兩篇不看也罷。可以看《王充王符仲長統傳》裏損益、法誡兩篇，恰是反過?來的說理。”
章迴一?麵說，一?麵就要將書拿下來，預備現翻給寶玉瞧。不想寶玉見他往那邊伸手，忽的臉色一?動，嘴裏急嚷著：“不勞煩！等我?取來！”就搶手奪腳地上來。章迴猝不及防叫他一?擠，手上不穩，當時就連書函一?起扯落，散了一?地。章迴忙俯身去拾。寶玉自己也嚇一?跳，“啊”一?聲?連退兩步，後背撞上書案才止。他本?想趁章迴低頭動作，隻是一?則章迴恰擋在?書架前，二則心?中到?底有鬼，一?時竟不敢上前。
這邊章迴隻當寶玉自愧行動魯莽，也不為怪，自把書拾起整理好，抬手待要放歸原位，忽見架子裏側還有一?堆書冊，十分隨意?不整齊，不免順手拿出?來。因?見封皮上“孟子”字樣，笑道?：“想必是下人們不懂，隨手亂塞。”隨手翻開，原想確定卷冊，不料一?眼所見文字大?異，再看寶玉，早滿臉慘白，低眉垂眼、縮頭塌肩，盡是一?片心?虛慌亂。
章迴一?時無語。他也是自小淘氣過?來，這點書房裏的小手段能有什麽不懂的？隻是不想寶玉嚇到?如此。於是略一?思索，手上還將書皮掩好，口中笑道?：“確是下人們不懂。隻不過?這些書籍文字之類，原該咱們自己分門別類收拾妥當。特別是日常看的、日常不看的，都要定下書架上地方，一?一?歸置到?位。免得一?時急用找不到?，或者順手就拿錯了。”
寶玉聽章迴語氣輕鬆，又見他眉眼帶笑，並?無半點責怪不喜，這才緩過?一?口氣來。不免訕訕道?：“讓章大?哥見笑。”
章迴把《後漢書》歸了位，又把那套“孟子”推給寶玉，笑道?：“快收起來。放妥當些。別下次給老大?人抓著。”
寶玉忙跳起來，拿了書就往裏間房跑去。章迴見他儼然徑直往床鋪去的，一?發好笑搖頭，也不多言。
一?時寶玉迴來，見他在?外間桌邊坐著，手上正拿了一?粒荔枝把玩，忙尋話頭笑道?：“章大?哥喜歡荔枝？”
章迴點頭：“紋理細膩、顏色潤紅，尤其襯著底下的金白顏色，看了一?發覺得心?明眼亮。”
寶玉道?：“章大?哥既喜歡，便帶了去。”
章迴笑道?：“多謝盛意?。隻是不用。我?不過?看它顏色討人喜歡，才多看幾眼。前日薛文龍做東，席上也有它，就是擺的隨意?，不如這個乍一?眼叫人驚豔。”
寶玉忙問：“薛大?哥又做東？近日隻聽說各處聚的多，好生熱鬧。可惜我?不能去。”便有些遺憾神色。忽而想起：“下月初三便是薛大?哥生日，我?竟又不得到?。”
章迴笑道?：“你記著他生日，他必領情的。況你們至親表兄弟，這次不到?，下次還上也便宜。且如今也不過?再等你半個月，身體盡平複強健了，大?家一?處，才更有興致不是？我?聽說京北郊碧華觀的荷花六月初開得最盛。不如先約定了，到?時往那裏舒散幾日。”寶玉連忙應下。
兩人便說起碧華觀景致，周邊有哪些古跡名勝、典故傳說。說了片刻，章迴打量時辰，又見寶玉談笑仿佛如前，隻神情間拘謹窘迫之意?不散，知道?他還是記掛前事，少年人麵皮薄，一?時過?不去，再者到?底脾氣愛好與自己不同，又最不喜臨場應製酬唱之類，於是將話頭輕輕收住，即而告辭。
且說寶玉送別章迴，再到?房中，坐著先迴想一?番章迴言行，隻覺親厚體貼，自家兄弟並?親朋故友中竟從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再想他學問上這一?篇教導，坦蕩無私，也未曾有哪個塾師先生如此教導。寶玉不由得又是感慨，又是感激，倒是有一?股思齊向學之心?油然升起，於是也不管天色將晚，急忙忙按著章迴給的書單名目拾掇起來。那邊王夫人、賈政先後知聞，隻當章迴果然說動寶玉用功，自是十分歡喜，隻吩咐寶玉讀書不論要什麽用的使的，一?應滿足。就連賈母聽說，也喜得念佛，又怕寶玉又是一?時興起、不久荒疏，反倒再三叮嚀賈政不可約束太過?。
唯有薛寶釵凡事存心?，後二日，偶然得空與襲人閑話，慢慢問她當時在?隔間聽說的言語。這襲人雖不通詩書文墨，聽的半懂不懂，一?番學話下來，寶釵倒也知道?了章迴乃是用的誘導與激將之法，從閑書入手，先將寶玉讀書的興趣提起來，又有意?逗引他好勝好強的心?，既要為難府中那些清客相公和家塾裏老儒，就不免要紮紮實實讀些真東西出?來——辦法倒也不算稀奇，隻是往日並?沒有人能將這些用到?寶玉身上，寶釵不由感歎賈府到?底讀書人少，學業上隻知一?味填塞逼迫。又想到?襲人說章迴自述為學好勝又刁鑽，與自己往常所知所聞全然不同，想象其與人爭論詰辯之形態，隻覺十分好笑；然而笑過?之後，心?中一?空，隨即生出?無限惘然。隻是她素來穩重，雖有放恣，一?時便收，仍迴來相陪母親，承歡盡孝不提。
這邊且說章迴自賈府返迴，先到?自家府裏。這邊賈母、賈政已使人將端午節單子送來。章迴拿了單子，先去見章霂、陳氏，稟告了榮國府節日安排，並?賈母約陳氏看戲逛廟之事。陳氏得信，自有主張。暫且不提。章迴告退，又往林府這邊來。見了如海，說了賈政教導之語，自然得林如海一?篇讚歎，又被額外叮囑了凡事必得謹慎小心?。而後說起賈寶玉。林如海細問病情，知道?寶玉已經無礙，也放下心?來。章迴又小心?告訴了自己與寶玉談論讀書的細節。如海聽了，不免笑道?：“到?底是小孩兒?家心?性。你肯這樣，已是盡到?力了。成與不成的，隻看他自己後效罷。倒是因?端午過?節的事，我?才想起來，兩家為的你們幾個今科會試，這一?冬一?春心?思都在?這上頭，京城各處也都沒能走走逛逛。你們兄弟也還罷了，會試後還在?外頭鬆散了兩天。你姊妹幾個就都是拘家裏頭，竟是辜負了好韶光。”
章迴笑道?：“方才二老爺那裏，太太也這麽說。所以我?才一?提那邊相約逛廟看戲的事，二太太就一?口應承下來，還說明日就要寫了帖子過?去細商。不過?依著我?，端午還有些時日。後天芒種?，京中風俗就要酬花神送春。不如揀近些的景致所在?，兄弟姊妹們先玩一?玩兒?。”
林如海笑道?：“你說這話，就是已經有了主意?。也不用你費口舌，該做什麽便做什麽。我?這裏不過?一?句話，但凡你姊妹們玩得不開心?，我?隻拿你問罪。”揮手讓章迴去了。
章迴就徑往裏麵去找林黛玉。到?了梧桐院，黛玉正拿著剪子剪裁，旁邊紫鵑青禾伺候著繡繃針線，聽人報章迴來了，忙叫快快收拾了，隨意?抓一?卷書在?手裏，抬眼就見章迴自己掀了簾子進來。一?邊笑著問：“妹妹做什麽呢？又看什麽書？”
黛玉遂將書輕輕撂案上，道?：“不過?隨手翻翻。哥哥從哪裏來？這會兒?不早，可要吃些點心?墊饑？”迴頭便叫紫鵑倒茶，青禾拿新做的茶果來。章迴怔一?下，笑道?：“難得妹妹盛情，多謝多謝！”果然坐下就等著吃喝。黛玉就知自己刻意?了，被章迴覺察，然而也不在?意?，笑吟吟道?：“哥哥一?臉歡快來，定有高興之事。我?先拿茶果慶賀了，等哥哥慢慢與我?說。”
章迴道?：“叫妹妹猜著了。確是兩件高興的事。一?件是前日說起的寶玉兄弟，我?代妹妹瞧去了，再養幾天便無礙的。另一?件事，我?剛從林伯伯那兒?來，與伯伯說，後天芒種?餞花送春，隻在?咱們自家園裏不免有些無趣，何?況姊妹們上京來還未各處賞玩。不如趁便到?周邊玩耍一?番，也算享受到?最末的春光。林伯伯已經應準了。等稟告了二老爺二太太，明日一?應東西籌備妥當，後天便一?起出?門。”
黛玉聽說，果然也歡喜，拍手笑道?：“哥哥不說，竟想不起這一?春就要過?去。”又盤算起來：“祭餞花神，可不能草率。要預備各色禮物，編花籃轎馬、做幹旄旌幢，還要各色彩紙彩線之類……隻有明兒?一?日，隻怕備不周全。”
章迴笑道?：“妹妹勿憂，這些事情隻管交給我?去，到?那一?日自然都有。隻是我?想，芒種?送春，不過?是春末最後一?件事。春日裏還有好些件事，今年還都忙忘了。趁著這次出?門，踏青、賞花、放風箏……能玩的索性都攏在?一?處，左右自家兄弟姊妹，一?起想怎麽鬆快，就怎麽鬆快。”
黛玉聽了，忙站起來，親手端了點心?碟子就送往章迴嘴邊。章迴微怔，忙接過?吃了。黛玉又斟滿了一?杯茶與他相送，道?：“哥哥吃了也喝了，趕緊忙去，我?不敢留你了。”
章迴忙問怎的。黛玉笑道?：“這許多玩兒?，這許多預備，都要哥哥這一?夜一?日的操心?。時辰上來不來得及還兩說。雖然妹妹知道?，哥哥多半早有籌算，但真個萬一?有哪裏不妥當，那邊兄弟姊妹豈不要埋怨？還是再抓緊些的安心?——你快走，快去辦事！”說著便作勢推章迴往外走。章迴笑著出?去了。一?應預備，不在?話下。
展眼到?了芒種?這日，章、林兩府青年兄弟姊妹會同薑平、吳絳雪、壽雁娘一?家一?起出?門踏青送春，去的便是章迴先時向賈寶玉問過?的京北郊碧華觀——章迴早使人探過?，他觀中隻在?夏日荷花季節多遊客，這幾日並?無閑人，連今科趕考借住的舉子也都已在?半月前陸續離去，此時過?去，正可暢快賞玩。又因?兩府尊長都知小子輩不愛拘束，倘章霂陳氏等同去，隻怕玩得不爽；又深知起頭的章迴、同去的薑平、陪行的章柴、章程等皆可靠之人，且還有兩府的家丁並?恩平侯府送來的一?隊護衛相隨，料想並?無不周全之禮，於是連章魁尹氏等皆不去，隻讓年輕人盡興。一?眾青年男女?遂或乘車、或騎馬，說說笑笑一?路往京北郊去，好不逍遙自在?。
既至觀中，早有知客的法官道?士相接。引入備好的客房吃茶、更衣，稍歇片刻後，眾人方在?正殿前聚齊了，由那法官帶著觀玩。將各位泥胎聖像瞻拜畢，就往他觀中後山的放生池一?帶去。果然“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碧華觀坐落雖不甚高，氣候到?底比城裏不同，各種?山花開得正好。眾人大?喜，也不再聚作一?處，各自散開，或是將帶的祭餞物事往樹梢枝頭係了，相送花神；或是采花折草，尋景致合心?的花草堆裏坐著鬥草；或是看蜂兒?采蜜、追蝶兒?翩躚，在?放生池邊抓了隨身的糕點碎屑，喂他觀裏養的胖頭魚。頑了一?會兒?，幾人又命小廝下人將帶的各色風箏拿出?來，親自迎風扯線，就在?放生池邊的敞平草地上放起來。
不想這時四?月將近，天和日暖，風力卻不甚足。章偃、章僚幾個扯著線在?茵茵青草地上奔了十七八個來迴，奔得氣喘籲籲，竟隻有薑平一?人恰得一?陣好風，將一?對兒?鴻鵠風箏放上天去了，然後給吳絳雪、壽雁娘兩個用手帕墊著把住籰子。這邊舒頤、舒慧、舒穎姊妹看兄弟們放，見一?時放不起，又笑又急。小的兩個尚可，這舒頤早耐不住上去要自己拿來放，嚇得章柴忙連聲?勸止，隻叫丫頭小子們來放。舒頤笑道?：“單看人放有什麽趣兒?？難得自己上手，我?還偏要放它一?個起來。”章柴無奈，隻得說：“你可留神，別傷了手，也別跑時不小心?跌跤。”
然而風不助力，便章偃等男子猶放飛不起，何?況舒頤這般閨閣弱質？舒頤折騰半天，最多不過?飛起到?房高便即落下，恨得將個牡丹風箏擲在?地下，正要說什麽，忽而一?轉眼，看到?旁邊草坡一?株大?桃花樹下，章迴黛玉兩個挨著站著，頭偏著頭，手並?著手，儼然是個同放風箏的模樣，偏偏順著手看去，半個風箏影子不見。舒頤頓時好奇起來，也不顧那擲在?地下的風箏，徑直過?去。走到?近前，還沒看清兩人手上到?底牽沒牽著什麽極細的絲線，忽聽耳邊似有一?陣嗡嗡，再一?瞥眼，就覺一?團拳頭大?小的影子正在?臉前。舒頤“哎喲”一?聲?，扭身抬手掩麵，腳下一?晃就要摔倒，早被章迴一?把拉住，旁邊黛玉也慌忙撇了手上來相問。
這舒頤隻當是什麽巨型的蜂子撲麵，自己避之未及，因?此驚嚇；又見章迴、黛玉趕來，唯恐他兩個也受其害，一?發擔憂；雖被章迴伸手抓住，不曾摔倒扭傷，慌亂中仿佛見那蜂子往黛玉那邊去了，在?她身後兩三步處亂飛，更唬得心?頭亂跳，口中叫：“林妹妹別動！”一?邊就掙紮著要將黛玉掩到?身後。
章迴、黛玉不知緣故，叫她一?聲?嚇住，原地站定不敢亂動。那舒頤擋著黛玉，眼睛往那草地裏逡巡，一?邊屏住氣息小聲?道?：“怎的一?下就不見了？林妹妹，你慢慢兒?往後兩步。”一?句話未畢，就見一?個影子倏地飛起。舒頤一?嚇，大?叫：“小心?！在?這裏了！”
不想章迴順著她行動，早看清緣故，心?裏又是好笑，又是感激，於是一?隻手抓住舒頤，一?邊探身隻向那草叢飛起的影子一?抄，就將那物抄在?手裏。不等舒頤驚叫，嘴裏已經笑道?：“二妹妹別慌！且定神！你看這到?底是什麽？”說著將手攤到?她眼前。
舒頤聽說，忙定睛看去。卻見那章迴手裏哪有什麽巨蜂？乃是一?個不過?巴掌大?的袖珍鳳蝶風箏，用極細的篾絲做骨、極薄的輕紗為身，輕紗染作黑色，上繪紅點白斑，周邊描一?圈金線，頭上更有兩根不知什麽翎毛做的細長卷須，在?章迴掌中顫顫，益發的栩栩如生。舒頤這才徹底放心?，長籲一?聲?：“可嚇死我?了！”隨即迴過?神來，心?下亦盡數明白，當時伸手重重打章迴一?下：“弄了這樣精巧東西來，就單隻給林妹妹一?個人玩兒?，可不偏心?死你的！”
一?時其他眾人也都聽見動靜，趕著圍過?來。看見章迴手中風箏，無不嘖嘖稱奇。薑平笑道?：“我?知道?懷英，既敢在?今天拿出?來，必定不止帶的這一?個。還不快快貢獻出?來，這裏兄弟姊妹都見者有份，連我?家阿吳一?起每人分一?個去！”眾人齊聲?稱妙，舒頤更立逼著章迴拿出?別的袖珍風箏來。
章迴忙討饒，笑道?：“實在?不夠兄弟們一?起分的。容我?先孝敬姊妹們罷！”轉身向草坡桃樹下拿了一?個匣子來，打開給眾人瞧。眾人見裏頭果然疊了數個風箏，也有蝴蝶的、也有蜻蜓的、也有金魚兒?的，一?樣的都不過?巴掌大?小，描金繪彩，十分精致。果然姊妹們一?人拿了一?個，舉在?眼前越看越覺精致可愛，不忍釋手，直說：“這樣東西，讓人怎麽舍得放走？”
章偃等看著都笑，打趣章迴：“老七就愛這樣，事事都要弄得格外出?挑。這下可怎麽著？倒不合放風箏、放晦氣的本?意?了。”
章迴笑道?：“實是前些日在?靜福寺看見人弄這個，覺著實在?可愛，方買了迴來大?家玩耍。況這東西隻是點子新奇，費些工夫罷了，並?不難得。大?家今天玩一?迴，高高興興放出?去，就是應了時節了。倘若真還想玩時，大?可再做了更精細的來。”
眾人聽了，都說有理。一?時紛紛拿過?籰子來，捆繩係線，將那袖珍風箏迎風放出?去。黛玉心?下猶有些不舍。章迴在?旁笑道?：“妹妹原不是小氣的人。快將這風箏放了，把你那些舊日的病根兒?統帶了去，也讓林伯伯和我?安心?。”黛玉咬唇笑著，隨著風箏的勢鬆了籰子，看它帶著線飛進花樹之中，再也不看見了。章迴拍手笑道?：“蝶入花叢，得其所也，妙哉妙哉！”然後牽了黛玉的手往兄弟姊妹們當中去。眾人又這樣那樣玩樂一?番，盡興方迴。其他無話。
過?幾日，就是端午，賈、章、林幾家相約過?節，好生熱鬧了幾天。宮裏元春也打發了太監出?來，送銀子與賈府一?起打醮唱戲獻供?
??又將端午節禮分賜眾人，連林如海、林黛玉父女?也都有節禮相贈。眾人領受了，各自謝恩，也不必多說。
又過?兩天，洪大?護送著章望、洪氏乘船到?京，關夢柯同船抵達。章家章魁以下眾人都去迎接。章舒眉也由夫婿蔡泓陪著去迎接。至於章望夫婦抵京之後諸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一劍獨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