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七眼巴巴等了半天,遲遲沒能等到丁了了開口,急得嘴巴一扁,眼圈都紅了:“娘子!姐姐——”


    一聲“姐姐”尾音拐了十八個彎,聽得丁了了頭皮都發麻,忙舉手求饒:“我當然不會……誰敢說你來曆不堪,你叫人打他就是了!”


    “嗯!”陳七重重點頭,“你放心,那些當麵嘲笑我的、背後議論我的,都被我派人打殘了!”


    哦。


    丁了了醒過神來,暗自懊惱。


    她怎麽又被這陳七裝可憐的樣子給騙了!這就是一隻狼崽子,他慣會汪著淚癟著嘴裝小貓咪,看著可憐巴巴,心裏指不定憋著勁兒預備咬誰一口呢,誰信他誰傻!


    比如她自己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蛋,被這小子騙了多少次了都不長記性……


    正想著呢,陳七覥著臉又來了,兩手扯著她的衣袖,哈巴狗似的:“娘子!娘子別生氣嘛,我平時待人不兇的,都是別人先對我不好,然後我才不得不奮起反抗的!”


    丁了了仰頭看著房梁,內心毫無波瀾。


    哈巴狗還在鍥而不舍地扯她的衣袖,一下又一下:“你都不知道那些人對我有多壞!那年我剛被接迴府,什麽都不懂,他們就騙我說大戶人家的小孩子每天都要向大人磕頭請安,大冬天逼著我從祖母的院裏一路磕頭拜過去,每一個哥哥姐姐門口都要跪……他們還說我出身卑微要拜的人格外多,見了府裏的丫鬟小廝都騙我磕頭,他們就在一邊笑……”


    哦,那還真是個小可憐。


    丁了了仍然看著房梁。陳七不知何時已經放開了她的衣袖,改為雙臂環抱住她的胳膊……她恍若未覺,不為所動。


    陳七抱著她的胳膊搖啊搖,繼續哭訴:“我每天挨打挨罵不敢抬頭,父親就罵我是陰溝裏的老鼠上不得台麵;兄弟姐妹中不拘是誰犯了錯一律打我,因為都是我這小叫花子帶壞了他們;我挨了誰的打依然是我的錯,因為是我害得他們背上了不睦兄弟的惡名……”


    丁了了低頭瞥了一眼,恰看到陳七眨著一雙明亮的鳳眼正看著她,明明挺高的個頭被他自己縮成一團,掛在她胳膊上就跟拎了個兒子似的。


    還是一個受了委屈正在訴苦的、可憐巴巴的兒子。


    丁了了頓時又氣惱,用力甩開他,轉身:“再不容易你不是也熬了這麽大?這世上誰活著都不容易,你自己要麽打死他們、要麽熬死他們,跟旁人說有什麽用!”


    陳七低頭看看空空的懷抱,頓了頓,手臂愈收緊了些,慘兮兮抱住了自己:“……我知道跟旁人說沒有用,但我就是想說一說。哪怕隻有一個人肯心疼我呢,我在這世上也不算太孤單……可是我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丫鬟、婆子、小廝……個個都是他們的人、個個都想看我的笑話。好容易有個忠叔本分老實,卻又實在太憨厚了些,不拘聽見什麽都隻會說‘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啊’……”


    丁了了終於還是忍不住,慢慢地轉了迴來。


    這世上誰又不是孤單的呢?


    就拿她自己來說吧,她自從此次在父親墳前醒來,就常常覺得胸中憤懣難言,誰都不肯信、誰都不願見……她常常覺得自己是丁了了卻又不是丁了了,一肚子疑問又能對誰說呢?她唯一可以相信的那個弟弟隻會覺得她是個妖怪,旁人更恨不得立刻送她去死……


    孤單,難道不是人生之常態嗎?她看著陳七眼中自己的倒影,自問。


    這時陳七百折不撓又湊上前來,抓住了她的衣袖:“娘子,人生一世,若連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都沒有,那這人間還有什麽趣味啊……一個人若是受了委屈無處哭、占了便宜無處笑,縱然仗劍橫掃天下、入朝指點江山,那也不過是一場虛熱鬧罷了……”


    丁了了心中發慌不願再聽,隻得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搖頭:“總不能叫你一世孤單的。你不是投靠了三皇子嗎?將來掙得了功名在身,何愁沒有知己簇擁、何愁沒有嬌妻美妾、何愁沒有兒孫繞膝……”


    陳七啪地拍了一下巴掌,搶過話頭:“對呀對呀!我的‘嬌妻’不就是你嘛!‘兒孫繞膝’也要靠你幫我實現!至於‘美妾’……娘子,你是不是又胡思亂想了?你怕我將來要納妾,所以提前先吃一壺沒來由的幹醋……”


    “誰要吃你的幹醋!”丁了了立刻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中脫離出來,沒好氣地甩了他一袖子。


    陳七哈哈地笑了:“吃醋就吃醋,沒什麽不能承認的嘛!”


    丁了了無言可對,決定轉身就走。


    陳七卻適時地又拽住了她,斂了笑容一臉真誠地道:“娘子,你心裏有顧慮就應該直接告訴我,而不是一個人躲起來胡思亂想!既然你也怕孤單我也怕孤單,那為什麽還要猜來猜去?有什麽話都直說了不好嗎?”


    “好,”丁了了立刻接道,“那你就直接告訴我,你什麽時候啟程迴金陵?”


    “很快了。”陳七頓了頓,低頭:“我會在最合適的時候迴去。”


    說罷立刻抬起頭露出笑:“你放心,即便迴去,我也不會趕著納妾。這世上人人都心懷鬼胎,隻有娘子一心對我好,我才不會冒傻氣去做那種蠢事!”


    丁了了心道我未必一心對你好,那暖香樓的夭夭姐姐之流也未必對你不好。你總還是用不著她們救命,所以遠遠沒到需要犧牲色相的地步。若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便要你入贅暖香樓,隻怕你也未必不肯。


    陳七偷眼看看丁了了的臉色,嚇得心裏一跳,忙又嘻嘻笑著找補道:“當然,就算她們沒有什麽鬼胎,我也不會隨便納妾,畢竟像我娘子這般神仙似的人物,天上地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了嘛……”


    哦,又開始滿嘴瞎扯了。


    丁了了不打算與他細究,冷靜地起身走向門口:“什麽時候迴去說一聲就好,不急迴去就別說那麽多廢話。天晚了,我去煮飯……”


    “不許!”陳七像塊狗皮膏藥似的貼在她的手腕上,說什麽也不肯放:“我不吃晚飯,我要你在這兒陪著我說話!”


    丁了了皺眉:“不是都說完了?”


    “沒有啊,”陳七不由分說拽著她又坐了下來,“我的事說完了,但是你還沒有說!咱們成親這麽久了,我除了知道你的名字,旁的事一無所知!你的喜好、你的忌諱、你的生辰、你的打算……”


    “我沒有那麽複雜。”丁了了看著藥櫃說道,“我從前是個傻子,最近剛剛才好轉一些,還沒來得及養成什麽喜好、什麽忌諱。至於旁的事,我自己不記得,旁人當然就更加不記得。”


    陳七一時啞然。


    這才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一塊真正的木頭。難怪時常覺得她這個人太無趣了些,怎麽撩撥都撩不動。


    從前的她無悲無喜,旁人就連心疼她都不知該從何疼起;現在的她卻又莫名地冷淡,旁人想要取得她的信任實在太難……


    咦?!


    陳七心念一轉,忽然又樂了:娘子從前什麽都不懂,那現在就是白紙一張嘛!他是撿到寶了!


    一定要趁著這個機會讓她好好心疼心疼他,最好一下子把她的惻隱之心都用光,免得她以後醫者仁心,又去心疼別人!


    陳七打定了主意,也顧不得去追究為什麽“一張白紙”可以掌握那麽怪異的醫術,第一時間就先衝過來拿捏住了她的命門:“所以我與娘子果真是同病相憐,天定的緣分!娘子的生辰無人記得,我的生辰卻是被人故意篡改……我原本是十月初三的生辰,偏嫡母買通了先前的街坊,眾口一詞都說我是冬月十七……”


    他拖著哭腔故意在此處頓了一頓,丁了了果然忍不住追問:“為什麽?”


    陳七垂著頭坐著,許久沒有答話。


    丁了了本已習慣了他的聒噪,這會兒忽然安靜下來頓時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就往他身邊靠了靠。


    同時心裏不知何故自己冒出了一個答案:


    篡改他的生辰,莫非是想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果然,良久之後陳七抬起頭,眼圈紅紅,嘴角卻掛著一抹苦澀的笑:“她說我生在冬月十七,那便是我母親離開陳府九個月之後……所以我的身世,至今存疑。”


    這個“存疑”,當然是指在陳老爺心中存疑、在陳府上上下下那些拜高踩低的人眼中存疑、在與陳府往來密切的那些富貴人眼中存疑。


    那就難怪“聯姻”這種慘事輪不到他、也難怪他時常混跡在沁香渠兩岸的溫柔鄉中被人嘲笑了。


    身世存疑的“少爺”,算得是什麽少爺?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陳七偷眼觀察著丁了了的臉色,直待她黯然垂首,他才又趁機往她身邊靠了靠,偏著頭枕在她的肩膀上:“她給我改到冬月十七還有另外一個緣故——那一天,是我祖父的忌辰。”


    丁了了心裏騰地冒出了一股火,險些沒忍住拍腿罵人。


    想那陳府主母該是何等歹毒,有心害人,竟連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都不放過——


    陳七的生辰若撞上了他祖父的忌日,那便是忌諱中的忌諱,一個字都不能提起的。如此一來府中別的兄弟姐妹過生辰都是喝酒賞花聽戲玩樂,他的生辰卻注定連一碗壽麵都不能吃,還要小心翼翼三緘其口生怕有人多嘴提一句,因為那很可能意味著一家人對祖父的哀思都會化作對他的憎恨,導致他接下來的一兩個月接連不斷地遭受所有人的白眼,恨不得連唿吸都會被人罵……


    這真是,讓人無言可對。


    丁了了眉頭緊鎖憤恨地看著眼前的藥櫃,隻覺得滿心不是滋味,想跳起來罵人、想衝到金陵城去罵人……卻又生怕嚇到靠在她肩頭歇息的陳七,隻得生生忍住怒氣。


    是不是可以為他做點什麽?她想。


    哪怕是萍水相逢……好歹也該對他好幾分才是。雖說夢裏的陳七實在讓她受了幾番驚嚇,卻畢竟次次有驚無險,嚴格來說甚至還對她多有助益……


    而現實中遇見的陳七卻實在沒有任何對不住她的地方,反而處處小心在意、著實是把她當作“神仙般的姐姐”來敬重著的。


    時至今日,丁了了心裏終於生出了幾分名為“愧疚”的情緒。


    愧疚中二人沉默地並肩而坐,不覺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丁了了遲疑著推了推仍然靠在她肩上的陳七,小心翼翼:“我記得今天是二十九,再過三四天就是你的生辰。不如咱們想個法子再訛四太爺一筆,弄些酒菜來給你慶生?”


    陳七哈地笑了:“好啊好啊!那再好不過了!”


    丁了了如釋重負,忙拉著他一同站了起來。


    陳七卻立刻又改了主意:“算了,我不喜歡那種吃吃喝喝的生辰,若是再鬧得人盡皆知反而不妙。不如咱們誰也不告訴,就隻你一個人陪著我過!”


    丁了了心裏隱隱覺得最後這句話仿佛不太對。


    但她生怕稍一猶豫就傷害到了陳七,隻得立刻點頭答應:“那我去準備些吃的!”


    “不用!”陳七慌忙又拽住了她,“不許走,我寧可不吃飯……”


    “不吃飯?那可不成!”外麵忽然有人接話,卻是佳佳的聲音:“你願意餓著不吃飯,阿姐可不行!”


    丁了了莫名覺得臉上有些發燙,忙轉身去開了門,就看見丁小麥和陳忠一人手裏提著一隻巨大的食盒,像擺執事似的站在佳佳身後,正看著她。


    兩邊互相對視一瞬,丁小麥低下了頭:“你們出來得太久了,佳佳放心不下跟著出來看,就在外麵聽見說過兩天是陳公子的生辰,所以我……”


    所以我就趕緊跑迴家去提了兩大食盒的酒菜過來,恰好與你們要提前慶生的打算不謀而合。


    她不擅長一下子說這麽多話,一時窘迫得紅了臉,在那隻大食盒的襯托下就越發顯得嬌弱可憐。


    丁了了忙上前去幫她抬著食盒,迴頭向陳七笑道:“小姑婆發話要為你慶生,那就算是長輩做了主,這下子你不想熱鬧也不行了!”


    陳七扶著藥櫃慢慢地挪到門口,苦笑:“我怎麽覺得……好像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你哪有砸到腳?”佳佳不解,“我們一起陪你過生辰不好嗎?小姑婆帶來了好多好吃的!有醬肘子、烤山雞、八寶野鴨……好多好多!”


    的確十分豐盛。兩隻食盒裏的飯菜滿滿地擺了一桌子,桃花釀往杯中一倒,霎時滿屋飄香。


    丁了了借著倒酒的機會湊到陳七身邊,低聲道:“如今已經有這麽多人陪著你了,你總不該仍舊不高興吧?今日這一桌可都是為你準備的,還說沒人疼你?”


    陳七看著桌上的酒菜,一臉憂傷:“縱有滿桌美酒佳肴又如何,我又不是不曾見過燈紅酒綠。”


    丁了了皺眉,手中酒壺啪地敲在桌上。


    陳七雙手捧著臉,歎息連聲:“我此生隻求一知己,無論是錦衣玉食還是粗茶淡飯,隻要有她陪在身邊就好……”


    “你矯情夠了沒有?”丁了了的火氣又上來了,“我看就是慣的你!你不想吃飯,那就自己到外麵蹲著看星星去!寫夠了一百首傷春悲秋的詩再迴來!”


    “那還是算了!”陳七忙換上笑臉,雙手抓起了桌上的山雞,撕下一條雞腿就啃:“寫詩哪有吃飯喝酒有趣!何況還有佳人相伴,人生得意如此,夫複何求!”


    氣氛終於正常了。


    丁了了鬆了口氣,將剩下的幾隻酒碗倒滿,拉著丁小麥和佳佳一同入座,不太正式地向陳七賀了生辰。


    陳七終於沒有再玩傷春悲秋那一套。連著喝了三杯桃花釀之後,他就忘了先前紅著眼迴憶起的那些委屈,開始捧著酒壺提著筷子擊節唱歌了。


    反而是丁了了越來越心事重重,這一桌子的美酒佳肴都沒能讓她真正高興起來。


    丁小麥給她添了一杯酒,低聲道:“你不用擔心,這酒不烈,喝的就是個熱鬧,於傷勢無礙的。”


    丁了了敷衍地應著,目光仍追著陳七,越看越覺得他……好像更不高興了。


    唱的歌已經從“與子同袍”換成了“畫梁春盡落香塵”,手裏的筷子丟了一雙又換一雙,他分明已醉了,眼裏卻始終沒有笑。


    還有什麽心事嗎?


    是為了家裏的那一堆肮髒事,還是為了朝堂上三皇子的困局?


    他的心事,她終究是不能盡數明白的。即便他肯說,她也並不能與他悲喜相通。


    丁了了想著想著便覺有些泄氣,喝著這桃花釀也開始貪杯起來。丁小麥一次一次過來添酒,她起初還記得說一句“我不能多喝”,後麵卻漸漸地不再拒絕。


    酒到杯幹,不消片刻便覺眼前有些模糊,陳七的歌聲也很快聽不清了。


    “陳七,”她迷迷糊糊地說道,“你要真覺得金陵城千般不好,那不如就當真不要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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