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因著竹君的一番言談,倒生出些惆悵來,黏乎乎,揮之不去,心裏極不痛快。


    無欲無求這四個字,隻看出自何人之口。人心富貴都唾手可得之人都未必有資格說,譬如萬人之上、或朝堂或江湖,隻要有責任在身,不可隨時拂袖而去,就算不得無欲無求。如夏幻楓這般,哪一天丟了這好勝多事的玩心,或可企及。


    再有如此說的,就是極孤寒不戀生之人了。既無牽腸掛肚之人,希望對方安康快樂,也對塵世毫無眷戀,不求長生康健。


    明夷不信四君子無求,至少他們對殷媽媽還是有著難以割舍的關切。但明明曾被殷媽媽售賣,以色事人,卻從未在他們眉梢眼角有過一絲一縷的悲怨之氣,仿佛那隻是尋常奏了首曲子畫了幅畫,可以拋在腦後毫無痕跡。這與五郎、七郎全然不同,那二人雖在離開教坊後逐漸擺脫以往的生活,但終究那些過往都是禁忌,再灑脫也難以如平常男子一般。便說七郎,雖與葵娘郎情妾意久了,但始終未敢說明,遲遲不談婚事,正因為男子出身教坊比女子出身青樓要難以啟齒得多。


    明夷不好直問端由,隻說:“殷媽媽過兩日便迴來了,到時你們一家重聚,能在此好好度日。隻是我這承未閣還需勞煩四君子費心。”


    竹君淺淺一笑:“媽媽迴來了當然好,三位弟弟過於執著,其實人生聚散有時,媽媽原本就不是貪生畏死之人,倒是我們白白辜負了她的教導。”


    明夷愕然道:“殷媽媽是如何教導你們?”


    “自小,媽媽便說,塵世種種,不過雲煙,由生至死,逆旅一棧。喜非喜,憂非憂,去路或是歸途。”竹君悠悠說著這幾句,月光覆麵,更使人恍惚。


    明夷咀嚼良久,算是知道了殷媽媽的苦心,她自小灌輸給這些孩子的,是一種十分虛無的生死觀,讓他們相信,如今經曆的一切苦楚都不是真的,轉眼就會過去,死亡隻是迴到原本該在的地方,而不是值得悲傷的事。


    這前頭也好理解,是因為殷媽媽一早便知韋澳留著他們的性命,定是有所圖謀,這些孩子的命運注定多舛,絕世的美貌也定會使得他們成為殺人的兵刃。她一片苦心,讓四君子遠離世俗的道德標準,不以貨腰受辱為恨,而隻當一時之痛,過便過了。而五郎七郎進入教坊時候已經成年,榮辱之心早就有了。


    可為何讓他們對生命如此看淡?是因為覺得自己身子孱弱,總有一日要早早離開,怕他們傷心嗎?


    恐怕不僅如此,更像是讓他們能從容麵對自己的死亡。


    明夷看著竹君,想起四君子超乎旁人的仙人之姿,有一分便來自剔透無瑕的雪白皮膚,有來自輕嫋搖曳的身姿,換個角度看,這白,有些過於病態,這身姿,有些纖弱。絕世之美,點睛之筆卻在這種充滿缺憾之處,是看穿塵世的空緲眼神,也是一份猶帶病態的美。


    看來,有些問題,她還要好好與殷媽媽談過。


    轉言說些不那麽沉重的:“竹君可有何願望,讓我助你完成。”


    竹君似從未想過這問題,沉默了會兒,忽而說道:“上官幫派起自揚州,我們四人都隻從書畫中見過江南美景,若能親見,在和風細雨中,湖畔柳樹下,撫琴吹簫,想來也很好。”


    明夷笑道:“那有何難,待到來年,瓊花開始,我帶你們同去。”


    竹君盈盈一笑,躬身謝過:“風寒露重,娘子早些歇息吧,竹君先迴房了。”


    明夷點頭,目送他離開,總覺得那身形,不似人間。


    晏起。身上果然有些酸痛,年歲不小了,晚上沾了寒露,總會有些濕毒。如此才舍得將時之初留下的那瓶補膏拿來吃。要了熱水來兌,甜暖的一碗下去,整個人舒服不少,原想著給竹君也送一碗去,但想起這是繆四娘專為女子補身而製,恐怕不合男子服用,便罷了。


    又覺得這四君子身子看著都不健壯,且是承未閣未來的頂梁柱,絕不能病了虧了,便叫來岑伯詢問。


    “四君子平日都看哪位大夫?快入冬了,我想為他們做些補膏,不知道有沒有現成的方子。”明夷未輕率去尋大夫,也是怕尋常的郎中輕易出去多言,傳來傳去必不是好事,少不得說承未閣私藏美貌男子,做見不得人的勾當。


    岑伯猶豫了會兒:“四君子從來不輕易見人,繡餘有安排一位神醫看過,倒是留下一些方子,四季換著服用,說不必更改。一兩年有所增減,都是繡餘去問了神醫迴來修改。”


    神醫?在明夷的認知中,能論上這兩個字的隻有繆四娘一人。何況繆四娘與殷媽媽多年交情,求四娘開方也是情理中事。可怎的這四君子年年吃著神醫的方子,也未見氣色多好,恐怕先天有虧。


    明夷正覺詫異,又見岑伯神色有異,似欲言又止,問道:“岑伯有何話,但說無妨,都是家人。”


    岑伯歎道:“繡餘若在,我也不敢說。之前她將貼己的首飾錢財都交托給我,用來置辦冬天四君子所用的藥材。原以為這一冬用度總是夠的,沒想到今年戰事影響了藥材價格,有幾味漲了數倍。”


    岑伯說著,將一張藥方遞給了明夷。


    明夷並不懂藥,草草一看,參茸靈芝件件都不是平常藥物,還嚴苛規定了生長年份、尺寸、產地。這哪是滋補的方子,簡直是續命的神丹吧?


    如此的藥方,需供四人每日服用,也難怪岑伯為難,這冬三月抵得上平常人家十數年的開銷。許多事情,也在看到這張單子時候豁然開朗。


    若非有這麽大開支,殷媽媽也不會將四君子托付於她,讓他們以美貌當招牌為承未閣賺錢。雖殷媽媽手中有良田豪宅,但來處隱秘,不易出手,也不想坐吃山空。將土地宅子交予明夷,明夷自會算上利錢租金迴饋,既不傷本,又保障了眾人的吃用,也真虧得她良苦用心。2k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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