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條路下陽州,本就要從豐州過。”晚江姑娘神情平靜而誠懇,對他說著自己的想法,“聽說國師趁著大勢,在業山建了鬼城,恐是今後陰間地府與陽間人世的雛形與通道,天宮以外,又添地府,很了不得,不瞞道長,晚江確實想去看看。”


    “道長對我們真是好生防備啊。”侍女則十分難過的說,“還以為吃了幾頓飯,已經算是好友了呢。”


    “也許那邊還有我們的故交呢。”晚江姑娘說。


    “不過此去豐州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公主殿下被貶到堯州為庶民,上次她離京走得匆忙,路上又人多,我們沒有來得及去送她,正好趁此機會去堯州看望她一眼,也算正式道了別,了卻曾經恩情。”侍女見主人正式,也正式了些,“用主人的話來說,有始有終,這般才好,就像曾經把長山上的那幅畫送還給三花娘娘與道長一樣。”


    “若是道長不允準妖族窺探人間鬼城,我們繞過便是。”晚江姑娘又說,“聽說那邊守備森嚴,國師自有防備,我們也不見得過得去。”


    “對極了,就算沒有道長,我們到了那邊,大概率也是去不了業山的,最多在資郡與故交相談半晌。”


    “……”


    一種較為新穎的說話技巧。


    完全不需要別人來捧哏。


    宋遊默默聽著,默默盯著她們,等到她們說完,才開口問了句:“兩位說的故交是指……”


    “不是告知過道長嗎?越州有大妖南下,在這般天道下,尋找別的出路。”侍女說道。


    “不得無禮。”晚江姑娘偏頭看了侍女一眼,這才對宋遊低頭行禮,聲音溫和,“其實我們也不能肯定,不過既然鼉龍一族南下,如今大晏國師借助天下大勢與天道演變在豐州建鬼城,日後由此演化陰間,若我們是鼉龍族的大妖,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因此猜想,想去看看興許有多年前曾見過麵的鼉族故交在那邊。”


    “反正也不知道去哪。”


    “原來如此。”


    宋遊點了點頭,心中思索。


    “道長覺得呢?”


    “可否同行?”


    “若不方便,也就罷了,我們便沿玉曲河與隱江南下,見過公主,便直去陽州。”晚江姑娘聲音溫柔,“道長無需為難。”


    “兩位誤會了,在下隻是問問。”宋遊露出了笑容,“既然時間對得上,行程也有重合,又因緣分碰到了一起,同行自然是件好事。隻是我們行走天下向來隨心所欲,路線不定,又常常風餐露宿,不知能否與二位走到一起。”


    “道長也誤會了,晚江其實也不講究,之所以在長京如此,不過是演戲罷了。”


    “道長莫要忘了,我們是狐狸,狐狸天生就在野外,天為被地為席,走到哪裏,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一縮,就能睡一覺了。”


    “那樣就好。”


    宋遊也不知她們有什麽心思,不過在自己能看得見的地方,總比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好,於是隻說:“兩位可要歇息歇息?”


    “我們坐在車上就是歇息。”


    “道長莫要在意我們,隻管走自己的,我們跟在後麵即可,互不影響,雙方都自在。”


    “這樣最好。”


    宋遊便邁開了腳步。


    道童與馬跟在後頭。


    一行走得不快,但也不算慢,晚江姑娘的馬車也跟在後頭,也是走路的速度,搖搖晃晃,木質輪軸轔轔作響,晚江姑娘坐在了車中,被車簾所擋看不清她的模樣,倒是侍女坐在了外麵,和馬車夫並排,笑嘻嘻的與他們講話。


    “三花娘娘可要上來坐坐馬車?”


    “三花娘娘坐過馬車!”


    “三花娘娘可要上來坐?”


    “三花娘娘自己能走!”


    “自己走多累啊……”


    “我們也有馬兒!”


    小女童緊緊跟著道人,手上攪著糖,扭頭盯著她們眼中有些微的警惕。


    這種警惕是從自家道士對她們的態度中得來的,年幼之人的善惡往往是分明又不講道理的,若是覺得自家大人與另一個大人交情不好,或許自家大人會表現得圓滑一些,但小孩卻會不假思索的跟著大人做出選擇,卻又不會如大人那般隱藏。


    “道長何須防備我們呢?”


    侍女坐在馬車前室的木板上,隨著路途不平的顛簸而起伏搖晃,看起來身子格外的輕,她卻渾不在意,搖晃著腿笑嘻嘻看向道人:“道長對我們心生警惕的依據不都是我們主動告知道長的嗎,若我們什麽都不與道長說,過完年就南下,道長又從何來防備我們呢?”


    “有理。”


    宋遊一邊走一邊迴答。


    身後說話的雖是侍女,可他也當做是狐妖本體在親自與自己說話。


    “道長這般,實在是少了許多自在,何不能像是在長京一樣與我們相處呢?”侍女隨著一下顛簸,兩條腿都翹了起來,“主人對與道長結為故友這件事可是真心實意,再真心不過了,若非如此,又怎會在察覺梅花初開之時,第一時間就折來贈予道長呢?”


    “原來那枝梅花是二位贈予的啊……”


    “正是。”侍女說道,“年前再度來訪,道長沒有問,我們還以為道長知道了呢,原來不知道啊。”


    “兩位隱匿自身的本事登峰造極,在下又怎麽能知道呢?”


    “道長說笑了,自我們隱匿之法大成以來,一眼能看穿我們的,也就道長了。”


    “那日乃是借助了天時。”


    “那道長以為是誰贈的梅花呢?”


    “覺得是哪位文人贈的。”宋遊如實答道。


    “道長怎可把主人與那些留著胡須的長京文人想到一起呢?”侍女假裝傷心,隨即又嘻嘻的捂著嘴說,“不過也還好,不是哪個女子。”


    “……”宋遊有些無語“與我說話的,是尾巴還是本體呢?”


    “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


    三花娘娘吃完了糖,竹簽也被嗦得幹幹淨淨,一點甜味也嚐不出來了,一邊腳步不停,一邊低頭盯著猶豫不舍許久,終是下定了決心,高揚起手將竹簽往路邊草叢裏一丟,自己往前一步,篷然一聲化作貓兒,快速往前躥去,走一會兒,又停下來等他們。


    目光不時從車夫身上掃過。


    “道長可要聽琴?”


    “兩位也請隨意。”


    “道長可要飲酒?”


    “在下不愛飲酒,趕路更不飲酒。”


    “三花娘娘呢?”


    “唔!三花娘娘也不喝酒!”


    “如果有醪糟湯湯呢?”


    “醪糟湯湯!”


    天上燕子輕巧掠過,停在前邊樹上,隨即懶散的梳理著羽毛,盯著下方的人。


    直到下邊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他也不慌不忙,繼續梳理羽毛目送他們遠去,等走得挺遠了,才一扇翅膀追上去。


    那輛馬車中已傳出了琴聲。


    此去多是熟悉的早春風景。


    不過當時來的時候煙雨蒙蒙,如今晴空萬裏,路也好走,身後還有斷斷續續的琴聲相伴,倒也是另一種自在。


    不覺便到了下午。


    “先生。”


    燕子飛了過來,撲扇著翅膀,落在道旁的樹頂上,開口說道:“前邊就是東和縣地界了。”


    這次要比上次走得快很多。


    主要是路麵是幹的。


    “不知那青霄觀又在東和縣的哪裏?”


    “青霄觀應該在東和縣很出名。”燕子在長京已經聽見兩迴青霄觀的名頭了,稍作猶豫,便說,“前方五六裏的樣子,路邊有個茶攤,先生若想去造訪青霄觀的話,我便化作人形去那裏打探一下。”


    “那就辛苦你了。”


    “撲撲撲……”


    燕子頓時一扭身,撲扇著翅膀,從樹上飛向遠方。


    見他時而劇烈撲扇翅膀,時而張開翅膀滑翔,時而收攏翅膀下落,時高時低,像是在空中打水漂似的,卻是轉眼之間就飛出了一裏多地。


    道人迴頭看馬車,車上侍女偏頭笑著與他對視。


    “在下欲去造訪青霄觀。”


    “那便搭著道長吃一頓道家飯了。”


    “二位不介意就好。”


    “都說了,道長盡請自便,若是我們不願住在道觀,自去找別的地方歇息就是,若是我們嫌道長走得慢,就先去前邊目的地等道長,若是我們覺得道長走得快了,想停下來看看風景就一會兒再看能不能追上道長。”侍女笑嘻嘻說,“如此才隨意。”


    馬車內響起了一聲琴音。


    像是附和,又不像,因為這一聲過後,琴聲又自顧自的響了起來。


    這首曲子倒是熟悉。


    是逸都的鬆廬楊公也喜歡彈奏的。


    “這樣最好。”


    道人心態也輕鬆了許多,不再在意她們的跟隨。


    沿著官道慢慢行走,走到前邊茶攤時,那名身著黑白衣裳的少年不知猶豫演練了多久,似是才問完,就從茶攤裏出來,正好看見他們,便走過來對宋遊說道:“青霄觀不遠,在縣城以西,我去尋一尋路,今晚天黑之前肯定能到。”


    “好。”


    少年往前跑去,到無人之處,化作燕子衝天而起。


    “不知道長是否知曉,其實妖啊,剛化形的時候最孤獨,又不像人,又不像原本的生靈,像這隻燕子這般,雖有族群,卻性格孤僻,能遇上道長真是一件幸事。”侍女坐在木板上看向他,“若是我們年少時也能遇見一位道長,想來成長之路會精彩順利許多。”


    “……”


    宋遊扭頭看向她:“足下現在說話的語氣倒是有幾分像本體了。”


    “道長關注的地方真有趣。”


    “過獎。”


    道人繼續往前走去。


    貓兒依舊跟在他身邊,隻是四隻腳好像不太聽使喚了,每走一步,腳都要抬得很高,又好像不能彎曲,像是尋常貓兒第一次穿了鞋子,走起路來時不時往旁邊偏幾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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