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中間的茅屋點著火爐,掛著蓑衣,釣具便靠在牆邊,屋中隻有一名老者和一隻趴在火爐邊的三花貓。


    老者用鐵棍撥火,低頭看貓。


    貓也抬頭默默打量著老者。


    “你叫三花娘娘?”


    老蛇仙率先開口,移開目光問道。


    “對的!”


    貓兒依舊盯著他,嚴肅的迴答道。


    “你是什麽時候與他相遇的?”


    “是在下午!”貓兒迴答無比精確,“太陽要落山的時候!”


    “哪一年。”


    “是叫明德元年……”


    “在哪啊?”


    “在廟子裏。”


    “廟子?”


    “我的廟子!”


    “你的廟子?”


    “三花娘娘原先是貓兒神,幫人捉耗子的,但是天宮的神仙不準三花娘娘當貓兒神……”


    “所以他把伱帶走了?”


    “是他請三花娘娘和他結伴,同遊天下,好讓他不孤獨。”貓兒語氣認真,“然後三花娘娘答應了。”


    “那你當時想和他走嗎?”


    “三花娘娘答應了!”


    “原來如此。”


    蛇仙很平靜的點了點頭,眼神閃爍了幾下,不知想到什麽,隨即才問道:


    “你幾歲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


    “道士說三花娘娘壽命很長,所以不用管幾歲道士還說三花娘娘生來自由,想是幾歲就是幾歲。”


    “壽命長也不見得全是好事……”


    “為什麽?”


    貓兒十分不解,活得久多安逸啊。


    “……”蛇仙搖了搖頭,並未多說,隻是又問道,“得道幾年了?”


    “我不知道。”


    “也不知道?”


    “那時候我不會數數。”


    “化形呢?”


    “一、二……六年了!”


    “那你還小,未來還很長。”


    “是大貓了!”


    “嗬嗬……”


    蛇仙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覺得與這小貓兒說話還挺有趣。


    但突然又想到,開始覺得與小孩子說話有趣,似乎也是一種變老的心態。


    這時貓兒主動開口問道:


    “你叫蛇仙?”


    “叫什麽都行。”


    “你是怎麽長到那麽大的?”


    “嗯?”


    “那麽大……”


    趴著的貓兒短暫的將手從胸脯底下抽了出來,比劃了一個長度和寬度,然後又重新縮迴去,農民揣,仰頭直直的把老人盯著。


    “這個啊。”


    蛇仙倒還真明白了她的意思,對她笑著答道:“妖的本體長得比尋常動物要大些是很正常的事,我年紀大,活了幾百年了,蛇妖又特殊,所以本體便這麽大了……”


    “什麽特殊?”


    貓兒繼續嚴肅的問。


    “尋常動物長到成年,最多成年之後一段時間,就不會再長大了,年老了甚至會削瘦縮小,但傳說蛇有龍的血脈,所以會一直長。哪怕是普通的蛇也會一直不停地長大,直到老死,隻是會一年比一年長得慢。”蛇仙聲音慢悠悠的,“成了妖後,便會容易長得很大。”


    “可以學嗎?”


    “與生俱來,學不了。”


    “那貓能夠長到多大呢?”


    “……”


    蛇仙轉頭仔細看著她,與她對視。


    老者的眼睛已有幾分渾濁了。


    貓兒的瞳孔卻清澈無比。


    蛇仙從中看不到絲毫憂愁,好似她從未擔憂過一隻道行注定會變得深厚的妖和一名伏龍觀修士之間的壽命差別,再看這雙眼睛的剔透,想來外麵正在洗臉的那名年輕道士將她保護得很好。


    這自然是一件好事。


    蛇仙沒有說什麽,隻是想了想,才迴答道:“我記得伏龍觀裏有幾門法術,可以把自己變大,有假的變大,也有真的變大。”


    “道士也說!”


    “那你還擔憂什麽呢?”


    “三花……”


    三花貓一句話還沒有說話,便從外頭傳來了自家道士的喊聲:


    “出發了。”


    貓兒頓時把沒說完的話吞了下去,迅速站起來,扭頭對蛇仙說道:“我要出發了!迴來再和你講話!”


    “再說吧。”


    “再說?”


    “看緣分吧。”


    “走咯!”


    三花貓甩了甩頭,邁步往前走去。


    從這裏往門外走,每走一步都離溫暖的火爐更遠一些,寒意漸重,等鑽出木門,外頭已是冰天雪地,寒風襲來,三花貓不由打了個冷戰,隨即仰頭找到前邊的道士與棗紅馬,又抬頭看了眼天上的燕子,頓時邁開步子,朝前方迅速跑去。


    等跑到道人身邊,她才放慢步子,慢慢跟在他背後,在雪地裏艱難行走,每走一步就戳一個小窟窿。


    蛇仙在屋中看著他們遠去。


    忽然露出一個微笑,仿佛心裏也能覺察到幾分美好,也許年紀大的人之所以喜歡和小孩子聊天,就是想從這個過程中汲取幾分單純,好用來中和一些自己這一生的複雜滄桑。


    ……


    山上已經是漫天風雪。


    “正好有你在。”


    宋遊拍著身邊馬兒的脖頸,一邊走一邊對它說:“蔡神醫估計有些家當要帶過來,沒有你,光靠他那頭驢子,一趟怕是運不過來。”


    “噗……”


    馬兒仰頭打著鼻響。


    三花貓認真邁步,在雪中行走,每一步都格外憂愁,卻也跟得很緊。


    宋遊見了不禁說道:“我說我們去接蔡神醫,順利的話,下午就能迴來,就算蔡神醫那邊收拾得久,最多也隻到明天,外邊風大雪重,三花娘娘走起路來累得很,而且寒冷凍腳,請三花娘娘在這裏等待,三花娘娘也不肯。”


    “三花娘娘不怕累,也不怕冷!”


    “是嘛……”


    “對的!”


    貓兒毫不猶豫,邊走邊仰頭看他。


    每一步都要被雪沒到大腿根。


    隻是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前邊的馬兒停了下來,正當三花娘娘也停下來,仰起頭打算看看怎麽個事的時候,便見一陣動靜,馬兒趴伏了下來。


    片刻之後,三花貓已趴在了馬背上,一邊走一邊與道人說話,說她剛在屋裏和蛇仙講話的事情。


    大約中午時分。


    宋遊再度敲開了蔡神醫的房門,在師徒三人的注視下,對他們說道:“我已與蛇仙說過了,蛇仙他老人家感念於神醫的品德,也覺得醫經問世是造福於天下萬民的好事,他答應若是神醫想寫完醫書,便允許神醫去他平常釣魚的茅舍著作,可為神醫保平安。”


    “這……這也就是說……”


    神醫睜大了眼睛,看來蛇仙也覺得他的醫經失落與神靈有關。


    “隻要神醫願意寫完醫經,盡管去就是了,在蛇仙那裏,大可安心。”宋遊頓了下,“隻是有一點。”


    “請先生講。”


    “蛇仙說他畢竟是蛇,醫藥裏邊常有用蛇入藥的方法,蛇蛻與蛇蛋都可以,隻是蛇膽需殺生蛇且蛇膽入藥其實有幾分冒險,作為交換,希望神醫在醫經中寫到蛇膽用法的時候,能謹慎一些。”宋遊看向蔡神醫,“不知神醫意下如何?”


    “蛇仙說得極對,蛇膽入藥確實有幾分冒險,容易使人被蟲邪所侵,老朽一直都在研究它的替代方法。何況這也不用先生與蛇仙來說,自在北欽山被蛇仙庇佑之後,老朽就很少再以蛇膽入藥了。”


    “這樣最好。”


    “正是午飯時候,剛做好了飯,便請先生吃了飯再走吧,也容老朽和徒弟收拾一下東西。”


    “不急。”


    宋遊對他們笑著說道:“在下也不急著下山神醫大可慢慢收拾,等到了湖邊的茅屋,為了保險起見,也請神醫的兩位高徒將僅剩一份的醫經上半部再謄抄一遍,還是分作兩份,一份留在茅屋中,一來可讓蛇仙幫忙保存,一來可供神醫今後續寫下半部參考查閱後,一份由我帶走,看某些神仙們有沒有膽量來我這裏搞小動作了。”


    “謄抄也得好些日子,即使兩人分開謄抄,不舍晝夜,至少也得十來天的時間。”


    “不急不急,正好賞賞山中雪景,效仿蛇仙垂釣舟上,或去深山與蛇仙煮茶談道,講講師門往事。”宋遊對他笑著說。


    “多謝先生!”


    蔡神醫頓時施了一個大禮。


    沒有多久,兩個徒弟便端上了飯菜。


    一鍋清粥,一盤煎雞蛋,一盤用醬油涼拌的核桃花,清淡中也有滋味。


    兩個徒弟沒吃幾口,就去火速收拾東西了,宋遊則告知他們自己帶了一匹馬來,此行怕是要在湖邊茅舍住上一年以上,請他們除了筆墨紙硯和能夠用到的糧食幹肉,其餘一些生活所需之物,也盡情帶上。爭取一趟帶夠。至少帶夠這個冬天用的。之後再有不夠的,等天氣晴朗了或是開春後雪化了再用驢迴來馱、下山采購。


    下午出發黃昏前迴到茅屋。


    這時蛇仙已經不在這裏了。


    宋遊幫著他們收拾了下茅屋,有間茅屋頂上有破損之處,也幫著修繕,還順手去深山找了古木削成桌凳,方便師徒三人創作與謄抄所用。


    此後便也在這裏住了下來,等兩位神醫的徒弟謄抄完醫經的上半部。


    神醫每日書寫,幾乎不停。


    兩個徒弟也完全沒有慢慢謄抄的意思,幾乎是廢寢忘食。


    宋遊反正是閑,便有時去山中尋訪蛇仙,與之煮茶閑談,有時也下山去買幾隻善於下蛋的雞鴨上來,買些糧食肉幹,紙筆墨條,為蔡神醫幾人補充物資儲備,時不時還得勸解他們注重身體,不可操之過急。就是三花娘娘,也會在每天黃昏後去屋中一趟,應他們之請,用自己的本事為他們點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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