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了了並不是什麽明珠寶玉。


    在四太爺家高大的門樓下,她就是一隻螻蟻、一灘爛泥,仿佛站在這兒就是為了讓人踐踏的。


    她失歡於自家長輩、得罪了四太爺,又沒能攏住那個活鳳凰似的陳七少爺,所以她在這臨溪村仍然是最卑微的那一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


    現在她那個兇巴巴的弟弟似乎也沒有了。也即是說,她的未來已經沒有什麽盼頭,永遠不會出現“三十年河西”了。


    這樣完美的一株野草在你眼前,你不來踩上兩腳,是不是感覺有點對不起自己的鞋底?


    看熱鬧的眾鄉鄰們早已不滿足於藏在自家門後,三三兩兩試探著都走了出來,先是幾個孩子嚐試著往丁了了的身上扔石頭,然後就是各家的大人們湧湧上前,斥罵她、責問她,推推搡搡,誓要讓四太爺看到他們的勇氣和忠心。


    “沒心肝的小畜生!這些年四太爺為了咱村耗費了多少心力!你不說感恩戴德就罷了,竟然還敢上門辱罵,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難怪你爹娘死得早,養下你這麽個傷天理的東西,他們可是造了大孽了!”


    “怎麽,你弟弟也死了?還是快要死了?哎喲,就說嘛!你就是個遭天譴的東西,誰沾上你誰倒黴!”


    “你爹娘、你弟弟,都是你自己害死的!你還有臉來鬧別人呐?我要是你,我早一頭撞死了!”


    “你還敢鬧!還敢砸門!小雜種你怎麽還不死!”


    ……


    吵嚷聲一浪高過一浪,震得人耳朵裏嗡嗡響。


    但不管他們吵嚷成什麽樣,丁了了始終抱著圓木不撒手,更不肯倒下。隻要人群稍稍讓出一點空,她必定不管不顧地對著那兩扇大門來一下子。


    “丁傳山,王八蛋,”她啞著嗓子,罵不絕口:“你怎麽還不滾出來?你快出來聽聽你養的這些狗是怎麽罵你的,他們說傷天害理的人活該家破人亡、他們說害死了人的畜生就該一頭撞死……所以你現在家破人亡了嗎?你撞死了嗎?”


    “還有那個姓韓的,韓聚!”她拔高了聲音,嘶聲吼:“你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光杆兒一條,是什麽緣故?這裏有人說你全家人都是因為你造孽太多才死絕了的,你覺得說得對不對?你敢不敢出門來應一句……”


    “我為什麽不敢!”


    黑漆大門哐啷一聲響,韓聚包得像根燒了一半的木柴似的走了出來:“小畜生,你當人人都是你這樣的孽障嗎?老夫行醫半世救人無數,功德無量!我家親眷遭難那是老天無眼,你休要把我與你自己相提並論!”


    丁了了抱著圓木站定,看著他。


    他是韓聚,那個差點治死了陳七的庸醫。


    他的臉包得這樣嚴實,可見裏麵必是爛了。


    爛了臉就足以證明他的傷藥是壞的,陳七先前傷勢反複確鑿無疑就是此人作的孽。


    這個混蛋險些斷送了陳七的性命和四太爺的前程,此刻卻可以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裏,必定不是因為四太爺仁慈。


    是因為他還有旁的用處吧?


    比如,給她和佳佳下毒?


    “救人無數、功德無量嗎?”丁了了低低冷笑一聲,邁步上前:“你的功德是怎麽掙出來的?靠你用錯藥方差點要了陳七的命?還是靠你往飯菜中下毒害我和我弟弟?韓聚,你若不遭天譴,那才是真的老天無眼!”


    韓聚被她當麵罵到臉上,臉色不免難看,氣勢一時倒也不輸:“老夫有無功德,不是你一個小畜生信口說說就能算的!”


    “就是就是!”人群中響起一片附和,“我們這些人平時有個頭疼鬧熱的都是韓大爺給治,四太爺也稱讚過韓大爺醫術高明,這還不夠?你一個小畜生……”


    “我一個小畜生說了不算,”丁了了冷聲打斷,“但也許老天說了算。韓聚,你今日若敢對天發誓陳七傷勢反複與你無關、我弟弟中毒也與你無關,我便如你所願,一頭碰死在這裏,如何?”


    “哈哈,好!有膽氣!”韓聚啪啪地拍了兩下巴掌,“一言為定!”


    他生怕丁了了後悔,一句話說完立刻就舉起了手,脊背挺直神情莊重:“蒼天在上,我韓聚今日在此立誓,若因我醫術不精,致使陳七傷勢反複,我願受天打雷劈……”


    “立誓”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此刻巷子裏所有人都看著韓聚的臉,側耳聽著他的誓言,生怕漏掉一個字。


    正聽到關鍵處,忽然韓聚身形一晃,未說完的話就卡在了喉嚨裏,變成了哢哢哢接連不斷的怪響。


    原本努力挺直的脊背也垮了下去,站姿一時有些怪異。


    再然後,嗤地一聲輕響震得人心裏顫了顫,韓聚並不高大的身軀就像燒垮了的木柴一樣撲地跌入塵埃,再未彈起。


    “我原本是來求你給解藥的。”丁了了攥著滴血的尖刀,低聲道,“但是現在我改主意了。”


    “我不想救我弟弟了,你給他陪葬吧。”


    她又轉身看向半掩的黑漆大門:“你們太髒了,我已經不想跟你們在同一片天地間活著了。”


    寂靜的人群直到這一刻才驟然沸騰起來。


    殺人了!殺人了!那個小傻子殺人了!


    丁了了迴頭向人群掃視一眼,唇角翹了翹,抬起手來晃了晃她的尖刀:“我說了你們可能不信,我真是懂醫術的。你的心髒在哪兒,我比你自己都清楚。”


    你看,隻需要一刀。


    眼前的人群瞬間炸開如同被洪水衝散,哭聲喊聲震耳欲聾。


    丁了了移開目光冷冷一笑,攥緊尖刀邁步跨進了那道高高的門檻:“丁傳山,我已經殺夠本了,你是現在就殺我,還是讓我再賺幾個?”


    門內瞬間也同巷子裏一樣熱鬧起來了。


    不同的是門內的人不能逃。都是至親骨肉,就算要逃命也不能讓別人看出來,他們隻能祈禱院子裏多幾個跑得慢的老弱婦孺替自己多撐一陣……


    那也是不成的。


    到底還是有幾個膽大的漢子迴過神來,趕在家破人亡之前掄起了鐵楸掃帚,分四麵包抄而來。


    丁了了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卻還是像落進捕獸夾的小耗子一樣毫無反抗之力地跌在了地上。


    塵土飛揚的掃帚當頭罩了下來。


    背上鈍痛刺骨,整個人仿佛碎裂,那是鐵楸狠狠落了下來,一下,又一下。


    丁了了沒有蜷縮躲避,甚至沒有打算護住後腦。她隻管死死地抱住了罩在她頭頂上的那把掃帚,然後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吼罵:“丁傳山!你多行不義!必遭天譴!我死之後!你全家所有人生瘡潰爛!缺衣少食!任人踐踏!生不如死!……”


    四太爺家的宅院很大。


    但再大也是有限度的,嘶啞淒厲的吼罵聲一句接一句傳出去,灌進了宅院裏每一個人的耳朵,終於也飄進了內院一間封得嚴嚴實實的小屋裏。


    床中躺著的年輕人騰地一下子跳了起來。


    門口一個小孩子霎時嚇得白了臉:“陳少爺,韓大夫說您不能下床……”


    一句話還未說完,眼前早已不見了病人的身影。那孩子驚恐地追出門,就看見剛剛還躺著連翻身都不能的陳七竟然跑得飛快,眨眼間就從夾道裏衝了出去。


    “住手!都給我住手!”一聲怒吼穿過夾道越過房簷,飄飄渺渺地傳進了前院。


    打人的漢子們沒有聽見,罵人的丁了了卻聽見了。


    她立刻停止了叫罵,縮迴手抱住頭,咬緊了牙關。


    她要活著。並且她已經可以有機會活著……因為她賭贏了。


    她這個人在四太爺麵前如同螻蟻,但陳七不是,陳七背後的陳家更不是。她隻有逼迫陳七站在她這邊,才能為佳佳、也為她自己尋一線生路。


    “你報答救命之恩的機會來了啊,陳七!”她在心裏這樣歎了一句,眼角淚痕模糊,人已昏昏沉沉。


    片刻之後陳七出現在前院,看到的就是四五個漢子持著棍棒掃帚鐵楸對一團蜷在地上的瘦小身影痛打不休……那一團小人兒已經不動了。


    “丁成峰!”陳七站在台階上,看著其中一個男人:“你想怎麽死?”


    嘭嘭的擊打聲終於停了下來。四太爺的二兒子丁成峰扔下了手中的鐵楸,低著頭快步奔上台階:“陳少爺,您怎麽來……”


    一句問候尚未說完,陳七的拳頭已經砸在了他的鼻子上。


    “叫丁傳山來見我,”陳七話音沉沉,“跪著爬過來見我!”


    到這會兒丁成峰便是傻子也知道事情不太對勁了。講理求饒都已無益,他也顧不上擦自己臉上的血,頭一低腰一彎轉身跑進了夾道。


    父親,父親大人!出事了!


    內院一片雜亂人影湧湧,片刻之後四太爺拄著拐杖一顛一顛地跑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臉色陰沉的陳忠。


    丁成峰跑在最前麵,撲到陳七跟前就跪下了:“陳少爺,我父親……我父親來了!”


    陳七沒有理會,蹲下來抱起地上的女孩子,小心翼翼揭開她臉上包著的頭巾,看著那張再次被血水泥水糊滿的臉,久久未動。


    四太爺快步奔了過來,彎腰拱手:“陳少爺恕罪,這都是孩子們不懂事……”


    “不對。”陳七忽然說道。


    什麽不對?四太爺一愣。


    陳七抬起頭,看著他:“你來得不對。我叫你跪著爬過來見我,誰讓你跑著來的?”


    四太爺臉色立時青了:“陳少爺,你這就有些不講理了!世上的事沒有這麽辦……”


    話未說完對上陳七的目光,他驀地打了個寒顫,忙轉向陳忠:“陳爺,我相信貴府的規矩絕不是這樣,您是否幫我勸勸七少爺……”


    “丁老爺,”陳忠麵色沉沉,抬手,拔刀:“是您自己跪,還是老奴幫您跪?”


    四太爺的老臉漸漸由青轉白。


    但跪是不能跪的。他老人家要強了一世,腰杆挺直地活到這個年紀,今日就是死也不能跪下去,否則一世英名豈不淪為笑談!


    “陳爺,”他仍然看著陳忠,神情誠懇:“小孩子不懂事,咱們做大人的不能也跟著瞎胡鬧!老朽自認招待陳少爺盡心盡力,你們不能這樣恩將仇……”


    “錚”地一聲銳響,陳忠手中長刀已出鞘:“丁老爺,我陳忠雖然年紀大了,但二十年前也是跟著我家六老爺上過戰場的!我看您雖然胡子一大把,隻怕也未必見過滅門、也沒見過屠村吧?”


    噗通一聲響,那雙號稱七八十年沒彎過的腿一下子就彎下去了。


    但四太爺就是四太爺,即便是跪也不能跪陳七這個“乳臭未幹的娃娃”。


    他隻肯跪向陳忠,還要挺直脊背據理力爭:“陳爺,如果貴府要以勢壓人,縱著不懂事的孩子們胡鬧,隻怕將來偌大家業……”


    陳忠手中的刀提起來,指著他:“我陳家向來以勢壓人、慣例縱著孩子們胡鬧,輪不到你來教導!還有,此刻這院子裏沒有孩子,隻有我家少爺和少夫人。他二人若有半點不妥,我要你臨溪村百倍償還!”


    最後這句話的“若”字其實可以省掉,因為是個人就能看得出來,陳少爺和少夫人已經非常不妥。


    一個原本就有重傷在身,此番跑出來已是竭盡了全力,此刻麵上全無半分血色;另一個顯然挨了很重的打,後背不許人碰、手臂軟軟垂下,臉上手上盡是血痕和紅紫……兩個人加起來最多也就剩半條命了。


    在無數道惶惶的目光注視下,那個看不出人形的女孩子忽然動了動,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問他,解藥!我弟弟中了毒!”


    原來還有個中毒的。那就不是兩條命,而是三條命了。


    陳忠唰地揮刀割下一片衣角,然後向天打個唿哨,一隻鴿子撲棱棱俯衝過來,翅膀掀起一片涼風。


    四太爺的額頭咚地一聲就觸到了地上,一向威嚴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陳爺息怒、陳爺息怒!老朽……我一定盡力把三個孩子治好,我這就派人去鎮上請大夫……不,去縣城,去縣城請最好的大夫!”


    看清了此刻的形勢,丁玉柱忙高聲領命:“二弟騎馬先去鎮上,大夫天黑前就能趕過來;我去縣城,明早天亮之前一定請到那位寧神醫出手!”


    陳忠沒有聽他絮叨,隻管提著刀命令院裏的人把丁了了和陳七抬迴房中去照料,撂下狠話說死了一個賠一百個,管殺不管埋。


    於是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愈發慌慌張張起來,燒水的看傷的正骨的擦藥的熬湯的……亂成一團。


    沒多久佳佳也被抱了來,令人驚喜的是還有氣息,但唇色黑紫脈息微弱,顯見得仍舊兇險萬分。


    三個人安置在一張床上,陳忠抱著刀在旁邊守著,眼睛都不肯多眨一下。


    門外好些人影推推搡搡,最後推了一個女孩子進門,一隻小茶盤上托著著三碗藥:“老伯,我母親差我送藥過來……七公子的是補血的湯藥,用的是了了留的方子;了了的是化瘀止疼的;佳佳的不知道該給他吃什麽,聽家裏的老人說喝些羊乳會好一點……”


    陳忠從她開口說話起就一直看著她,直待她說完才點了點頭,伸手向內指了指。


    那意思是,你去喂給他們喝吧。


    門外立時起了一片低低的歡唿。


    看吧,就說小麥進去是最合適的,她雖然嘴笨不擅說話,但七少爺對她還算中意,那個陳忠當然也要留幾分情麵……


    丁小麥並沒有聽見那片歡唿。她隻轉過來朝床中看了一眼,立刻就掉下眼淚來了:“怎麽會這樣,早上還好好的……”


    陳忠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丁小麥立刻閉嘴不敢言語,略一定神忙端起一隻藥碗小心翼翼湊上前……卻被陳七搶了過去。


    陳七一直醒著,此刻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丁小麥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我不知道那件事……陳少爺,我以為爺爺是真心感謝了了給你治傷……直到了了打上門來我才發覺不對……”


    “藥我來喂。”陳七冷聲,“你替我去給四太爺傳句話,就說我說的,要他把韓聚的屍首扒光了洗幹淨掛到山神廟前麵去。然後請他老人家親自在那兒守著,什麽時候韓聚的肉被烏鴉吃幹淨了,他就什麽時候迴來。”


    丁小麥腿一軟,跌了下去。


    陳七低頭瞥了她一眼,嗤笑:“怎麽,你也覺得我說的不算,要‘家裏的老人’吩咐了才肯聽?”


    “不是不是!”丁小麥慌忙搖頭,“我一定把話帶到!但是陳少爺,我爺爺年紀大了……”


    陳忠手中長刀晃了晃,銅環當啷作響。


    “你爺爺年紀大了,”他粗聲道,“我家少爺年紀卻還小。所以,你爺爺那條老命拿來給我家少爺擦鞋底都不配!怎麽,你還想替他說情?”


    丁小麥忙搖頭,扶著床沿爬起來揮淚奔了出去。


    屋內,陳七端著藥碗冷笑:“忠叔,你現在還覺得我該感謝臨溪村的救命之恩嗎?”


    陳忠搖頭,沉吟良久:“我原以為他們隻是狡詐貪利,現在看來……唉,至少這位了了姑娘對咱們的確是有恩的,隻不知道品性如何。”


    “品性啊,”陳七仰頭喝光了碗裏的藥,接著又端起了丁了了的那一碗,唇角不自覺地就有些上翹:“品性隻怕不太好,你不知道她明裏暗裏算計過我多少迴!而且,你剛剛聽見了吧?她還會殺人。”


    那麽大一個男人啊,她隻用了一刀就解決了。


    嘖嘖,真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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