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盡頭竟是一片怪異的高堂華廈,燈火通明。


    酒氣混著脂粉的甜香將空氣都浸潤得沉甸甸的,微風送來的笑語和喧嘩也便跟著黏膩了起來。


    垂垂花幔遮擋了視線,丁了了幾次想走都沒能找到路,心中隻覺得恍恍惚惚,腳下虛飄飄仿佛踩在雲上。


    可是山洞裏怎麽會有花幔?莫非是妖怪的洞穴?


    或者,是地府?


    丁了了心下惶惶,一壁亂走亂撞試圖尋找出路,沒提防腳下不知踩了什麽,哧溜一滑便失了平衡,整個人踉蹌著向前撲出好幾步,然後又不知怎的被一股大力給摔了迴來,嗤拉拉扯壞一大片紗幔,聲勢浩大地摔在了地上。


    良久,頭頂飄落一個醉得發軟的聲音,聽不出是笑是怒:“怎麽叫花子也能混進園子裏來?暖香樓的奴才們真是越來越會辦事了!”


    “哎呀七郎,走啦走啦!不要被一個叫花子壞了興致!”幾道甜膩的女聲爭先響起,霎時光影繚亂,紅袖招搖。


    遠處更有男子的聲音笑道:“陳七怕是瘋了!暖香樓耗費百萬白銀做出這顛倒晝夜白日摘星的瑤台寶境給他賞玩,他倒在這裏跟叫花子糾纏起來了!”


    這個聲音未落,立刻有人冷笑:“給他賞玩?你倒不怕牛皮吹得太大砸爛了他那張兔兒爺臉!他陳七算什麽東西,不過是給人牽線搭橋的……”


    丁了了耳朵裏胡亂聽見了這幾句,尚未來得及納悶,忽然又覺腰上重重挨了一腳,原就摔得散了架似的骨頭愈發拈不成堆了。


    與此同時那個醉軟的聲音又響起,卻比先前更近、也更冷了些:“要死也不許死在這兒,晦氣!”


    幾個女子嗤嗤地笑了起來,又你一言我一語地喚著“七郎走呀!”“別為這叫花子髒了鞋!”“夭夭姐姐從來不肯等人的!”


    鶯聲燕語中腳步聲踏踏擦擦,那個“七郎”終於沒有再發怒,含混地笑了一聲,甩袖,挪步,又喚酒來。


    丁了了躺在地上被迫旁聽著那些陌生的怪異的笑語,心中混混沌沌,眼前光影不住變幻。


    七郎,陳七,這幾個陌生的稱唿在耳邊心裏旋轉重疊,與那個醉軟的聲音混在一起,莫名使她生出幾分難言的情緒,似驚慌迷茫,又似怒氣難遏。


    遠處已有琴聲錚錚淙淙響了起來,笑語喧嘩熱鬧,有男聲響亮地喚著陳七,又有女子嗔笑說什麽“不知被何方佳人絆住,連夭夭姐姐都顧不得了”。


    這邊的男聲哈哈而笑,一聲“就來”混著酒氣愈發模糊。倒是虛浮雜亂的腳步聲終於有了規律,似是認準方向要往那熱鬧處去了。


    丁了了正要鬆一口氣,卻驀然聽得男聲近在咫尺:“還不叫人來叉這叫花子出去,是等她在這裏生根發芽嗎?”


    縱使醉意也掩不住高高在上的冷漠,仿佛夾雜著深巷裏的夜風……


    丁了了忽地打了個激靈。


    迴憶尚未清晰,人已從地上坐了起來,雙手亂撲亂抓扯落了覆在臉上的層層花幔,那些鮮明旖旎的色彩終於又闖進了她的視線。


    然後就看見一襲華麗的錦袍被兩個女子架在肩上,踩過她的裙角迤邐而去,靡靡,又頹唐。


    怔忡間錦袍下麵那張臉剛巧也轉了過來,帶著醉酒的酡紅,眉眼精致,目光蒙蒙。


    丁了了卻莫名地頭皮一麻,眉心仿佛被一根極細的針穿過,細細的刺痛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她咬牙撐住,再要細看時,那雙眼睛裏卻已隻剩醉意,全無半分銳氣了。


    四目相對片刻,錦袍人忽然綻開笑,毫不留戀地甩開兩個女子,踉蹌著向她撲過來:“小叫花子模樣兒還挺俏!這是暖香樓的新花樣麽?那好,就你了!”


    丁了了被他嚇了一跳,藏在喉嚨裏的那句話一不留神已脫口而出:“我認識你!”


    話音未落周圍幾個女子已同時笑了起來:“妹妹,你這招數太老套了些!沁香渠兩岸一十八裏,誰人不識得陳七公子?”


    “不、不是!”丁了了手腳並用連連後縮,曆經一番掙紮終於把自己貼在了牆上,惶恐囁嚅:“昨天晚上,你……”


    她記起來了!


    她記得自己看到過眼前這位陳七公子,看到他在一條深深的巷子裏、燈籠照不到的地方,指揮著小廝對一個瘦小的婦人拳打腳踢。那婦人匍匐在地上並不躲閃,隻是不停地哭,口口聲聲自稱“為娘”。


    彼時她靠在牆邊無力起身,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惡少行兇,看著他在小廝打累了以後意猶未盡,竟親自衝到那婦人身後去踹了兩腳,又將一把小石子重重砸了過去,咬牙切齒地罵什麽“狗奴才也配當本公子的娘”。


    漂亮,高貴,又兇狠,的的確確就是眼前的這個人。


    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打,真真是惡少、畜生、豬狗不如!


    丁了了越想越是憤怒,一時連畏懼都忘了,忍不住仰起頭,盯住了陳七公子便要罵。


    惡語尚未出口,心中卻倏地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


    她記得,那時她氣極了,恰看見一顆小石子骨碌碌滾到腳邊,她便努力地伸手撿了起來,試圖積蓄力氣將它擲到那惡少的臉上去。


    然後……她就被丁旺一刀子給紮醒了。


    那顆小石子……


    那顆小石子!


    丁了了的心髒忽然怦怦急跳了起來,一句話未經思忖已擅自衝出了喉嚨:“你打你母親用的不是小石子,是金珠!是金珠對不對?”


    話音落風聲動,陳七公子的手已經死死地鉗住了她的喉嚨。


    兩個人的臉貼得太近,丁了了終於可以看清對方的眼睛,卻並不能從那一片漆黑之中品出什麽情緒,隻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被卷進了滔天的巨浪,暈頭轉向,無法唿吸。


    耳邊還隱隱能聽到女子的尖叫,眼前的光影卻倏地變幻了。一道刺目的光如同利劍劈開黑暗,將炸雷般的聲音送到了她的耳邊:“兩個小兔崽子死了沒有?還不給我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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