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州以南,向來是窮山惡水,原先還有一條隱江自此穿過,是京城通往南邊的重要水路,自打隱江改道之後,便成了兵家不爭之地。


    這座郡城也好似千年前留下來的建築,千年間不曾改建過,黃土夯成的城牆乍一看還以為是北邊的軍鎮,城中就連會說官話的人都不多。


    宋遊也是到了這裏才知道,原來千年前隱江曾從資郡穿過,就從隱南縣的北邊過。所謂隱南,便是隱水之南。千年前這邊也曾富裕過,隻是千年的時間能改變的東西實在太多,若非這片土地上大一統的思想理念深入人心,千年時間,怕是已能造就好幾個文明了。


    城中有座小山包,山上有個破爛的亭舍,就在客棧旁邊,兩名女子此時就在山上亭舍中,吹著風,欣賞這座破敗的城池。


    穿著舊道袍的道人帶著棗紅馬來到小山包下,仰頭望去,正好與低頭看來的她們對視。


    片刻之後,隻餘馱著行囊的馬兒還站在山下,道人則已經在山上亭舍中了。


    燕子也落在了亭舍茅頂的最邊緣。


    “見過道長與三花娘娘。”


    “還有安清的小燕子。”


    “兩位倒是好雅興。”


    “左右也無趣,便上來吹吹風,看看風景。”晚江姑娘答道。


    “也看道長何時歸來。”侍女笑道。


    “……”


    宋遊依然無視了侍女的話,也借由這座小山包,環視整座古城,看城中遠近居民像是千年前的人一樣生活著,同時問道:


    “兩位可有等到故交?”


    “沒有。”


    “何故呢?”


    “也許他不在此處。”晚江姑娘聲音溫柔。


    “也許在這裏,但是不想來見我們。”侍女笑嘻嘻道,“人心易改,妖心沒那麽易變,但畢竟這麽多年了。”


    “那兩位還要繼續等下去嗎?”


    “久等也無益。”


    “有理。”宋遊點了點頭,眯了眯眼睛,“兩位又何時離去呢?”


    “道長何時離去,我們就何時離去。”晚江姑娘轉頭對他說,發絲都被風所撩動。


    “我們問過了,從這裏走陸路去堯州確實可行,不過已經很多年沒人走過了,說不定早就沒有路了,還是得走水路。”侍女說道,“所以我們大概還得走迴渡口,然後往堯州,還得同船一段。”


    “原來如此。”


    “道長若不信,也可自去問問。”


    “在下迴來時問過校尉,確實如此。”宋遊說道。


    “那就好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們這也算三百年修出的緣分了。”侍女笑著對道人說,“可惜沒有共枕眠過。”


    “不得無禮。”


    女子轉身讓侍女閉上了嘴,聲音依舊溫柔,這才繼續看向道人,問道:“道長怎麽這麽快就從業山迴來了?可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們以為道長會在業山多待一段時日呢。”侍女補充著道。


    “久等也無益。”宋遊用了狐妖剛才的話來迴答,“若幾天找不到,幾個月也找不到。”


    “有理。”狐妖並不因此而顯出多餘的表情,隻同樣點點頭,神情自然,似乎不是在學他,接著問道,“道長又打算何時離去呢?”


    “明天休息一天,後天就走。”


    “便與道長同行。”


    “看來道長已經確實國師沒有問題了。”侍女依舊嬉皮笑臉。


    “下次再來拜訪吧。”宋遊說。


    “道長遊曆南邊,按照原先的路線,應是由豐州到堯州,沿著海邊往東行,走到最東邊,再北上繞一個圈折返迴來吧?”侍女說,“這條路線本身無需再迴豐州,若要特地再迴豐州,應該至少也是三年四年後了。”


    “一年之後。”


    “一年之後?那豈不是要走很多迴頭路?”


    “業山鬼城鬼氣濃重,彌散而出,對人間影響極大,在下施法封印,卻也隻有一年之效。”宋遊誠懇說道,“不得不如此。”


    “這種話騙國師就可以了。我都可以封一年,哦,我家主人。”侍女說錯了話倒也渾不在意,隨口糾正,“我家主人都可以封一年,何況道長修習四時靈法,應當更精於此道。”


    “……”


    “好吧……”


    侍女燦爛一笑,說道:“看來道長對國師懷疑深重,仍舊未消,為了查清楚,遊曆天下,道阻且長,也不惜特地迴來一趟。”


    “這倒是個好辦法,無論是豐州鬼城還是陰間地府,都要耗費極長時間,如果國師真有什麽圖謀,短時間內,想必也難以完成。”晚江姑娘終於又開口了,“與其在那裏守著空費時日,不如先行離去。”


    侍女則對道人單眼眨了下:“如果我是國師,有要耗時一年以上的圖謀,想必此時已經開始慌張了……不如我們現在就迴去,殺他個迴馬槍!正好趁著有我家主人在,還可以幫著道長對付那些大妖!”


    “兩位在此當真沒有別的事了嗎?”


    “當真沒有了。”晚江姑娘平靜道。


    “如果那隻老鼉來找我們,也許還有,他沒有來找,自然就沒有了。”侍女則說。


    “此話怎講?”


    “我們與他是故交不假,卻沒有告訴道長,究竟是什麽故交。恩是故交,友是故交,仇怨也是故交。”晚江姑娘溫婉說道聽她說話,總感覺要比她身邊的尾巴靠譜很多,“若他來找,便了卻舊怨。”


    “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


    宋遊想到了她們欠長平公主的恩情,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不過他也沒有問。


    自己要是問了,還不知是誰來答。


    若是侍女來答……


    這隻尾巴似乎專門負責說謊與糊弄,說的話難分真假。倒也不是讓人生疑、覺得她滿嘴謊話、一句不可信,而是感覺輕浮、不真誠,每一句話都像是以開玩笑的口氣說出,若是問了她們,還得去思索是真是假,實在沒有意義。


    反向例子便是陳將軍。


    陳將軍說的每一句話,但凡一開口,都讓人覺得發自肺腑,無比真誠,自然容易信服。


    “唉……”


    身後的侍女又歎起了氣:“隻是道長一年後特地繞來豐州一趟的話,中間又要耽擱不知多久,主人還指望在陽州陽都與道長再相逢呢。”


    “行走兩日,在下先迴去歇息了。”


    “道長沒有感情的嗎?”


    “……”


    宋遊隻當聽不見,最後看了一眼郡城的風景,便下山而去了。


    貓兒與燕子都跟隨在他身後。


    身後女子與侍女則互相對視著。


    ……


    兩日之後,一行人再度啟程。


    到達渡口,這次運氣倒是好,沒有等多久,便等來一艘空船。


    撐船的是一名壯年漢子。


    宋遊沒有直達鄭溪,而是請船家將自己放在最近的堯州渡口,隨即以步行的方式遊曆堯州,兩名女子也選擇了和他同行。


    從這裏順流而下,很快就到了堯州,三人一馬,貓兒不算燕子不乘,攏共也隻算幾十文錢。


    上岸之後,兩名女子的馬車已在這裏等她們了。


    “二位怎知我會在這裏下呢?”


    “道長遊曆天下,若非兩岸風景極美,又怎麽會走水路匆匆而過?”晚江姑娘微笑行禮,“猜到道長隻會坐船到這裏。”


    “猜不到也沒關係,我們不提這一茬,也沒人知道我們猜錯了。”侍女說道。


    “有理。”


    宋遊笑了笑,邁開腳步。


    前麵一條小黃土路,剛好能過馬車。


    女子進了車廂,隻由侍女趕馬,幾乎是緊跟在道人身後,嘴裏說個不停。


    隻是多數時候道人都不理她。


    堯州乃煙瘴彌漫之地,前方多是山路,山中空幽,霧氣重重,寂靜無人,本該孤寂,可身後時而響起琴聲,如此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大約同行一百多裏。


    前方有了個路口。


    三叉路,一左一右,四周長滿了筆直的樹,中間有個茶攤,但無人開門。


    燕子飛了過來,落在棗紅馬頭頂上,先扭頭看看道人,又扭頭看看馬車前室的侍女,開口說道:“往左邊走,通往鄭溪,順著隱江。往右邊走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不過是通往堯州腹地。”


    “會飛就是好呀,有個會飛的探路先鋒也挺好。”侍女笑著看向燕子,“燕子,你還有沒有什麽別的兄弟姐妹閑置在家沒有活幹的?我們越州狐族比起你們安清燕子雖然沒落了,我家主人也沒有你們家老燕仙活得久,現在也沒有伱們昌盛,但論傳承,可比安清燕子還久,來替我家主人幹活也不算委屈你們,就算兩族交流了,怎麽樣?”


    “……”


    燕子看向他,眼睛烏溜溜。


    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什麽,最後還是決定按先生說的,不知道說什麽、不想說話時就不說,於是又把嘴閉上了。


    順便把頭一扭,伸進翅膀裏梳理羽毛,也不去看她,一旦不為難自己了,便頓覺一陣爽快。


    此時女子已掀開簾帳從馬車裏下來。


    “公主被貶於安民,我們要去看望公主,便得在此與道長分別了。”狐妖依舊是國色天香的容貌,不似凡塵,臉上明明平靜如水,可仍舊能從眉目間看出幾分不舍,“同行千裏,終須一別,然而此時一別,下次見麵,恐怕最快也要在兩三年後的陽都了,實在不舍。”


    “多謝足下沿途琴聲相伴。”


    “該晚江多謝道長允準同行。”晚江姑娘鄭重迴禮,“聽說陽都乃天下第二城,甚至比長京更繁華,便先行一步,在那裏等待道長了。”


    “有緣再見。”


    這時侍女也從馬車裏拿出一個小玉瓶,大概巴掌那麽大,笑嘻嘻的彎下腰,遞給貓兒:“這瓶子裏裝的是三花娘娘最喜愛的醪糟湯。原本離開長京時裝了一大盆的,如今應該還能倒出十幾碗,已經兌好了糖,也夠三花娘娘喝一個月了。請三花娘娘務必收下。這既是我們給三花娘娘的見麵禮,亦是對三花娘娘相伴與可愛的迴贈。”


    貓兒隻仰頭愣愣盯著她。


    隨即又一扭頭,看向自家道士。


    “太貴重了。”


    “那便等到陽都再見後,再將玉瓶還給我們吧。”侍女笑著說,“三花娘娘如此可愛,道長怎麽忍心見到三花娘娘一路沒有糖水喝呢?”


    “一路相伴,即使是我們,也對三花娘娘喜愛得很。何況一路上三花娘娘捉兔子也辛苦了。”晚江姑娘也出言道,“若真當做是故人,就請道長不要拒絕我們的好意了。”


    貓兒神情嚴肅,坐得端端正正。


    一副絕對不受誘惑的姿態。


    “心領了。”


    “心領了~”


    道人與貓一前一後說道。


    “道長真是無情。”


    侍女隻好將玉瓶收起。


    雙方行禮道別,各自離去,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密林深深,輕而易舉就遮蔽了雙方視線。


    “燕安。”


    “撲撲撲……”


    燕子落了下來。


    “先生。”


    “得請你幫個忙,多辛苦一下,依然隱匿於雲層之上,看看我們身前身後,有無妖鬼躲在暗處窺探。人也一樣。”宋遊說著一抬手,手上便多出兩道靈力,一道青中透白,一道白得似雪。


    “可要我去監察那位大妖?”


    “那太危險了,也沒必要。”


    “是。”


    兩道靈力沒入了燕子體內。


    “此前我們離開資郡,城中倒是有人行蹤有些可疑。隨後先生乘船南下,上岸之後,我飛迴去沿江找了那名船家,發現他迴了資郡渡口,棄船上了岸,往郡城走了。”


    “你果真聰慧。”宋遊頓時露出微笑,雖說他自己也有所察覺,但還是說道,“幫了大忙了。”


    “不敢……”


    燕子聲音很低,想來內心是雀躍的。


    “這幾天得多多辛苦了。”


    “沒什麽辛苦的,燕子飛在天上,就像人在地上走路一樣很輕鬆。”


    燕子說完,便飛上了天空。


    道人收迴目光,亦是繼續往前。


    兩旁皆是筆直的樹,中間一條黃土路,彎彎曲曲,看不到頭,像是通往未知之處。


    道人杵著竹杖,步伐平穩,邊走邊說:“三花娘娘稍作忍耐,等我們到了鄭溪,定給三花娘娘買半碗醪糟來喝。”


    三花貓也邊走邊說:“還是算了~”


    “為什麽?”


    “要花錢的。”


    “……”


    道人搖頭笑笑。


    鄭溪距此約有一百多裏,走走停停,大約花了兩日,順利到達。


    ……


    月底求臨期月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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