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原本的雪原,劍客卻不由放慢了腳步。


    雪原上的冰雪已經徹底融化,一片平整的大地上,才十來天的功夫,青草便已然冒出了頭,遠遠看去,大地一片青綠,萬物複發,生機勃勃。


    策馬行走其中,無論是劍客還是黑馬,心情仿佛都柔緩了許多。


    而在這柔緩當中,卻又不免發愣。


    這便是那片冰雪妖國嗎?


    心中還記得當初冰封大地、風雪肆虐的場景,也記得之後雷霆萬鈞、毀天滅地的畫麵,哪怕臨走之時,這裏也是有雪的。


    此時真當判若兩地。


    無雪,無雷,唯有遍地生機。


    這便是天雷的生嗎?


    一時又不禁恍惚。


    藍天白雲,草地青蔥,遠處露出的民房,隱隱能辨出的官道,劃分出來的田土,道旁枯死已久的行道樹,一切好似都迴到了原本的模樣。


    若非平原上那些廟子還在,自己也確實過了廟子,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到了雪原。


    不覺已是二月下了啊。


    或許該改迴禾原之名了。


    “徹!”


    劍客許久才大唿一聲。


    黑馬頓時撒蹄狂奔,踏草而行,蹄下揚起黑土也揚起草碎。


    隻是這一路再走過來,便也能看見這片土地的不凡之處了——無論是地上的森森白骨,還是那道旁倒著的正在腐爛的巨大妖魔軀體,軀體旁邊散成一堆或隱隱現出巨大人形的碎石,又或是地上被砸出的深坑、被犁出的溝壑,都顯示著這裏曾有一段時間,並不再是人的國界,也顯示著人在將之收迴的過程中,曾有過一番了不得的大戰。


    終於又到了那眼泉水邊。


    這裏的青草更盛,大地已變成了一片青綠,唯有那眼泉水四周色澤斑斕,像是大地中睜開的一雙妖鬼之眼。


    一匹棗紅馬安安靜靜在遠處吃草,道人依然坐在泉眼邊,位置和原先一樣,姿勢也不曾改變,仿佛這方世界似乎唯有他沒有變化。一隻三花貓背靠著他的身體像是人一樣癱坐著,看著遠處出神。


    直到馬蹄聲近了,她才換了姿勢,爬起來盯著劍客。


    “籲……”


    劍客翻身下馬,捧著匣子。


    “先生!幸不辱命!”


    “這麽快啊。”


    “該再快些!”劍客小心的捧著木匣子走過來,“山神告訴我,這便是山,隻讓我帶迴來給先生!”


    “知曉了。”


    宋遊坐著不動,反身從他手中接過匣子。


    隻看了一眼,便就明白了。


    隨手將盒子打開,裏頭鋪著錦布,有一塊不足巴掌大的小石頭,大致呈三角形,細看能在上邊看到無數細密的紋路,還有青綠的小點兒,仿佛是將一座險峻的石峰一點不差的等比縮小,做成了把玩的物件。


    劍客目不轉睛的看著。


    三花貓也扒拉著道人的胳膊,將目光投過來。


    神奇的是,剛一打開盒子,這小石頭見光便長。一個眨眼,便已大了一圈,稍不留神原先的盒子竟然就已經裝不下它了。


    “喵……”


    三花貓看得一愣一愣,爪子差點不受自己控製,要伸過去摸。


    “離遠一些。”


    道人捧著盒子,終於起身。


    迴身走出一段距離,一邊走一邊施法,將陰陽四時法陣與這座山石中的靈韻相連,以山石靈韻來供給法陣,便隨手將之一拋。


    石頭飛到空中,瞬間變大。


    眼前出現一道黑影。


    “轟!”


    大地都顫了一下,水花與泥土四濺。


    等到劍客與貓兒迴過神來,石頭已經變成了一座直徑十來丈、高也差不了多少的小石頭山,落在大地上,剛巧將整個泉眼罩住。濺射出的水與泥土最遠的也剛巧落到了一行人的腳邊。


    更神奇的是,這座落在地上的小山竟然還在增長。


    地上的泥土與青草被它逐漸推開。


    小山的底部也逐漸陷於地下。


    劍客直盯著那邊,稍微迴過神來,隻見身邊先生笑著看他,問道:“山神可好說話?這一路可有遇到麻煩?”


    “迴先生,山神閣下很好說話,我隻將信呈給他,講了禾州禾原之事,他便取來了這座山。”劍客心中仍舊有些震撼,卻還是答道,“路上雖有一些不開眼的人,但也稱不上麻煩,倒是舒某從山神手中借過山,下山之後在南畫夜宿,聽說了些先生以往的故事。”


    “南畫啊……”


    宋遊陷入了迴憶。


    好似過了很久。


    又好似沒有多久。


    “走吧。”


    宋遊抖一抖已徹底被泥水浸透的道袍,又瞄了眼小山上已經顯出形狀但卻顯得格外小的古鬆,轉身往遠處走去:“這山還不知有多大,我們最好離遠一些,再慢慢說。”


    “是。”


    一路遠離泉眼與小山。


    期間劍客與三花貓幾度迴頭,想看那山長得有多大了,又想看道人要走多遠,但見道人一路遠離,走得很遠,直到那座已經長到十多丈高的小山在視線中成了一個遠遠的小石包,這才停下來。


    幾人在青草地上坐下。


    劍客目光瞄向遠處,又忍不住看向身旁的青草,低頭掐了一根,這才對宋遊說:“說來也巧,舒某到了南畫,隨便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便是先生與三花娘娘曾住過的那家。”


    “可是靜福客棧?”


    “正是!”


    劍客說到這裏也不禁覺得有趣:“先生可還記得南畫的湯餅?”


    “自然記得。”


    “先生臨走之時,可還說過,以後還要再去吃?”


    “似乎說過。”


    “那想來先生對它讚不絕口也是真的了。”


    “倒也是真的。”


    “隻是先生定然不知,在先生走後,整個南畫縣都在流傳先生的傳說。那靜福客棧的店家更是給自家的湯餅取了個名字,叫神仙麵,聽說南畫城中大大小小有不少賣吃食的店都開始效仿,將湯餅改稱作神仙麵。”劍客不禁笑了笑,“聽客棧的店家說,此前郡守新上任,聽聞先生的神仙故事還曾特地來過南畫,在那靜福客棧吃了一碗湯餅。”


    “這倒是有趣。”


    宋遊也不禁露出了笑意。


    “興許等先生以後再迴平州,路過南畫,城中大街小巷都是賣湯餅的。”劍客說到這裏,這才頓了下,“對了,舒某這才想起,臨走之時平州山神曾托舒某帶一句話。”


    “嗯?”


    “山神說,這座山峰便算是贈給先生的,無需歸還,隻是如今平州那條老路越發冷清了,讓先生以後再路過平州,記得去找他再喝一杯茶。”


    話音剛落,旁邊便響起聲音——


    “苦啾啾的……”


    劍客聞言立馬低頭,看向貓兒。


    貓兒也正仰頭看向他。


    一人一貓似乎有些同感。


    “那是自然。”


    宋遊則笑了一聲,緩緩說道。


    這位山神倒也粗中有細。


    假設這座山要在此處鎮壓雪原妖王五百年,這五百年中,山神自然香火不斷。若是要還,自然也就這五百年香火,若是無需歸還,等到此處的雪原妖王不需要這座山的鎮壓之後,山神仍舊能繼續享用禾州百姓香火,也許千千萬萬年。


    隻是計較自然有計較,人情也是實打實的人情,做不得假的。


    宋遊該欠平州山神一次。


    未來也當再去喝一杯茶。


    “那你可有從店家口中聽過南畫城外的尼姑庵?”宋遊繼續問道。


    “聽說過。”劍客會意,立馬說來,“聽說尼姑庵裏原本有幾位尼姑,隻是現在都不在尼姑庵裏了,尼姑庵也廢棄了。不過倒又聽說,那李大官人準備出錢將那尼姑庵改成義塾,還拿出了田地,當成學田。而那幾位尼姑現在有的在自己織布,有的在城裏做小生意,賣醃菜。”


    “南畫的布可是一絕。”


    宋遊看了眼身邊的三花貓。


    可惜今天三花娘娘是三花貓,自她領悟了變化衣服的神通之後,也再沒有穿過那身在南畫做的三色衣裳了,隻是宋遊依舊把那身小衣裳留著,一直擱在被袋底下,舍不得丟掉。


    而後來三花娘娘化作人形時,衣服無論厚薄,基本都是三種顏色,樣式也都和南畫那身三色衣裳相差不多。


    想到了布和三花娘娘的小衣裳,便又想到了那晚的醃油菜花。


    “南畫的醃油菜花也有特色,你去的時候,油菜花應該正好開放,尼姑庵裏有一位做得很好。”


    “那我倒是錯過了。”劍客笑了笑,也沒多遺憾,繼續講述,“那位李大官人則成了南畫縣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家裏人開了一家布莊,專門請城中窮苦人家的婦女去做工,待她們很好,做的布也很好,各地的人來買布,都願意從他這裏買。原先他是在縣裏有官職的,聽說新來的知縣不僅不介意他原先做過的錯事,反倒對他十分看重,也算有幾分氣魄。”


    “也是好事一件。”


    宋遊如此說著,心中卻很感慨。


    世事真是難以預料,這才四年時間,舊事舊人便都有了變化。


    談話間的功夫遠方的山又長大了一些,隻是如今的它已經很大了,加上離得遠,增長的幅度便不如先前那般令人震撼。


    倒也明顯看得出來。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


    禾原妖魔已伏,積雪已化,小草都已鑽出了土層,然而飛禽走獸一時半會兒仍舊沒有迴歸此地,夜裏一片寂靜。


    二月的禾原,仍有涼意。


    宋遊已是許久未睡了,如今一倒,墊著毛氈,裹著毯子,便結結實實的睡了一覺。


    連夢也不忍攪擾了他。


    醒來時正是清晨,天將亮不亮,頭頂和西邊還黑著,東邊卻已顯出了光亮。幾乎睜開眼沒有一會兒,便有一縷晨光射出,自平整的大地邊沿一直斜斜的射向頭頂天空,是透著勃勃生機的紅。


    晨光慢慢往下,鍍染了石山。


    一夜之間,前方大地之上已多出了一座巍峨雄壯的石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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