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州青成山,福清宮。


    一群道士正在做晚課。


    所謂晚課,無外乎燒香祭拜祖師,供奉神靈,誦讀經書。


    若是尋常道觀,人不多的,便隻消按讀書一樣的誦讀即可,而像是福清宮這樣的大宮觀,便要樂誦,即一邊誦讀一邊奏樂,要拋除雜念,跟隨著音樂的節奏來誦讀,還要要求讀得好聽。至於音樂,則有專門的道樂團負責,鼓、磬、鈴、鐺、釵、提鍾,多種樂器,奏出悠長的道韻。


    福清宮在青成山越發有名了,今年道觀又擴大了,又從山下招了幾個小道童,此時晚課也是年長的道士帶著年幼的道士一起。


    當年的應風出雲兩位道長,現在也成熟了許多,資曆深了不少,開始帶徒弟了。


    隻聽殿中樂誦聲不絕於耳,迴味悠長,樂音繞山而行。


    然而道韻聲中,卻有細微的喀嚓聲。


    許多年輕的小道士都沒注意到,道樂依然奏著,依然跟隨道樂誦讀,隻有有道行有修為的道長才察覺到不對,抬頭一看。


    “喀嚓……”


    隻見神台左邊的雷部主官神像身上陡然裂開了一道裂紋,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且還在迅速擴大。


    “嘭……”


    神像從右邊肩膀到左邊肋下完全裂開,陡然掉落下來,砸在神台上。


    這掉落的一塊又砸碎成幾塊。


    剩下的身子還在碎裂掉落。


    道長們紛紛愣在當場。


    其餘人也陸續有所察覺,誦讀聲越來越少,道樂也越來越稀疏,隨著最後一道提鍾聲熄滅,大殿幾乎完全安靜下來,所有道人都仰起頭,盯著神台上雷部主官的神像四分五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片刻之後,才有個道人吩咐身邊徒弟,去通知觀主,自己則上香上報神靈,祈求啟示。


    “觀主觀主……


    “不好啦……


    “出事啦……”


    道童年幼慌張,道觀幾間院落,高低都是他的聲音,若有宿於觀中的香客,都被嚇得不輕。


    ……


    靈泉縣陰陽山,伏龍觀。


    觀中也擺著雷部主官的神像,隻是神像前邊已經久無香火。


    不光是雷部主官受此冷落,其餘神像麵前幾乎也幹幹淨淨,無人燒香,無人奉燭,像是道觀已經很久沒有開門了一樣。


    道觀前一張躺椅,一道穿著寬鬆衣袍的身影靜靜躺著,頭發已然花白,好似在享受時光,又好似在迴味從前。


    “喀嚓……”


    “嘭……”


    身後的神像碎裂,散落在地上。


    躺椅上的人卻連頭也不迴。


    “撲撲……”


    一隻純黑的八哥撲扇著翅膀飛來,落在躺椅的左邊頂上,迴頭看神台,又低頭看老道。


    “神像碎了。”


    說話聲音像是個謙謙君子。


    “嗯……”


    聲音蒼老而慵懶,透出的是一種對人生和世界的從容。


    八哥便不說話了。


    ……


    長京城中,消息亦是不脛而走。


    有人踏進觀星樓,夜訪國師。


    國師聽了卻是眯起眼睛,掐指而算,表情隨時間而漸漸凝重。


    有妖潛入鶴仙樓,稟報消息。


    一直留意著北方動向的大妖聽了,一邊笑著說那雷部主官早該有此劫,一邊又笑道北方妖王還沒死幾個,倒是德不配位的神靈先遭了殃,可等到通報消息的小妖離開之後,隻剩自己與自己的尾巴,兩人互相討論幾句,又忍不住感歎與心憂。


    也有人將消息暗自記下,想等明早將之當做新奇事件講給向往仙神之道的帝王聽。


    百姓沒有那麽關心這種事,這麽晚了還在道觀上香的人終究是少,然而但凡遇上的,知曉了的,都忍不住驚慌。


    ……


    長江南北,四海之內,無論何地,隻要供奉著雷部主官且神像有靈的,全都紛紛碎裂。


    不知驚倒多少道人香客。


    ……


    禾州景玉縣,夜已深了。


    街道早已無人。


    道人依舊一身道袍,衣角都不曾壞,緩步行走,像是剛才什麽也沒發生,身後跟著一名提劍的劍客,還有一隻邁著滴溜溜的小碎步的三花貓。


    三花貓時前時後,到處嗅聞。


    今日天宮少了一位雷公了。


    至於玄雷觀的道士們,無論大小,都已交給劉郡守和縣中捕役。


    說來宋遊和劉郡守的交集也不算多,要按宋遊來看,也許這位劉郡守稱不得能力超群,但也算不得差,幕僚也許也算不得頂尖謀士,但也稱得上有些才智且敢於出謀劃策,偏偏劉郡守聽得進去,兩人加起來,組成的劉郡守,本事倒也值得宋遊信任,若非如此,也治不了這普郡了。


    而那永陽真人與玄雷觀的中年道長們,宋遊雖不知曉他們做過多少惡,不過光是以活人煉製人傀一項,便當得上是死罪。


    當時順手取了他們性命自是幹脆利落,一了百了,然而終究是交給官府審判要好一些。劉郡守既已說自己證據確鑿,又有治他們的心,加之他在景玉與普郡也頗有威信,宋遊便以冬藏靈力封了玄雷觀妖道們的道行法術,交到劉郡守與縣官的手中。


    有道行法術的永陽真人他們治不了,沒有道行的總能治了吧?


    至於如何與百姓解釋,如何安撫景玉民心,又如何整理證據審判罪人,如何分出大大小小諸多道士罪行幾何,都該是劉郡守的職責與本事了。


    反正無論如何,解釋總比不解釋好,無論如何,罪行也都是要分出來的。


    倒也稱不上送他政績,隻是本該如此。


    除非在此的官府不作為,無心又無力,或是不小心把妖道們都打死了,否則無論誰當知縣誰當郡守,大概都是會將這些道人交給官府的。


    漸漸已快走迴了酒樓。


    “先生……”


    劍客終究忍不住憂心。


    “無妨。”


    宋遊隻轉頭看他一眼,就知曉他在想些什麽了,從容一笑:“你又何時聽過,有凡人斬了神靈被天宮責罰的?”


    “聽過不少……”


    “謠傳罷了。”


    “……”


    劍客沉默了下,說道:“還是舒某無能,幫不上先生。”


    “這又是哪裏的話?”宋遊搖頭笑道,邊走邊說,“世人皆各有所長,你已幫了不小的忙。何況自進禾州以來,你的劍道進展迅速,恐怕離傳說中的以武入道也就一線之隔了。若是用心參悟,破了這一線之隔,便超凡脫俗。若真能將天雷之勢融入劍道中,我雖不懂劍道,不知以武入道之後劍勢劍道又會如何,但想來以天雷之勢,無論妖魔也好,神靈也罷,或是那幾丈高的鐵疙瘩,一劍下去,誅滅靈性,便也破了萬法。”


    “舒某知曉!”


    劍客沉聲說道。


    多年來行走江湖,自然見多識廣,作為江湖武人技藝的巔峰,走來哪裏又何曾低下過頭?隻是武人畢竟是武人,斬些小鬼小妖自然輕鬆,可麵對那些了不得的大妖魔與天宮神官,便很乏力了。


    不僅如此,麵對今日那一丈多高的護法神像,也難免感到難以奈何。


    此時也隻得邁步上前,敲響酒樓的門。


    裏頭夥計很害怕,連問是誰,不知平日裏都聽說過什麽故事,聽到劍客的聲音,也不敢開門,怕是妖鬼偽裝。


    甚至他還搬出了劉郡守的名號,想嚇退妖魔。


    宋遊聽來隻覺得頗為有趣——


    往常在故事裏聽過某某官員將領頗有威名,光是名頭便能嚇退妖鬼,但除了陳子毅,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真的有官員被人用來嚇止妖鬼。一想到這人曾是自己在逸都時的故人,便覺得更有趣了。


    直到劍客說出今早都吃了哪些饅頭,昨晚郡守請客又吃了那些菜,又說今晚去了城外玄雷觀拜訪永陽真人,他才略微開了點門縫,往外看去。


    “沒騙伱吧?”


    劍客提著官府的燈籠,舉得和自己的臉差不多高,好照給他看。


    “快開門吧,莫要等久了。”


    “吱呀……”


    酒樓的門這才打開。


    “實在對不住,以前咱們這邊晚上經常有妖魔鬼怪騙人開門,害人性命,直到劉郡守來了才好了些,但咱們也不敢在晚上輕易出門。沒有人會大半夜跑到外頭再迴來,或是晚上去竄門,自然也沒人敢隨便給人開門。”夥計連忙解釋道,“知曉兩位今夜沒有迴來,又是郡守的貴客,小人才敢壯著膽子下來詢問,若是不然,任是兩位把門拆了,小人也是絕不會踏出房門半步的。”


    “怕是被窩都得捂得嚴實!”


    劍客一邊走進去,一邊隨口說。


    “正是。”


    夥計端著油燈,走在前頭,貼心的轉過身,給他們照亮。


    劍客亦是提著燈籠,跟在後頭,將手上燈籠伸得老長,好給前邊的先生照亮。


    木質樓梯,踩著咚咚作響。


    三花貓半走半爬,頗為滑稽。


    “多謝。”


    宋遊道了謝,迴了房間。


    油燈堪堪灑滿整間屋子。


    三花貓倒是不覺得有什麽,搖搖晃晃走進房中,微微一屈身子,往桌上一跳,便探頭往玄雷觀的方向看,好似目光能穿過屋子似的,又好似仍對今日那方發生的事情念念不忘。


    “委屈三花娘娘了。”


    宋遊過去坐到桌子旁邊,伸手輕摸著三花貓的背,說道:“沒想到要讓三花娘娘跟著我打打殺殺……”


    “唔?”


    三花貓疑惑看他,看了幾眼,麵露思索,隨即才脆聲說:


    “隻是打架而已。”


    “是嗎?”


    “貓兒本身就是要這樣子的,三花娘娘見過很多貓兒和狗打架,被咬死的。”


    “這樣啊。”


    宋遊仍舊撫摸著她。


    感謝“王權丿霸業”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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