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時候日頭不早,明夷將洪奕與邢卿送迴行露院,並叮囑了洪奕幾句,讓她一一與花魁娘子們談代言站台的事兒。殷媽媽傳出話讓車夫送她迴東市,明夷也謝絕了好意,執意步行迴去。


    未走出幾步,明夷隻覺得腳下有些發軟,看來入口甜柔的酒也畢竟是酒。風一吹,更加目眩。


    距離林昭的手繪單頁送來還有一個時辰的樣子,她有的是時間慢慢晃在平康坊。


    夜色還遠,慵懶的平康坊午睡剛醒。抬頭能看到撐起的窗戶,垂下一頭青絲在細細梳理的女子,借著陽光對鏡描眉的女子,逗著鸚鵡重複一個名字的女子,一臉寂寥眼中無物的女子,或青春少艾,或已半老徐娘。青春的眼裏總是靈動,望情郎的盼,誦情詩的癡,對薄情的恨。滄桑的眼中總是深邃,見不到光,隻有隨時換上的笑。


    明夷看著,酒勁慢慢過了,暑熱跟著消了,心頭一截截涼下來。在這個時空,女人能做的事太有限,哪個不是背靠著男人的力量。師紅依不消說,靠著男人捧來金山銀山,再難博的美人一笑,也總是待價而沽,需要用美豔和歌藝換一席之地。陶三娘是幸運的,靠著父輩打下的江湖地位,但若沒有女當家的特殊身份與其他幫派討便宜,也坐不穩。夏幻楓再如何出色的人物,逃不脫要與朝中人江湖人周旋,保得平安富貴。自己更不用說,花著劉恩朝的錢,靠著連山的忠心,還有那些伍少尹馬少鏢頭的相幫,還不知其後會有多少陌生的男人出現在這個名單裏。


    如果一定要依靠男人的力量,她能做的,不過是不僅僅依靠一個人幾個人,而是更多。如此,所要付出的代價,在每個人身上能攤薄些。若有背棄,也不至於全盤皆輸。這樣,或許更安全一些。


    越想越無趣,明夷加快了腳步。到她小小的拾靨坊,好有些能擋風遮雨的錯覺。


    迴到東市,也已經不是店鋪最旺的時辰,趕遠來的人都開始往迴走。紅雲坊今日的人氣已經不如前,三三兩兩不過幾個衣著寒酸的大嫂,挑選良久,為幾個銅錢爭執。她沒心情和人再有口角,到紅雲坊門口故意走遠些。更是下了決心:不能將時間浪費在與市井婦人討價還價上,不能與這樣的對手糾纏不清。


    明夷快步走遠,像是生怕山寨店的低俗氣玷汙了她的靴底。


    拾靨坊內無人,也是預料到的。連山忙得天昏地暗,恐怕沒她這般好命,還能享用那頓盛筵。並不指望還有人惠顧,隻為了等林昭那裏的單頁,隻得開著鋪,百無聊賴等著。


    酒勁兒未全過,一早起來折騰到現在,明夷還真是有些困了,撐著腦袋強打精神,直到被一聲咳嗽嚇得心髒差點蹦出來。


    抬頭模模糊糊兩個人,明晃晃的服色快亮瞎她的眼。


    前頭是個少婦模樣,翠綠繡紅白紋樣的褶裙,水紅的薄紗小衫,月白色長帔,搭配起來鮮亮明麗,隻可惜本人皮膚暗淡,黑裏帶黃,被豔色一襯,總有些抹不去的鄉土味。長得不差,端端正正的,隻是一臉嚴肅,嘴角下掛,死氣沉沉。頭上是華麗的淩雲髻,珠翠招搖,眼角掃著斜紅,唇上點著嬌豔的桃紅色,顯得皮膚黃氣更重。明夷有一種把她臉上脂粉全部擦掉,重新打扮的衝動。


    後麵跟著的是一樣臉色蠟黃的婢女。穿著黃色長裙和綠色短袖衫子,整個像黃土中刨出來似的,黃蒙蒙一臉。表情都如出一轍,卻比主母更多份倨傲,所謂狗仗人勢便是如此吧。


    咳嗽的是黃婢女,很不耐煩的樣子:“才什麽時辰,這鋪子是要關門大吉嗎?”


    明夷心裏暗自問候了對方祖上,堆上笑:“娘子需要胭脂還是水粉、口脂?”


    黃少婦瞥了她一眼,完全沒有搭理的意思。徑自走向店鋪中間,圍著那鳥籠繡鞋的插花轉了個圈,皺緊了眉,眼裏滿是厭惡。


    黃婢女毫不客氣:“不用跟著,我們自個兒看。”


    明夷原本便不想跟他們多話,看樣子也不至於是順手牽羊的人,隻站一邊冷眼看著。這種架勢,還真是似曾相識,不就是前幾天紙紮人主仆,仇夫人一行的做派嗎?難怪做個如此招搖打扮,多半為了示威,想到這裏,她覺得格外好笑,臉上不由蕩起笑意。


    黃少婦恰好轉了一圈迴來,捕捉到她嘴角尚未消失的弧度,像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臉色突然更加陰沉,直奔她而來。


    明夷嚇得後退兩步,後麵卻已無路可退。


    黃少婦停留在她麵前不到一米距離:“明娘子,我並無惡意,隻不過同為女子,勸你收斂些,莫以這荒淫不經的玩意兒蠱惑人心,實在有辱豐家家聲。”


    明夷一聽倒是來了精神,不怒反笑:“請問這位娘子與我豐家有何瓜葛?是我先父的舊相好還是先祖的冤孽債?為我豐家如此殫精竭慮真是辛苦您了。”


    黃少婦氣得臉色都白了,微微發抖,黃婢女先耐不住了,直要衝上來抓撓,明夷往後仰,腰頂到後麵櫃子,撞得她暗自咬牙。黃少婦一揮手,製止了那野蠻丫頭:“早聽聞明娘子伶牙俐齒,果真如此,隻是未免失之粗鄙,落了教養。”


    “我家教養講的是對善意之人雙倍與善,對懷惡意之人亦不畏懼而已。”明夷看對方綿裏藏針,也不怕和她周旋。


    黃少婦又換了和顏悅色:“你我素昧平生,何來惡意。隻是看明娘子獨自操持偌大生意,也是女中豪傑,不忍看女子到此年歲,孑然一身還惹街巷非議,令人扼腕。”


    明夷簡直厭煩極了,話裏話外不過說她年紀大了,名聲又壞,以此來凸顯自己的高貴。轉念一想,這年代,女子視有夫家靠山為大,把她當作失敗者的典型無可厚非。想迴敬過去,又索然無味。所以當她遠遠看到林昭走近拾靨坊,眼珠子一下亮了,如同看到了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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