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這都是誤會啊!”陳七苦著臉,跪在地上攤開手:“臣在金陵陳家一直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哪有那麽大的臉麵討三殿下的歡心,又哪有那麽大的臉麵引薦兄長給殿下認識!”


    轉到這個話題,那又說來話長了。


    皇後往椅背上靠了靠,換個姿勢坐好,冷笑:“你沒有臉麵?你的臉麵可大得很呐!暖香樓夜宴,那個什麽白日摘星的瑤台寶境,你敢說不是你牽的頭?”


    “不是啊!”陳七大驚失色,“娘娘,暖香樓的瑤台寶境我知道,花費的銀錢何止百萬!這個數字,別說我一個比下人還不如的庶子,就是我的兄長們,再加上我父親,一起把家裏田產鋪子歸攏歸攏賣了,一時也湊不出那麽多錢啊!”


    這話顯然糊弄不過去,皇後冷冷地道:“你是湊不出,你那個長兄可是江南首富!”


    門外陳相爺跪得久了,兩隻膝蓋直發顫,整個人恨不得立刻昏過去。


    他就是再遲鈍到這會兒也該明白了:皇後對金陵的事情了如指掌,顯見得是一早就在盯著陳家的,可笑他還以為婦道人家不足為慮……眼下分明是要對陳家下手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還在裏麵胡言亂語!


    偏他又不能衝進去把人拖出來,隻能在外麵幹生氣,聽裏麵陳七跟被年糕糊了嗓子似的黏黏糊糊的又說道:“那又關我什麽事啊,大哥的錢又不是我的錢……而且我大哥是出了名的鐵公雞,暖香樓怎麽可能從他手裏弄到錢!”


    皇後氣得又揉眉心:“這不是錢的事。陳七,本宮原不是要查陳家,但你這樣百般狡辯,本宮卻不得不懷疑了。”


    “娘娘!”陳七苦著臉裝哭,“您要查陳家隨便查啊!陳家一片丹心無愧天地不怕查啊!是臣自己心虛、自己怕查啊!”


    “哦?”皇後似是來了幾分興趣。


    陳七抬手作擦汗狀,苦兮兮:“臣先前的確機緣巧合,跟三殿下逛過同一座暖香樓、遊過同一道沁香渠……金陵百姓愛熱鬧,也常聚在一起說陳家老七給三殿下跑腿如何如何的……如今三殿下被問罪,娘娘要查臣,那也是情理當中的事。”


    “既然是情理當中,你又心虛什麽?”皇後冷聲追問。


    陳七縮了縮脖子,悄悄向丁了了的方向努嘴示意。


    丁了了看也不看他,麵無表情地道:“你做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瞞著我就罷了,我也不敢問。如今皇後娘娘問,你也敢不說麽?”


    “原來你知道啊?”陳七仿佛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又笑:“那我就沒什麽好怕的了,白心虛了……娘娘,是這麽迴事:三殿下在沁香渠認識一個女子,名叫夭夭,她……”


    他支支吾吾的,不肯把後麵的話說完。


    小太監在旁急得催:“陳七公子,您倒是把話說完呀!那個夭夭姑娘,怎麽了?”


    陳七低著頭紅著臉遲遲不肯接話,丁了了隻得在旁硬邦邦地說道:“前頭有柳翠翹,後頭有秦夭夭,你還真是好本事!剛好今兒皇後娘娘做主,不如你一紙休書攆了我,迴去跟你的夭夭姑娘過吧!”


    “不要啊!”陳七驚恐,“什麽翠翹什麽夭夭,都是逢場作戲而已!你不能為了這點小事使性子啊!娘子你可還記得,去年咱們初見的時候……”


    他似是又犯了絮叨的毛病。


    皇後麵前當然容不得他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小太監忙打斷道:“陳七公子,若隻是些無關緊要的風月之事,就不用說了!”


    “風月之事怎麽能算‘無關緊要’!”陳七立刻出言反駁。


    但幸好他還記得當著皇後的麵要收斂幾分,否則誰知道他還要說出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來!


    皇後貴為天下之母,自然不會當著兒子們的麵、在皇帝的寢殿裏追問什麽風月趣聞。所以這個話題隻能到此為止,皇後冷冷地向陳七睨了一眼:“今櫻花國宮便信你一迴。異日若是被大理寺查出別的什麽,你可別怪本宮要從重發落!”


    “娘娘放心!”陳七忙賭咒發誓,“柳翠翹死了、倩倩已經從良了,除了夭夭,再也沒有旁人了!”


    真是不像話。


    皇後忽然發覺今日這番審問對她的威嚴很有損害,想了一想又打消了攆陳七出去的念頭,沉聲問道:“依你之言,三皇子從前在金陵,不止與你陳家親近,還同旁人有來往?”


    “有啊有啊!”陳七掰著手指頭數給她聽,“有織造府蘇家的四老爺、鹽商盧家的三個兒子、守備府齊大人的大舅子……對了,全天下的府衙後院,三殿下住過的怕有一大半吧?”


    皇後聽著他的話,原本隻是強作出憤怒模樣的臉上終於又實實地難看了起來。


    “你這些話最好都是真的,”她道,“否則,誹謗皇親的罪名雖不大,你卻也未必擔得起!”


    陳七難得地收起了笑,鄭重道:“事關天下,臣不敢妄言。”


    不隻是關乎皇家的顏麵,更關乎天下,那就是明著說三皇子在謀天下了。


    至於是不是妄言,皇後心中自有決斷。至不濟,刑部那些查案子的人總不是吃白飯的。這是一件大事,皇後不急於一時。


    陳七也不急。他從一開始便是留了後手的,刑部的人能查到誰的頭上、查出什麽線索來,他一清二楚。


    此時此刻,兩方都覺得眼下有很多事情要做,目的相同,倒不妨同走一段。


    但終究還是要分道揚鑣的。


    陳七馬上要牽著丁了了退出去的時候,四皇子忽然又開口,道:“母後,父皇的病,究竟……怎麽樣了?”


    皇後立刻將目光移到他身上,作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本宮還以為,你已經忘了自己還有個父皇了。”


    四皇子忙俯首道聲“惶恐”。


    太子也像忽然活過來了似的,忙抬起頭來笑道:“這件事倒怨不得四弟。他們一進來母後您就有一萬句話要問,四弟惶恐還來不及呢,哪裏還想得起別的!”


    這會兒他倒是真心實意在幫四皇子說話。


    畢竟四皇子原本是與三皇子在一條陣線上的,如今好容易給鬧掰了,他若不好生哄著點,萬一人家兩人再達成了什麽協議,他豈不是又要以一敵二?


    無論如何現在先穩住再說,至於將來——等局勢穩定以後再迴頭找個言官彈劾四皇子不孝,那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


    太子的態度似乎也影響到了皇後。她盯著麵前的虛空看了一陣,臉色慢慢地緩和了幾分,良久才歎道:“你父皇已經連著四五日不曾醒來了。你來看看他吧,不知道……”


    不知道還能不能再醒過來。


    四皇子當然知道皇後不會允許皇帝在他眼前醒來。他緩緩轉身膝行到床前,自有小太監躬身打起簾子,露出皇帝的麵容。


    不蒼白,也不幹瘦,養得白白胖胖,乍看上去倒像是個才四十來歲的富家翁在歇晌。


    四皇子迴頭,看向旁邊伺候著的太醫:“父皇形貌實在不似病重,怎麽……一直這樣不曾醒來嗎?”


    太醫上前行禮,有些羞愧地歎道:“臣無能。”


    “你們的確無能。”四皇子道。


    太醫愣了一下,旁邊的幾個小太監也都有些怔怔。


    要知道四皇子雖不像三皇子那樣素有謙和下士之名,卻也是一直被宮中朝中讚為君子如玉的,如今怎麽忽然……


    這麽不客氣,是因為心中憂憤故而失態,還是自以為今非昔比,所以迫不及待地要抖抖威風了?


    在場眾人各懷心思,四皇子一概裝作看不見,隻轉過身來向丁了了問道:“陳少夫人可有法子?”


    “胡鬧!”皇後厲聲嗬斥。


    旁邊太醫忙也急道:“四殿下,這不是鬧著玩的!陛下的龍體……”


    “陳少夫人在北疆救下的性命不下萬眾,你說她是鬧著玩的?”四皇子看著太醫,冷聲反問。


    太醫僵了一僵,隨後又露出無奈的神情:“殿下,術業有專攻,陳少夫人她擅長的是外傷……以及疫症,但……”


    “所以,你們擅長的是什麽呢?”四皇子反問。


    說話的太醫頓時鬧了個大紅臉。


    他擅長什麽呢?他自稱是擅長全科的。他出身禦醫世家,自幼學的便是專供宮裏使用的調養身體、疑難雜症以及各種奇毒……但是他沒能治好皇帝。


    既然治不好,哪裏還敢說“擅長”呢?他什麽都不擅長。


    四皇子看著他窘迫的神色,笑了一笑。


    皇後已站了起來,神色是居高臨下的冷厲:“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母後,”四皇子俯伏下去,沉聲:“兒臣隻是想跟父皇說說話而已……兒臣很久不曾見到清醒著的父皇了。”


    皇後走到床邊,看著床中躺著的皇帝,語氣低沉:“你有話要同他說,本宮也有話要同他說。他自己偏要這樣昏睡不醒,本宮有什麽辦法!”


    “所以兒臣想請陳少夫人來試試,”四皇子忙道,“母後有所不知,陳少夫人醫術精妙,多有出人意料之處!如今父皇既然遲遲未醒,說明太醫院諸位大人已盡其力,既如此為何不讓陳少夫人試一試!”


    橫豎都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皇後聽見門外響起嗡嗡的聲音,不用迴頭也知道外頭那些朝臣在議論什麽,不免心中加倍煩躁。


    “不對,”她沉聲反駁道,“陛下如今雖然昏睡著,但麵色紅潤、進食如常,顯見是不曾有大病症的。萬一遇到一個庸醫……”


    把好端端的人給治死了怎麽辦?


    太子忙也跟著勸:“是啊四弟,父皇的龍體可不能用來嚐試的!我也知道你信任陳少夫人,但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連累了陳少夫人替你承擔天大的風險!”


    “民女願意承擔風險。”丁了了抬起頭來說道,“民女與四殿下一樣滿心盼著陛下能盡快醒過來。為了實現這個願望,民女願承擔一切風險,包括民女自己的性命。”


    在太醫們的眼皮底下出頭,的確是一件需要賭命的事。現下希望皇帝能醒過來的人著實不多,希望皇帝再也不要醒的卻大有人在:以前大約是皇後和太子,如今隻怕更要加上宮裏的太醫們。


    四皇子分明是要丁了了來打那些人的臉了。皇後和太醫們麵上不敢表現出來,內裏卻已恨得心尖尖都發抖。


    丁了了迎著那些毫不掩飾恨意的目光,從容一笑:“民女出手,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陛下仍舊像如今這般起不得身,但最好的結果是——陛下可以從此擺脫病魔,清醒過來。”


    她沒有考慮過更壞的結果,比如皇帝剛巧死在她手裏,或者皇帝始終沒有醒,而別人都認為是她的錯。


    那都是失敗之後才需要考慮的事,而她現在,不考慮失敗。


    丁了了抬頭看向皇後,神情十分堅定。


    皇後心裏仍想阻止,未曾開口卻聽見外麵老臣們議論紛紛,說的都是差不多的內容:“說是神醫,隻怕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一個小丫頭而已,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畢竟那是皇帝的萬金貴體啊,怎可有半點兒損傷!萬一皇帝很會挑時間,偏趕在這位陳少夫人動手治病的時候恰好死了,這賬算誰的?一個小丫頭當真擔得起嗎?


    再加上陳家隻怕也擔不起!


    陳相爺心裏隱隱覺得,他這個膽大的侄媳婦應當的確是來捅天的。她不在乎會不會犯下大錯、也不在乎會不會有人拿這件事來做文章。她肯在乎的大約就隻有兩件事:一件是治病,第二件是——


    “皇後娘娘不許我嚐試嗎?”丁了了雙眸低垂一臉委屈,“為什麽不許嚐試?是因為知道旁人不知的真相,還是……受到了什麽人的威脅呢?”


    什麽威脅?什麽真相?!皇後大驚。


    丁了了看著她,委屈又鄭重,還帶著幾分竭力掩飾的好奇:“娘娘,陛下昏睡不醒不是因為病了,而是中了毒——這件事您定是一早就知道的吧?眼下該如何安排,民女想請您的示下。”


    請您示下,到底是治還是不治?是很難治要假裝好治,還是很好治卻必須假裝難治?您是皇後,必然也是某些事情的知情人,這件事,您到底是什麽態度?


    丁了了的話沒有明白問出口,但她知道皇後一定聽得懂。


    而皇後也的確立刻白了臉色,死死地盯著她,咬牙:“你可要想好了!一旦你插手了這件事,但凡陛下有半點兒不好,本宮都會找你算賬!”


    這是在威脅。


    而丁了了把這句威脅的意思理解為:你必須治好皇帝,否則你會死。


    好的,她懂了。


    不管皇後是為了顏麵還是因為完全不相信她能解毒而說出這句威脅的,她都隻接受最表麵上的那層意思。


    要治,那就好辦。


    反正就算出了天大的事她也不怕。已經被滅過族了,總不能那麽倒黴還要被滅第二次。


    丁了了大著膽子走到四皇子的身旁,向床中的皇帝伸出了手,順便轉頭問旁邊的太醫:“最近都用什麽藥?”


    太醫極不情願地退開,慢吞吞說了藥方,丁了了的手已搭在皇帝的腕上,停住了。


    皇後在她身後問:“怎樣?”


    聲音尖銳而顫,像是出自一柄剛剛在劣質磨刀石上打磨過的短刀。


    這是極其緊張之下才會出現的聲音。


    丁了了脊背挺直,姿態沉穩,緩緩開口:“果然不出所料……這毒必不是意外,定是下在飲食或者熏香中,日積月累,才會如此。”


    “什麽?!”皇後臉色大變,“丁氏,這話不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


    “民女不敢玩笑,”丁了了轉過來看著她,神色鄭重:“娘娘,陛下應當是在日常的飲食中被人下了分量極輕的藥,一日一日積累下來,終致昏迷……如今已經發病,且到了這般嚴重的地步,可見體內已不知積攢了多少毒……極難救治的了。”


    “是難救,還是不能救?”皇後不依不饒地追問。


    丁了了不能不答,良久方沉吟道:“倒不是不能救,隻是民女有些不敢——那下毒之人隻怕還在宮裏,陛下此時解了這毒,不知是福還是禍。”


    殿中氣氛一時又僵住。


    許久許久,皇後咬了咬牙:“你若能治,便……試一試吧。”


    當然要試的,丁了了心道。


    若不試這個,此番迴京是為了什麽呢?


    太醫不太情願地將銀針遞了過來。丁了了伸手接過,十分熟練而準確地刺中穴位,病人並不覺得疼,隻夢裏手腳抽兩下,太醫解釋說是正常的,皇後就不兇了。


    丁了了神情專注。


    一針一針,刺的都是熟悉的穴位。不知過了多久,床中的皇帝睜開了眼。


    小太監們發出驚歎,臉上卻大多沒有半點兒喜色,隻為首的那個笑了一笑,道:“恭喜皇後娘娘,恭喜太子殿下。”


    皇後似乎不太喜歡這樣的恭喜,臉沉著,看向丁了了:“江南道的神仙娘子,果真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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